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滑過布滿青苔的瓦片,滴落到手中的書卷上,我佇立在屋簷下的木門旁,一行行奔走在記憶中的文字將時間的罅隙填滿。此時瓦片安詳,我仿佛看到了那張淳樸、慈祥如老者的臉,在縱橫交錯的紋路裡,我讀出了《九片之瓦》另一密碼。
童年的趣事在作家的筆下遍地開花,其中一株「瓦草花」自由地開在我童年的扉頁裡。在高空之上,瓦把草當做貪玩的孩子,瓦容忍了草的搗蛋與破壞。不知哪天的風吹來了種子,抑或是鳥兒的羽毛把種子抖落了下來。一場無名的雨澆灌著乾癟的種子,很快就出落成筷子般高的小寶塔。我曾無數次認為老屋的屋頂上生長著一株「仙草」,吃下去可以長生不老,摘下來可以變成世間獨一無二的兵器,那種英雄主義的幼稚與天真,或許只有屋頂的那些黑瓦片知曉,或許它們在我爬到房頂匆忙尋找「仙草」時,心裡已經在咯咯地笑了。
「初冬的紅瓦煞是好看,紅瓦飲過鄉村的醪酒,一方方紅著臉。落上暖雪,噗的一聲,熾化了。」那飲醉的紅瓦像極了貪杯的父親,小酌微醺,面色微酡,在白雪皚皚的寒冬,他用一壺烈酒驅寒。生活的重擔在父親的酒杯中化為一腔憨厚。瓦是上好的黏性土,經過加工和火燒,瓦在烈火中得以永生,在烈火煅燒中,一顆泥土之心變得鋼硬,瓦被搬上屋頂,為人擋風遮雨。父親就是那一片瓦,遮擋住家的風風雨雨。我不忍心喚醒流淌在他血液中的酒精,聽片刻父親的鼾聲是幸福的。我也想成為那片瓦,取代父親高高在上的地位,守護家裡的一方安寧。
從泥土到瓦片的嬗變,需要水與火的交融與考驗。也正是這種考驗,讓那些形似魚兒的鱗片書寫出歲月崢嶸的詩章。瓦與木頭相敬如賓,保持泥土與大樹相親相愛的傳統。瓦片就像村莊的鄉親,噓寒問暖的團結意識讓這些泥土裡的精靈在鄉間世代相傳。人性溫暖的傳遞在四季輪迴中更迭,他們用集體的溫度溫暖著村莊。瓦片老去了,覆蓋在瓦片底下的鄉村,卻越活越年輕了。英姿颯爽的鄉村,最懂得感恩,鄉村的瓦片,從歲月深處又活了過來,頑強的生命裡,融會的是文化的血脈、是鄉土的基因,是樸素如泥土般永遠也無法解開的民族情結。
鄉村巨變使我不得不在舊照片中尋找紮根在腦海中的瓦片,我離家越遠,越覺得故鄉的模樣是陌生的。正如書裡提到的:「有一片瓦迷路了。它被開往城市裡的一輛大卡車用來墊上面的器物,最後被拉向城市,當它完成自己的使命時又被遠遠地拋棄在公路邊。城市人就愛過河拆橋,瓦看看身上的『籍貫』一欄,早已被風的手擦模糊了。」曾幾何時,我使盡全身的力氣衝破村莊的籬笆,我想要逃離這片黑藍瓦組成的天空,當我離開後,我僥倖地笑了。後來,我發現我的骨髓裡根植著大大的「鄉土」二字,我急切想回到最初的起點。然而現代建築材料的主力軍——鋼筋水泥霸佔著鄉村的大街小巷。我仍會情不自禁想念鄉村的瓦屋,也許只有那才是我的根,才是靈魂的終極歸宿。
當瓦片殘落,坍圮的泥牆再也無法支撐起屬於你的四方天空時,你的故鄉又在何方?讀到書中這句話:「當我的靈魂有一天回歸大地,就請瓦在上面扣上小小的一方。有你瓦的餘溫,還有你瓦的紋絡,這一方故鄉的小房子,泥與水組合的小房子,草氣上飄搖的小房子,你罩著我。像誰夜半耳語:『睡吧,孩子,這叫歸鄉。』」我頓時覺得很溫暖,不知多久,我會成為一名故鄉客,故鄉的土地的上空沒有瓦片的遮蔽,我又會是誰的兒子,我害怕、恐懼。長長的歲月,悄無聲息地把青藍的瓦變成了滄桑的黧黑色。我心中的溫暖和依靠在歲月中變得飄搖,故鄉的路正在我心中的地圖裡消退。瓦在屋簷上靜默著,淚水敲擊著它結實的心跳聲。我知道是瓦飛翔在水中,瓦的泥土之心已經走得很遠。
《九片之瓦》中的瓦片就像一件廉價而實用的蓑衣,為我遮擋風雨,任憑肅殺的寒流凌遲,不攀比不依附更不屈就;如佩戴在紅牆上的頭釵,浸潤在江南小橋流水的水墨畫裡,在欸乃聲中呼吸,沒有絲毫浮躁的痕跡;又像匍匐在男人懷中的新娘,日日更新陽光和風雨的姿勢;更像一枝幽蘭,在靈魂裡盛開,瀰漫一種永恆的聖潔。
抬頭望天,浩瀚無垠的天幕如一張碩大無比的瓦片將我覆蓋。從書中走出來,那一片片瓦是一種特殊的語言,述說著亙古不變,述說著地老天荒。遼闊的中原大地,作者筆下的九片瓦像是一盞盞明燈點亮我回歸故鄉的通衢,我在不斷的遺忘中撿拾那些難忘的碎片,在一行行充滿鄉情的文字中找尋遠去的故鄉。年華似水,汲汲奔走。在平凡的日子裡,我將循著故鄉的瓦片歸來。(遆廣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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