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斯多德是古希臘一位天才的哲學家。他一生著述極豐,以知識的廣博著稱,以擅長「駕馭」學問聞名,被馬克思稱為「古代偉大的思想家」,恩格斯則稱其為古希臘「哲學家中博學的人」,他的《詩學》開啟了西方悲劇理論的先河。賈寶玉和哈姆雷特這兩個中西方不同時代不同歷史背景下的悲劇人物,雖個性迥異,但在曹雪芹和莎士比亞的妙筆下,成為世界文學史上不朽的藝術形象。本文以亞里斯多德的性格悲劇理論,比較分析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性格特徵,探究悲劇命運之緣。
一、賈寶玉與哈姆雷特性格悲劇之「瘋癲」
《紅樓夢》(又稱《石頭記》《金玉緣》)是清代作家曹雪芹的章回體長篇小說,是我國古典長篇小說四大名著之首,中國文學史上不朽的巨著。作者以核心人物賈寶玉的悲劇命運為視角,描寫封建社會的一個大家族由盛轉衰的悲劇過程。《紅樓夢》被認為是中國具文學成就的古典小說和中國長篇小說創作的巔峰之作,小說中「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者」賈寶玉成為後人爭相研究的悲劇人物形象。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具代表性的作品,1601-1608年是他創作的成熟時期,也被稱為「悲劇時期」,莎翁的戲劇代表著文藝復興時期英國文學藝術的輝煌成就,其作品被公認為「受歡迎的聖經」,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等人物成為世人耳熟能詳、無可複製的悲劇形象。在《哈姆雷特》中莎士比亞把貌似平常的丹麥神話故事釀成一出無與倫比的人類精神悲劇,賦予哈姆雷特「橡樹栽在花瓶裡」的鮮明生動的悲劇藝術形象。
「瘋」是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同質特點:賈寶玉「頭上戴著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但在世人眼中他往往「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哈姆雷特則在「tobeornottobe」的問題前裝瘋賣傻,復仇之路上內心充盈著對人生意義的疑惑與苦悶。
賈寶玉出生於中國封建制度頹廢飄搖之際,賈府經歷過「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鼎盛繁華,承載著「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輝煌讚譽,在寶玉成長時,「榮寧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儘管如此,賈寶玉在賈府罹難淪落骨肉分離之前,一直保持著不諳世事的「孩童」形象,流連在大觀園裡姐妹們的裙衩粉黛之中,疏於達官貴人間的往來,「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
當賈府難挽家道衰落的末世之勢時,寶玉作為嫡系子孫成了振興賈府的希望,背負起生命無法承受的重任。但寶玉離經叛道、厭讀四書、鄙視科舉、追求愛情、嚮往自由,其父賈政怒其不爭:「明日釀到他弒君殺父。」其母王夫人向黛玉介紹他時也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賈寶玉被叱為蠢物,笑為痴傻,在世人眼中,他不忠不孝、又瘋又癲,實則是自身崇尚「天地鍾靈毓秀之德」。
如果說賈寶玉是封建禮教下的「真瘋」,那麼哈姆雷特「裝瘋」,則是在父王神秘暴死、叔父弒君篡位、母親匆忙改嫁、亡父顯靈現身時被迫尋求的自我保護。在危機四伏、邪惡黑暗的環境下,哈姆雷特內心充滿了矛盾,只有用「裝瘋」斡旋在複雜的宮廷鬥爭中,完成保護自己、剷除奸王、替父復仇的神聖使命,即使在心愛的奧菲利婭面前,他也只能忍受著孤獨而活在瘋癲的面具下,他面容憔悴,身體瘦削,一襲黑衣,襯衫領口敞開,頭髮「烏黑」「散亂」地貼在前額。
哈姆雷特意識到「丹麥是一所監獄」,意識到「時代整個兒脫節了」,而父親的復仇命令,自然升華為「重整乾坤」的重大歷史使命],「復仇」註定了哈姆雷特通向毀滅的人生悲劇,「裝瘋」詮釋了哈姆雷特難救贖的性格悲劇。面對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人生困境,曹雪芹和莎士比亞殊途同歸地讓他們進入「瘋癲」狀,終突破了敬畏命運的界限,分別在出家循隱、復仇自殺的極悲之中感悟性格悲劇的悽涼與至美。
二、賈寶玉和哈姆雷特性格悲劇之「軟弱」
賈寶玉和哈姆雷特都出身顯赫,或許也可稱為當世的「獨醒者」,但他們的反叛行動卻都不那麼乾脆徹底,顯現了他們軟弱的性格特點,不可避免地陷入無法逃離也無法融合的、或皈依或死亡的悲劇結局。賈寶玉「銜玉而生」,是「姐妹堆裡廝混出來」的孩子,從小錦衣玉食,上有老祖宗寵愛,下有丫環伺候,無論相貌還是性格都多了些陰柔之美,少了陽剛之氣。
儘管他並不認同和牴觸封建士人的志趣,但他的反叛不自覺也不堅定,僅僅停留在萌芽階段。他厭煩充徹在榮國府中的世俗與醜惡,卻又留戀大觀園帶來的快樂和逃避。他雖有求真扶善的純潔天性,卻疏離和漠視下層人民的疾苦,無法真正融入他們的生活。「這種對社會中兩大對立階級的雙重遊離,使他的形象不完滿卻真實,充滿了令人惋惜的悲劇色彩。」
