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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今年1月11日正式推出的BBC紀錄片《大貓（Big Cats）》在播出後不久便得到了極高的收視率和良好的觀眾反饋。作為一名「鳥人（birder）」的我，也在冬季「鳥調（bird survey）」結束之餘，夜深人靜之際，鬼鬼祟祟地打開了嗶哩嗶哩，開始「吸貓」。
萌萌噠幼年非洲獅（筆者 2017年4月28日攝於肯亞奈洛比國家公園）
雖然片名為「大貓」，但無論是片頭的「一個家族，四十張不同的面孔（One family, forty different faces）」，還是片中的內容，其實都是對整個貓科（Felidae）的描述了。真正意義上的「大貓」指的是豹亞科（Pantherinae）的物種，與之對應的「小貓」則是貓亞科（Felinae）的統稱。
捕食幼年角馬的非洲豹（沈雨默 2017年4月19日攝於坦尚尼亞塞倫蓋蒂國家公園）
與各種愈發受到人類關注與保護的大貓，如獅（Panthera leo）、虎（Panthera tigris）、豹（Panthera pardus）、雪豹（Panthera uncia）、美洲豹（Panthera onca）等豹亞科物種相比，很多貓亞科的成員，卻連我們還沒來得及去接近和了解，就已經逐漸離我們遠去。
我們今天故事的主角，便是這樣一隻小貓，它的名字叫金貓（Catopuma temminckii）。
我們對金貓在野外的情況知之甚少，故本文的很大部分篇幅是圍繞著動物園（尤其是國內動物園）人工飼養的種群來展開的。對於動物園，儘管從來不乏反對的聲音，但存在即合理，我們不得不承認，動物園，尤其是相對發達地區的動物園，其保育、科研、科普、娛樂四大功能還是發揮的淋漓盡致。
廣州動物園內的金貓已於2016年病故（孫戈 2014年11月20日攝於廣州動物園）
2018年1月27日是一個周六，杭州動物園裡的金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據杭州動物園副園長江志透露，金貓的屍檢顯示其心、肺、肝等多個臟器功能衰竭。一般金貓的壽命在12到15年左右，而它已經17歲，算是壽終正寢了。在被問到下一步的打算時，江園長說：「今後這隻金貓，我們打算和浙江省自然博物館聯繫，做成標本展出。」
杭州動物園內的金貓華南亞種（孫戈 2016年7月28日攝於杭州動物園）
金貓，又叫亞洲金貓（Asian golden cat或Asiatic golden cat），其屬名Catopuma由拉丁文中的「貓（cattus）」和「美洲獅（puma）」組合而成，同屬下的另外一個物種是婆羅洲金貓（Catopuma badia），在2014年出版的《世界陸生食肉動物大百科》中文版一書中，按照其英文名Bay cat譯作了「灣貓」，然而實際上這裡的bay並非名詞「海灣」，而是當作形容詞「赤褐色的」來理解的。金貓和婆羅洲金貓兩個物種，構成了目前的金貓屬（Catopuma）。
值得一提的是，被習慣稱作「非洲金貓（African golden cat）」的非洲獰貓（Caracal aurata），實際與獰貓（Caracal caracal）更為接近，並共同構成了獰貓屬（Caracal），屬名來自於土耳其文「黑色的耳朵（kara kulak）」，各位喜歡吃「西班牙焗蝸牛（Caracol）」的同學請注意區分了，一字之差，請勿弄混（至於為什麼是「西班牙焗蝸牛」而不是「法國焗蝸牛」，感興趣的各位歷史和美食愛好者請自行查閱拿破崙戰爭中的法西戰爭篇章，本文限於篇幅不做深入討論）。
而金貓的種名temminckii則來自於19世紀的荷蘭動物學家Coenraad Jacob Temminck，同一時期還有很多物種被冠以了相同的種名，如南非穿山甲（Smutsia temminckii）、坦氏犬吻蝠（Molossops temminckii）、紅腹角雉（Tragopan temminckii）、青腳濱鷸（Calidris temminckii）、特氏太陽鳥（Aethopyga temminckii）等等（至於為什麼物種的中文正名一會兒叫「坦氏」一會叫「特氏」，大概是因為那個年代國內的動物學工作者們相互之間沒有加微信，彼此溝通較少吧，本文限於篇幅不做深入討論）。
