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裡斯星》
[波蘭] 斯塔尼斯瓦夫·萊姆
趙剛 譯
花城出版社,2014年4月
一個根本性的問題是,如果人死了什麼都沒有,那人活著其實也等於一無所有。因為你的每一個當下都正在飛逝成為過去,成為死掉的時光,成為什麼都沒有。這也正是曹雪芹所說的「白茫茫一片真乾淨」。但對於某些更為執拗的人來說,事情似乎總是沒個完,他們相信,人死後總還有些什麼,永遠都不會消失。但丁就堅信在地球的某個位置人會一路墜下,穿過地心,最後從另一個口子出來,升到炫目的永恆光玫瑰之中,在那裡,死去的愛人貝雅特裡齊將與他重逢,並永遠在一起。
這種與愛人靈魂在永恆中重逢的強烈願望,事實上有著一種物理學上的基本依據。如果萬事萬物都並非憑空而來,那一切總有所來源。而時間這消滅一切的流逝也必然來自那根源,因此,在那根源中所有的消逝都將被歸還。對於但丁,貝雅特裡齊的靈魂復活和永恆重逢是一件必然的真實事件。而對於更刻板地執著於現代物理學規律的波蘭作家斯塔尼斯瓦夫·萊姆而言,死去的愛人若要再現,則與模擬和複製聯繫了起來。
小說《索拉裡斯星》中,最核心的動機和故事線索,便是喪妻的太空人凱爾文來到索拉裡斯星,從而遇到了復活的妻子哈瑞。因為萊姆推測和設定了一種星球級智慧體,簡而言之,如果整個星球就是一個智慧體,一個變動不居的大腦,這個星球規模的智力體便能將任何所想直接呈現為現實中的事實。而這顆敏感的星球大腦甚至能像接受電波一樣接受到人類的意識活動,因此,當一個懷著喪妻之痛的凱爾文來到目的地,他面前這片被不斷洶湧變形的大洋覆蓋的星球,就對他的意識做出了反應。
在他的空間站中,亡妻再次出現了。對此故事段落,我們可以作出種種不同的解讀。面對一個與生前的妻子一模一樣的女人,但又深信她並非原來那個愛人,而是某種蛋白質生物的模擬物,凱爾文所遭遇的不單是一個如何對待這個被索拉裡斯星複製空降給他的「妻子」的困境,更多的是如何面對那個已經失去但依然在他心中的妻子,如何面對自己的情慾和愛情的問題。愛撫面前這個與妻子一模一樣的女人,是在追憶愛撫妻子,還是在背叛遺忘妻子?愛撫這個模擬愛人時,凱爾文自己是忠於了自己原先的感情,還是從原先那個自己中脫離和分裂了出來,開始了另一段全新的感情?能把面前這個與亡妻一模一樣的女人,當做一個全新遭遇的戀人來開始一場全新的戀情嗎?
