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颳風還是下雨,不管酷暑還是嚴寒,他們好像始終被「釘」在那裡。汙穢的衣服,疲憊的神情,褪色的球鞋,粗糙的雙手,整日慵懶地斜倚在那裡,毫無表情地望著這變幻的一切。除了有車來。還沒等車輪停下,這些人就驀地搶上前去,揮舞的手臂,乞求的神情,將車團團圍住。
儘管從車裡溢出了肆虐的謾罵,但還是陪著笑臉,撐著車身,在你推我搡中奮力地掙扎。一旦車門被拉開,他們就譁地衝上去,佔定了位置一動不動。在被精心挑選之後,看著遠去的車輪和那將消逝的尾氣,餘下的人便又退回到牆角,靜靜地坐下來。這些人有一個奇怪的名字——「黑鬼」,不知是他們整日黑漆漆的,還是因為他們在黑漆漆的塵土中被「染」得越來越黑。總之,橋下一群人,被稱為「黑鬼」的一群人,任景色變換,卻一如從前。
這是我上學時都要經過的地方,我在對他們的好奇和張望中慢慢地長大。在他們咧開嘴傻笑時,背著書包上學。在他們被肆意謾罵時,背著書包回家。
叫我怎麼說出口,我又該怎樣跟他說。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他了。除了留在屋裡熟悉的汗臭味,還有那黎明時分推門的聲音。我能依稀感覺到他曾經回來過,又匆匆忙忙走了之外,我記得起來的,只是他那雙粗糙的手。
十條乾瘦的樹枝,是父親的手。黃黃的是繭子,紅紅的是血斑,凸凸的是筋脈,黑黑的是汙漬。父親粗糙的手如落敗的楓葉,在田間耕耘過,在橋頭修築過,在山間砍伐過。可是他在為我苦苦撐起一片天的同時,卻叫我感到壓抑和憤懣。
老師已經催了好幾天了,可是我沒有辦法拿一分錢到學校。因為我知道那雙大手已經連續幾天沒有給母親錢了。我也知道每天清晨那匆忙的腳步,已經再沒有變得像從前那樣輕快過。我又怎麼能從那一聲接一聲的嘆息中忍心看父親那垂下去的頭。
當清晨再次路過那座橋和橋下的這片空地,我注意到橋下的一個人。他斜倚在那裡,垂著頭,兩隻粗糙的大手叉在亂蓬蓬的頭髮裡,佝僂的身軀蜷著,無助的眼睛張望著。
終於講定了價錢,他麻利地爬上汽車。抄起一把大鏟,在風中揮舞。汗漬的衣服顯出一圈一圈的圓暈,在他瘦弱的身上貼著,被汗水漸漸地洇溼。在暴起的青筋中透出一聲接一聲的喘息。四周是呼呼的風聲,卻難以淹沒這粗重的喘息。
在飛揚的塵土中,汗水無聲地落下。浸透了希望,滿含著辛酸,將所有的一切都無聲地咽下,每次抬起來時又是一張倔強的臉,一個亂蓬蓬的頭。再有就是這雙手——變作了收穫的希望。築成橋,鋪就念想;化為火,溫暖家人。
疾風中,我快步走過。腦海裡始終印著這張倔強的臉和為生活而不屈的頭。因為明天可以交學費了……
橋下,一個人。是我的父親,是他的父親。這個人從家裡走出去,從外面趕回來。整日的忙碌中,卻依然惦記著我回來了沒有。
父愛是一灣生命的水,平靜清波,大河浩蕩,依偎在臂彎中的是一個又一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