長時間以來被國際貓科動物學界所認同的金貓亞種一共有三個，其中：指名亞種（C. t. temminckii）分布於喜馬拉雅、中南半島、馬來半島和蘇門答臘；華南亞種（C. t. dominicanorum）分布於華南和華東；川藏亞種（C. t. tristis）又作西藏亞種，分布於我國西南地區和緬甸北部。
三個亞種的鑑別特徵如下：指名亞種一般通體紅棕色（俗稱「紅椿豹」）或灰棕色，脅處沒有明顯的斑點和條紋，體型最為瘦小；川藏亞種體型最大且毛厚，脅部有稀疏的蛛網狀白色細紋，頸下、胸口、腿部有黑色斑點，其體色以灰色為主，但越往背部越偏紅，而且常出現花斑色型（俗稱「芝麻豹」、「花金貓」）；華南亞種則介於上述兩個亞種之間，其體色似指名亞種，但體型更為壯碩，頸下和腿部內側斑紋較多。
然而，最新的系統發生學研究則認為，金貓只有兩個亞種，即指名亞種和大陸亞種（C. t. moormensis），以克拉地峽為界，大陸亞種包括了以前的華南亞種、川藏亞種和指名亞種北方種群，而新的指名亞種，則僅分布於蘇門答臘和馬來半島。這和早前的多個虎亞種被合併為大陸虎（P. t. tigris）與巽他虎（P. t. sondaica）幾乎是如出一轍。即便如此，在本文中，我們還是採用傳統的經典分類方式。
更為有意思的是，金貓的體色和斑紋十分多樣化，在體表沒有斑紋的普通色型和體表密布斑紋的花斑色型之間，還存在各種過渡色型，甚至還有黑化個體（俗稱「烏雲豹」）。
杭州動物園內逝去的金貓是一隻華南亞種，並且應該是全世界動物園內的最後一隻金貓華南亞種個體。這隻金貓的來歷，得追溯到1998年，當時浙江省林業廳給杭州動物園送來了兩隻野生金貓，正好是雄雌一對。兩隻金貓的腿部都受到了不可恢復的傷害，所以救護之後便沒有放歸山林。三年後，雌性金貓產下了兩隻幼崽，其中一隻剛生下來便死掉了，另外一隻幼崽是雄性，完全由人工餵養長大。
2004年，杭州動物園將這隻已成年的雄性金貓送到了寧波雅戈爾動物園，與那裡的一隻雌性金貓合籠，試圖讓其繁衍，然而慘劇卻發生，合籠之後不久，雌貓便被雄貓咬死了。杭州動物園在2008年將它接回了「娘家」，這一晃，就是十年過去了。至此，金貓的華南亞種在世界各地的動物園內宣布絕跡。
相比之下，川藏亞種要幸運那麼一點點，目前全球範圍內，至少還有7座動物園擁有該金貓亞種，除了位於歐亞大陸西端的英國和法國的3家動物園外，還有我國境內的4家動物園，且無一例外均位於川渝地區。
重慶動物園內有一隻，由2008年救護的幼崽養大的雄性。
重慶動物園在「汶川大地震」那年收養的金貓（孫戈 2017年11月8日攝於重慶動物園）
成都動物園內有一雄一雌，是合籠飼養的，在2014年的時候，成都動物園為那對金貓興建了豪華的生態展區，但兩年後的2016年便將它們送至後臺養老，而把展區讓給了動物園新引進的藪貓（Leptailurus serval）。
成都動物園內的金貓正在用尿液做標記（孫戈 2007年6月17日攝於成都動物園）
遂寧市的射洪動物園內有一隻雄性，且在動物園飼養員劉熠（網名「慫慫」）的熊貓TV直播間裡「圈粉無數」。
射洪動物園內的花斑型金貓（劉熠 攝於射洪動物園）
其實，寫了這麼多，都是為了做鋪墊。終於，我們來到自貢動物園部分了。
在講自貢動物園的金貓之前，先介紹一下自貢動物園的簡史。
為此，我們聯繫上了《西秦一周談》第十四期——「自貢人共同的回憶：人民公園動物園」的作者、如今擔任《自貢晚報》記者的王願，他在當年根據對彩燈博物館館長張利的採訪整理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1963年，成都動物園來自貢巡展，走的時候，贈送了人民公園兩隻猴子、兩隻孔雀和一隻稍微有些殘疾的雌獅，而公園也希望把動物園發展起來，於是又購買了一隻雄獅。這些動物，便是早期自貢動物園的雛形。父親告訴我，他現在都記得，當時的門票是兩分錢。
「而傳奇的是，正是靠這兩隻獅子，在之後的幾十年裡，生出的43隻小獅子，自貢動物園一躍成為了川南最大的動物園。當時動物園裡的猴子、孔雀、熊、豹子、梅花鹿，幾乎都是用這兩隻功勳獅子的後代換來的，可以說，沒有這兩隻獅子，就沒有我們兒時那麼記憶深刻的自貢動物園。