悲劇主人公自身性格缺陷是造成悲劇的主要原因,也是他們致命的弱點。哈姆雷特雖貴為丹麥王子,但骨子裡滲透著顧影自憐的軟弱。他在著名學府受過人文主義教育,滿著美好的人生理想,當他學成歸來卻不得不接受一系列驚駭巨變:父親莫名暴死,母親喬特魯德急於嫁給叔父克勞狄斯,昔日朋友羅生克蘭和蓋登思鄧不再親密無間,心愛的姑娘奧菲利婭似乎貌合神離等等。
在悲慟孤獨中,當聽到亡父之靈的傾訴時,當發現叔父弒兄、篡位、霸嫂的真相時,他雖有匡扶正義的雄心,但軟弱的性格讓他總是思考、尋找報仇的內在邏輯,屢次錯過了動手的好時機。他無法當機立斷地肩負起復仇大任,也成為他不能掙脫痛苦的階級束縛[8]。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於他軟弱的性格導致了自己的毀滅,直至生命的後一刻,哈姆雷特才拼盡後的氣力將毒劍刺中克勞狄斯,完成了復仇使命。
三、賈寶玉和哈姆雷特性格悲劇之「猶豫」
「在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人生之途中,都有一個洋溢著愛情光輝而又悽惶無助的女性形象,在令人心悸中走向毀滅,這無疑更加深了兩位男主人公生活的悲劇意蘊。」在追求愛情的問題上,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性格悲劇也表現出驚人的相似——猶豫不決。林黛玉是《紅樓夢》頗具病但獨有魅力的藝術形象,散發著深蘊在內心的性靈光輝。賈寶玉雖自小廝混在眾多姊妹之中,卻獨愛寄人籬下的黛玉,即使在失玉變得呆傻時,他「但只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
黛玉雖因家道中落,寄居在紙醉金迷的富貴人家,卻輕怠功名利祿並嗤之以鼻,這恰好與寶玉心靈相通成為知音。她愛寶玉,不惜拖著體弱多病的軀體,在鬱鬱寡歡的生活中將全部希望寄托在寶玉身上。她似乎看到封建家族對寶黛之戀的不屑與壓制,看到封建聯姻對寶黛結合的不容與排斥,只能以自己柔弱之軀、泣血之聲喚起寶玉的堅定和反抗。
寶玉始終對以父親為代表的封建家族愛恨交織,既充滿依賴與畏懼,又不斷猶豫與彷徨,終還是辜負了黛玉至情至愛,黛玉因絕望而死,寶玉失去了唯一的粉黛知己,終皈依佛門而遠離塵世。
哈姆雷特同樣忠誠愛情,他曾向奧菲利婭表白:「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你可以疑心太陽會轉移,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謊言,可是我的愛永沒有改變。」他深愛奧菲利婭,讚美她「像冰一樣堅貞,像雪一樣純潔」,奧菲利婭也深愛著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的性格悲劇表現出的猶豫不決,他清楚明了自己報仇的責任,但「他所猶豫的不是應該做什麼,而是應該怎樣去做」,他的猶豫不決反映出其與生俱來的軟弱與彷徨。復仇如此,對奧菲利婭的愛也是如此。哈姆雷特在第一幕就說到:「世界是汙濁的瘴氣的集合,是長滿惡毒莠草的荒園,世界就是一座大監獄,而丹麥就是其中壞的一間。」
突如其來的變故更凸顯出他靈魂深處的軟弱、猶豫等性格特質。哈姆雷特似乎看透到人性的汙濁和人在本體意義上的墮落,在情慾逼近時,奧菲莉婭也會「讓貞操像蠟燭一樣融化」,他的不斷猶豫終釀成了奧菲利婭發瘋落水溺亡的悲劇。性格悲劇的特點是以人的個性力量為主體,突出表現個人情慾衝突,並將悲劇的原因深化為悲劇主人公自身性格內部的矛盾。性格內部包含著軟弱、缺陷甚至惡的因素,正是性格中的這些弱點引起錯誤行動,導致悲劇。布萊德也曾說,「當悲劇發展到它的結局是……這些行為的主要來源就是性格」。
五、結語
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曹雪芹一生高傲放達、蔑視流俗、厭惡禮教。這樣一個「叛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世俗的理解的,他把自己的人生悲劇中悲慘境遇以及對世俗的鞭撻、嘲諷和譴責都傾注在《紅樓夢》上,「能解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當真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在西方文學史上,莎士比亞的悲劇充分體現了性格悲劇而導致主人公悲慘結局。布拉德雷認為莎士比亞悲劇的大特點就是「其悲劇中的矛盾衝突並非發生在悲劇主人公和他人之間,也非互為對立的集團之間,而發生於分裂的主人公內在」。莎士比亞悲劇所體現的是「人的弱點與勇氣,愚蠢與卓越,脆弱和力量之間永恆的矛盾」,強調了「在悲劇主人公身上崇高與卑鄙的並存」。
莎翁的悲劇被公認為性格悲劇的代表,西方理論界甚至將「莎士比亞悲劇」作為性格悲劇的代名詞。「潔來還潔去」,賈寶玉和哈姆雷特承載著曹雪芹和莎士比亞兩位中西文學巨匠剖析人性的使命,以亞里斯多德《詩學》的性格悲劇理論比較賈寶玉和哈姆雷特的性格特徵,可以發現他們均因無法超越自身的瘋癲、軟弱和猶豫等性格悲劇,終也無法逃脫悲劇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