尤其當這個「女人」也有著女人對男人的依戀和依賴,不斷要和凱爾文同進同出,不能忍受與他分離之時。事實上,索拉裡斯星球大腦,那片腦海般潮湧的大洋感知到了他心目中的那個亡妻所有的感知和情緒,甚至模擬出了她對凱爾文的某些怨恨。
面對這種徹底無法解開的困境,凱爾文採取了一個最直接了當的解決方式,將模擬妻子騙進小型火箭,然後轟然發射了之。但這個解決方案似乎也不像看起來那麼乾淨。第一,凱爾文的空間站同事旋即告訴他,這個「女人」一定會死在發射器裡。第二,既然被排除出去的「女人」是來自索拉裡斯星的模擬,那麼她也就絕不是唯一的。於是,凱爾文很快就看到第二個復活出現的亡妻。這第二個復活者甚至有了更多凱爾文亡妻的記憶,甚至有了被凱爾文騙入火箭拋離的記憶。於是,凱爾文的罪責一層層堆疊起來,如那被殺死的「女人」的血,令他感到窒息。包括他自己對於亡妻生前所有的傷害,也不斷浮現出來。於是,一個女人開始變成一個宇宙,全面地吞沒他。
事實上,這段複述絕非簡單的複述,而是幾乎改編了萊姆小說整個節奏,讓它變成了一個更為直接而緊張的故事。萊姆本人在凱爾文的故事之外,還花費了大量筆墨鋪墊描述索拉裡斯星空間中另兩個太空人的精神不正常情況,已經連篇累牘地描述人類所謂的對索拉裡斯星的研究,即所謂的索拉裡斯學者和索拉裡斯學,所謂的偽經和老擬態群等。整個星球成了大腦,一個最簡單的創意,卻被大量學究式的筆墨兜著圈子鋪敘,以及反覆出現的對於索拉裡斯海波瀾變幻的描寫所拖延得相對弱化和平淡了。相對於主人公與復活之後的亡妻的緊張對峙,以及那種永遠都能模擬復活的宇宙海洋,其實萊姆編造的索拉裡斯學者這些章節都顯得沉悶而累贅,甚至是迷戀於學術辭藻,而削弱了主幹。事實上,在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改編拍攝《索拉裡斯星》時,便將其來了個腰斬,所有那些學究式描述和索拉裡斯海的動態描述都被刪去,直截了當便是一片荒涼寂靜的宇宙空間中亡妻再現。這也正是這部小說對於人類和宇宙問題的獨創思想和貢獻所在。
萊姆的另一部短篇小說集《完美的真空》也依然延續了《索拉裡斯星》的一半嘮叨廢話一半驚若遊龍。給從來都不存在的書寫書評,以此來把自己從無數的場景搭建和細節營造的苦役中解脫出來,直接將故事動機迅速拋出,這種討巧的虛構技法其實早在萊姆之前就有人玩過,而且純熟圓滑遠遠超過萊姆,那個人就是博爾赫斯(《赫伯特·奎因的作品分析》等都寫於1940年代,而《完美的真空》寫於1970年代)。但是與博爾赫斯魔術般翻轉出的奇思妙想不同,萊姆更多的則是將某些社會性現象往一個極端推導,演示一番最後的那個圖景。比如 《千兆網絡》、《性爆炸》、《人精有限公司》等。
要隆重推薦的是這部短篇集中最精彩的一篇,《宇宙創始新論》 。在這裡能看到近年來以一己之力將中國科幻提升到歐美同等水準的扛鼎之作《三體》邏輯框架的原型,無論劉慈欣本人是否承認(事實上,在一次訪談中,劉曾經提到過萊姆和這部短篇集)。這個短篇的閱讀也可以從中間三分之一處開始,起初的那些關於評價的評價和關於作者的作者的絮叨和繞圈子無關宏旨。但當萊姆真正的思想實驗開始時,我們對自身生命所在宇宙的平靜和安全感便會怦然破碎。
我們這個安全靜謐的宇宙如一面鏡子般被打破,其理由非常簡單。如果宇宙有上百億年的歷史,上百億星系的規模,像地球這樣條件的行星必然大量存在,也必然有大量文明存在。但為何人類對於宇宙的觀察包括監聽卻收不到任何有文明特性的聲音痕跡。似乎那些文明都在宇宙中玩一個絕對靜默的躲貓貓遊戲。而對於文明的自我躲藏,更引出了宇宙自然規律本身是不是自然的這一根本性問題,因為最好的安全措施便是改變宇宙規律,徹底封鎖其他文明抵達或觀察自己的途徑。事實上,對於宇宙大面積黑暗中隱藏的文明及其威脅,絕不是一個純粹的科幻話題,霍金就曾經警告人類,不要向宇宙投放過多地球文明的信息。這一宇宙社會學思路,讓人類所存活依賴的整個世界背景來了個顛倒。原本最終得到拯救與愛,得以永恆重逢的天堂,成了一個被神力暴力扭曲的冰冷空間。或許,這也是20世紀的宇宙與但丁世紀的宇宙截然不同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