「到了80年代末的時候，自貢動物園的發展達到頂峰，60多種，200多隻動物，在川南片區都有著極高的名譽，特別是藍孔雀（50餘只）、梅花鹿（80餘頭）兩大種群，更是作為了種群繁育基地，享譽全川。
「然而，88年之後，全國開始體制改革，人民公園由政府財政撥款改為了自負盈虧，動物園每年幾萬元的飼料費也取消了，對動物園的發展受到了很大的影響。2000年東方廣場興建，整整一半的動物園土地被佔，籠舍大面積壓縮帶來了動物死亡率的增加，加上參觀人數日益降低，更是讓動物園的生存雪上加霜。
「2003年，動物園徹底被承包給員工和私人，之後的五年是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基本再沒有新的動物引進，而原有的動物，也越來越少，政府甚至多次開會商討是否有必要把動物園取消掉，多虧歷屆公園園長的爭取，才沒有讓我們的城市連一座動物園都無法容納下去。
「直到2009年，意識到不能再這樣任由動物園衰敗下去的彩燈公園對動物園進行了重組，投資了上百萬重建基礎設施和購買動物……」
我們今天要介紹的金貓，其實是從重組後的自貢動物園講起的。時間回溯到2009年6月，自貢動物園現任園長趙南星及家人從河南遠道而來，將百廢待興的動物園接手，隨即開始從西安動物園、蘭州動物園等地引進動物。
自貢動物園的第一隻金貓，便是從蘭州動物園退役後來到這裡的，據當時的運輸證明顯示，同期抵達的還有一頭東北虎（Panthera tigris altaica）幼崽、兩頭黇鹿（Dama dama）、一隻蒼鷹（Accipiter gentilis）、兩隻斑頭雁（Anser indicus）、十隻藍孔雀（Pavo cristatus）等。這是一隻患有白內障的雌性金貓，對於「求賢若渴」、迫切希望增加園內物種多樣性的趙園長來說，卻是如獲至寶。
自貢動物園內的灰色型金貓（王願 2014年11月12日攝於自貢動物園）
就這樣，這隻灰色型的金貓，和其他幾十隻外地引進的動物們一起，於2009年9月底，從甘肅蘭州走汽車運輸來到位於川南的自貢，正式入住自貢動物園，目的是趕上當年國慶節開園展示。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金貓一直被認為是獨居動物，這隻灰色型金貓在自貢動物園內度過的大部分歲月裡，其實並不「孤單」，與其合籠飼養的「小夥伴」是一隻豹貓（Prionailurus bengalensis），這在全世界動物園史上，恐怕也是獨一無二的。我們只能猜測，由於金貓患有眼疾、不甚靈敏，加之身為雌性，也許體型較小的豹貓喚起了其母性的本能？不僅沒有大打出手，反而成為了鐵窗生活裡相依為命的依靠？
自貢動物園內合籠飼養的金貓與豹貓（筆者 2014年9月22日攝於自貢動物園）
而這隻豹貓，則是2010年4月26日凌晨，被富順縣永年鎮洗馬村3組的村民劉太洪在自家雞舍內抓到的。經永年鎮林業站、富順縣林業局層層上報，最終由自貢市林業局交由自貢動物園收容。因為籠舍有限，所以便與當時的金貓放在了一起飼養。
自貢動物園內的豹貓（王願 2014年11月12日攝於自貢動物園）
據趙園長回憶，豹貓死於炎熱的2017年7月中旬，而就在豹貓死亡後一周，金貓也隨即逝去。
其實，從野外救護的豹貓，在自貢地區的記錄並不少，遺憾的是多數均由於傷重而不治。唯獨2010年這隻豹貓，在與劉太洪的狗搏鬥三小時後精疲力竭，而被「漁翁得利」的老劉輕鬆地用繩索套住脖頸，僅受了一點皮毛傷而已。
最近的一次救護記錄，是在2016年12月10日，我們為此採訪到了富順縣騎龍鎮林業站的站長曾遠榮。據曾站長回憶，豹貓是由該鎮大田村14組的村民朱祥富抓到的，因為當時發現家中的雞鴨經常無緣無故地消失，故自行在屋側安放了捕獸夾。捕獸夾正好夾住了豹貓的右前腿（另一說是左前腿），因而被朱祥富一家捕捉到，並用鐵絲拴住脖頸。老朱發現其頭部像貓、體紋似豹，覺得應該是保護動物，便與村上聯繫，村長張同祿向鎮林業站曾遠榮匯報後，曾遠榮要求村上立即做好保護工作，同時逐級上報，聯繫到了自貢市林業局，並由自貢動物園前來救護並收容。
2016年12月在富順縣騎龍鎮被捕的豹貓（朱祥富 攝於富順縣騎龍鎮）
