大衛·霍克尼《大水花》。
有什麼東西跳了下去。應該是人,但也可能不只是人——而是某種更沉重的東西,一個被遊泳池與夏日藍空包圍的局外之物。水面上濺起了水花,從大小和形狀判斷,那個落入泳池的東西應當很沉重,應當在落水時刻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然而,畫面卻異常地平靜。被霍克尼在這個時刻定格的,不僅是水花噴濺的軌跡,還有複雜的情緒——可能是壓抑,可能是生活的倦怠感,可能是逃離當下的欲望——總之,這一切,都被純淨的色彩塗抹,覆蓋。在藍色中留下的,仿佛是個應許之地。
大衛·霍克尼在繪畫中使用了簡易而純粹的線條,用平面繪畫挑戰著觀者的視覺深度。幾何構圖與色塊組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互相鑲嵌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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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藍色,不管是我們還是藝術史上的畫家們,最常使用的場景無非是天空或者海洋。但其實,如果我們用稍微嚴苛一些的目光注意的話,就會發現,天空大多數時候並不是藍色的,而是灰色,白色,或偏淡黃褐的色彩,大海也是如此,它的色彩帶著些淡紫,又有些偏綠(在17世紀之前,畫師們還是習慣用綠色表示海水)。即使是最寫實的風景畫家,他們在畫布上所呈現的天空與大海,也毫無疑問經過了色彩的淨化。或者,他們進行了藝術的美化,或者,他們每次寫生都湊巧趕上了最晴朗最湛藍的天氣,不管怎麼說,這些畫作作為凝固的時間碎片保留下來,沉澱在觀者的意識中,讓我們達成了一個共識:白日裡美好的天空或大海,便理應是蔚藍的。
它是一種如此理想主義的色彩。
因此,難怪在古希臘史詩和《聖經》中,藍色的出現頻率也相當稀少。質樸的古希臘人能在一個士兵的盾牌上看出金色和橙色,但是當它們面對天空或愛琴海時,或許直觀感受到的,其實是這樣一個畫面:它們根本什麼顏色都沒有呀。事實也是如此,如果我們近距離掬起海水,將它放在手裡的時候,它就變得透明無色,而天空、大氣層則更不必說了,只有當我們和這兩個象徵著世界本質的元素保持遙遠的距離,在沒有幹擾的晴朗狀況下觀察它們時,我們才能欣賞到那種理念中的藍色。而這,似乎與每個人心中的美好理想一樣,總是在保持距離的情況下才能維持那種純淨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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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是難得的,而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中,藍色同樣難以在大自然中尋到。為了能夠得到這種顏色,唯一崇尚藍色的古埃及人不惜人力開採綠松石和孔雀石,古埃及貴族用這種名為「埃及藍」的色彩裝飾墓穴和陪葬品,以表達永生的含義。
但同時,藍色也像理想一樣易逝。早期繪畫作品中難以見到藍色的原因和綠色基本相同,人們無法讓這種顏料在自己手上呈現穩定性。唯一的好處是,在與其他顏色調配方面,藍色還沒有綠色那麼頑固,作為染料,藍色也是合格的,只可惜在早期古羅馬社會,藍色仍被視為邊緣、低賤的色彩。這與當時攻擊羅馬的蠻族喜歡在身上塗抹藍色油彩有關。
不過,當一個色彩在社會中被邊緣化,只要出現了對遠方的精神需求,那這種色彩便很容易承接相應的象徵意義。在一處奧古斯都時期留存的王后壁畫中,我們能看到藍色。在文明交流匱乏的古羅馬時期,人們開始用明亮的藍色表達對東方國度的嚮往。到基督教文化流行的時代,亮藍色的這一象徵意味還是沒有改變,天堂、永生、安寧……它開始被人們賦予美好的意義。
它開始成為皇室的顏色,貴族紋章的底色,到大航海時代,西班牙皇室稱自己為「藍色血統」,憑此彰顯自己和原住民的不同。