曾站長還說到，2005年他尚在鎮農技站的時候，由王勝勇擔任當時的鎮林業站站長，據王站長講，該鎮長井村7組的村民錢有崇曾在他家柴草房裡發現了兩隻疑似豹貓（疑點是據村民講：「只有一斤多，個體不大。」）的動物，並在嫂子的幫助下，二人協力抓住了其中一隻。村上得知後，亦是逐級上報，交給了當時的自貢動物園。然而，正如在王願的文章中所反映的，2003年到2008年間，正是自貢動物園的「黑暗時期」，那隻疑似豹貓個體的下落，已經不得而知。
目前的自貢動物園內，則有一隻花斑型的雄性金貓。據趙園長回憶，這隻金貓是於2017年初自貢本地救護的，在野外踩到了捕獸夾，後腿有殘疾。動物園給金貓的主食是雞脯肉和兔肉，另外在飲水裡每天定量給些魚肝油。
自貢動物園內的花斑型金貓（筆者 2018年1月31日攝於自貢動物園）
就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自貢動物園已與重慶動物園達成了動物交流協議，這隻花斑型的金貓，將送至重慶飼養並展出。
目前，中國貓科動物保護聯盟（Chinese Felid Conservation Alliance，以下簡稱貓盟）參與了重慶動物園內金貓、雲豹等物種籠舍的丰容工作，亦會推動各種動物福利的不斷進步。此外，貓盟也在線上及線下做了大量的科普宣傳工作，無論對於金貓這個物種還是整個貓科動物而言，自貢金貓交流到重慶動物園，無疑都將發揮更大的教育意義。所以說，自貢金貓去重慶，應該是件好事。
重慶動物園內的金貓即將迎來新鄰居（熱心網友 2018年2月5日攝於重慶動物園）
當然了，作為「娘家」人，我們還是不舍的。川藏亞種的亞種名tristis在拉丁文中有「三線」、「惡臭」和「悲傷」三層含義，一般理解為金貓川藏亞種典型的花斑色型具有虎貓（Leopardus pardalis）般的「三瓣花」環狀體紋，或者金貓（以及其他貓科動物）慣於用尿液來做氣味標記因此有股「貓騷味」，然而對於此刻的我們而言，是否也可以詮釋為一絲淡淡的「感傷」呢？
據說重慶的夏天是座火爐，如果在那邊熱得受不了，自貢隨時歡迎你回來。
無論從世界各地動物園存欄數量，還是野外種群數量來看，在三個金貓亞種中目前保育狀況最為樂觀的則是指名亞種了。不過，即便享有原生地東南亞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盜獵活動、棲息地喪失、「人獸衝突」引發的報復性殺害等，仍對其野外種群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儘管金貓被《華盛頓公約（CITES）》列入其附錄一，但以其毛皮為主要對象的貿易活動卻屢禁不止。據國際野生物貿易研究組織（TRAFFIC）於1991年到2016年間對緬甸境內四處貿易市場的調查，共記錄到金貓個體110隻。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三個市場，位於中緬邊境線上。
在本文的最後，我們貼出一張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孫戈博士在新加坡夜間動物園（Night Safari）拍攝的金貓指名亞種照片。也許細心的讀者朋友已經注意到了，孫博士對本文提供了大量的圖片和資料支持，除此之外，還有來自貓盟、自貢市林業局、自貢動物園、重慶動物園、成都動物園、遂寧動物園、自貢晚報、富順縣騎龍鎮林業站等各方朋友的幫助，這一篇有史以來最沒有中心思想的文章才得以呈現在各位的眼前。
新加坡夜間動物園內的金貓指名亞種（孫戈 2010年攝於新加坡夜間動物園）
當然，正如那句「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一千個讀者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本文的中心思想歸納，就留待那些關注甚至有志從事本土物種保育的朋友們，去完成吧。
而我只想說：「遠去的金貓，請你走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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