直到今天,在關於顏色的調查統計中,無論是哪種文化、哪個國家的人,結果顯示藍色都是最受人們喜愛的色彩。1845年,蒂凡尼又在封面上首次使用了一種淡知更鳥蛋藍色,從此,蒂凡尼藍成為一種象徵,當人們購買一件蒂凡尼時,所獲得的不僅是一份飾品,還有那種由色彩效應所帶來的幸福感。
那麼,問題來了,藍色又為何同時象徵著憂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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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馬蒂斯留下了一句關於藍色的顯而易見的「明言」——「一立方米的藍要比一立方釐米的藍更藍」。觀看馬蒂斯飽和度極高的油畫和童稚的剪貼畫,我們可以意識到藍色在馬蒂斯的作品中意味著一個明亮的窗口,仿佛隱約有個人,在濃墨重彩的世界中想要讓這扇窗戶的縫隙大一點、再大一點……然而在他的名作《對話》中,背景的藍色又為畫中對視的人物增添了壓抑感。
藍色的這種憂傷感覺,要追溯到德國浪漫主義時期,歌德最早在詩歌中拋棄了抒情的紅色,轉而使用藍色和綠色。而諾瓦利斯更是在長詩中講述了一位詩人踏上旅程,尋找一朵藍色小花的故事。
這朵藍色小花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諾瓦利斯的詩歌本身,後來的人們基本不會記得那本名叫《海因裡希·馮·奧夫特丁根》的書籍,但藍色象徵的憂鬱與浪漫意味,卻永遠保留了下來。
然而想要完成這種「更藍的藍」,對藝術家的帳單也是一項考驗。維米爾的油畫中使用了多種不同的藍色顏料,裡面最受畫家本人青睞的是矢車菊藍。在畫家去世後,他留下了一筆欠款帳單,其中很多欠款都用於購買這種藍色顏料。
1957年,伊夫·克萊因將「克萊因藍」帶入了藝術的視野。那是一個空曠到近似虛無的空間。整幅畫面除了藍色什麼都沒有。克萊因使用大量混合顏料配製出了IKB191,他相信這個色彩無法被任何印刷品複製。
當我們面對這個藍色空間時,內心的情緒是帶有節奏的,平靜,但是又有些憂傷,又不至於絕望,又帶著些遙遠的期許。
同樣,在一些關於戰爭和屠殺記錄的藝術品中,藍色也是常見的色彩,比如南非畫家威廉·肯特裡奇的《自畫像》,比如更多影像藝術作品,呈現在其中的暗藍色,仿佛意味著一場被掩蓋的遺忘。
這就是藍色的神奇之處。明亮的藍色和黯淡的藍色,蓬巴杜藍和午夜藍,幾乎有著完全相反的意味,正如人們腦中純粹的理想一旦失重,就會轉變成壓抑和負擔,而一旦輕盈,又會轉化成希望一樣,藍色的意義也在明亮和黯淡的兩種意義中飄浮。能將這兩種情緒包容在內的,唯有寧靜。導演德裡克·賈曼在失明後,眼前所留下的只有一片藍色,他拍攝了一部名為《藍》的電影,在全程的青藍色屏幕中,娓娓講述自己的人生回憶,憂傷,又充滿慰藉。
藍色的意義,取決於內心的亮度。
電光藍:大多數藍色都意味著平靜,而電光藍是其中的一個例外。1986年4月26日,車諾比核電站發生爆炸,倖存者回憶爆炸當時核反應堆發出的亮光,「那光是藍瑩瑩的,非常漂亮」,由此,電光藍成為電影中象徵著人們對未來科技和核能源想像的色彩。這種蒼白明亮的藍色同時意味著不受控制和潛在的災難後果,即使它在平時顯示出的基調是平靜的,但在電光藍閃爍的背後,意味著一個人類尚沒有完全了解的科技之謎。
丹寧藍:傳統牛仔褲的顏色,使用靛青為主要染料。在第一條牛仔褲被製作出來時,發明者李維·史特勞斯嘗試了很多種顏料,最初他想將褲子染成棕色,但後來發現,藍色染料有更多特質,包括只會染到織線的一側,而且隨著水洗次數的增多,這種顏料染成的褲子質地也會更加柔軟,由於藍色的不穩定性,丹寧藍顏料還會在洗滌中形成一種磨損的歲月感。此後,它便成為了牛仔褲的經典顏色。
普魯士藍:1706年,一位叫約翰·雅各布·迪斯巴赫的油漆工人在製作胭脂蟲紅色澱的時候,因為買到了劣質的碳酸鉀,而意外製作出了深藍色溶液。但他錯失了利用這個失敗產品致富的機會,最後,那家出售碳酸鉀的商人抓住了這個商機,將配方改良後將這種深藍色推向市場。普魯士藍迅速吸引了藝術家,而且價格也十分低廉,荷加斯、康斯太勃爾、莫奈、畢卡索和日本的浮世繪畫家都十分鐘愛這個顏色。
撰文/宮子
(責任編輯:張洋 HN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