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電影,每逢燈光變暗,男女主角彼此色迷迷打量,開始勾肩搭背時,我就心頭痒痒,想接下來,一定有些好孩子不能看的場面……孰料鏡頭一黑,轉過頭來已是天亮,男主角光膀子裹被單睡在床上,女主角穿件不合體的男式襯衫,捧著早餐盤外加滿臉甜蜜出現在床頭。
不問可知,他倆成其好事了;可中間發生了什麼呢?自己腦補吧。
梁羽生先生寫小說,也是這麼個勁。男女主角歷經坎坷,一拖再拖,終於不好意思再辜負讀者,被迫洞房花燭時,也會來這麼一句:「獲得了生命的大和諧!」
沒了,中間發生了什麼?自己腦補吧。
所以人民為什麼覺得古龍更夠勁?因為古龍小說裡雖然蛇蠍女子千篇一律,但蛇蠍女子們總願意露出「修長的腿」,你看,腦補情境,好歹也給點素材。不比梁老師,吻戲就是極限,衣裳都不稍解,一進洞房就吹了燈,然後「一夜過去」,還黑咕隆咚的。
對讀文字的人來說,腦補是種必備素質:一切想入非非的無邊界的美好,都來自腦補。以前說評書的老師殷勤,出場一位少年將軍,戴的冠、束的帶、劍眉入鬢、鼻直口方、兩耳帶輪、騎什麼馬、使什麼槍、槍上的纓子什麼樣,都給你描述一遍——這樣你自然就能腦補出個樣兒來了,但這樣容易落了實處。
聰明的小說家知道一種技巧,比如金庸寫超級大美人,從來對容貌只輕描淡寫兩句。比如,您從來不會知道小龍女、王語嫣們長了怎樣的一張臉。怎麼寫人美呢?嗯,主要是先吊胃口:木婉清戴個面幕,任盈盈不許令狐衝回頭看她,夢姑完全看不見臉;再就是描述圍觀人群,如何看到香香公主、小龍女們就屏息凝神、心魂飄飛——具體的,您自己腦補吧!
這麼做的壞處自然是:
大家腦補出來的美女,太美麗了,而且各有各模樣;所以每次金庸劇一選角,就要吵翻天,結果無非是「啊選出來那個誰著實太醜啦!一點都不符合原著!」原著怎麼樣呢?不知道,其實還是大家各自腦補。
還真有講故事的,專利用人類腦補的能力。比如吧,19世紀託爾斯泰、巴爾扎克那幾位,把全知角度講故事發揮到了極致,把每個角落塞得滿滿當當,故事講得飽滿結實,以至於福樓拜認為「所有的故事都在19世紀被講完了。」可是架不住有人出新招。
海明威後來回憶20世紀20年代,自得的總結過筆記:「只要故事在自己腦子裡敘述得很完整,那麼,寫作時剪掉其中一部分,也不會影響讀者的閱讀。」然後就祭出了他著名的「冰山理論」。這招兒影響了一代人,自他而後,大批人都開始這麼講故事:情節說一半留一半,你自己想去吧!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水下冰山,諸如此類。
可是說到利用腦補,海明威還只是後輩。早南宋時,中國畫家已經很熟練的利用起了南方天氣的好處:煙波浩淼,水氣蒸燻,不比北方怪石嶙峋、山樹幹澀。畫水墨山水,寫一半留一半。南宋兩位名家夏圭、馬遠,一位綽號夏半邊,一位綽號馬一角。半邊一角之景,其餘用煙水點染,含蓄溫厚,又不失風度,還不用費勁巴力像五代時諸位一樣,老老實實,把畫撐得滿滿當當。由此推論,美人要半遮面,詩歌要託物言志,皆如此也。
潘天壽先生把留白稱為虛。他說,「虛實之關聯,即以空白顯實有也。」黃賓虹先生說:「虛中之實,每在布置外之意境」。這些詞有點玄虛,咱們來個實例:
19世紀初,拿破崙稱帝,法國人頗鬧了一陣子新古典主義。那時節,女裝就愛玩高腰、短袖、長裙,以及很緊要的:褶皺和蕾絲花邊。可以說,蕾絲花邊的大規模流行是打巴洛克時期延伸到帝政時代,然後在19世紀後半段統一世界的。
而蕾絲花邊的妙處,無非就是鏤空半透明,若有似無:看著不明白,但確實告訴您:就在那裡呀,就在那裡。就需要腦補的這麼個朦朧美感了。
當然,腦補這個事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美國南北戰爭前後,南方姑娘打扮的要緊點是束細腰、少露胸、大蓬裙,胸腿這些所在多設蕾絲,讓少爺們自行腦補這姑娘的美妙身段。但遇到高手,這樣的矯飾,也沒太大用處。《射鵰英雄傳》裡,歐陽克跟楊康吹牛說,他看一眼哪個姑娘的臉,自然知道那姑娘全身上下身材如何——可見金庸老師也早明白了,世上的確有「閱盡天下那啥,心中自然無碼」的境界。這就是金庸比梁羽生老師能撓得到癢處的地方。
當然,世上大多數事,其實朦朧知道最好;真落到實處,就不一定好了。關於腦補跟現實的落差,我遇過一個最好的例子。
話說90年代中期,大陸流行VCD機。VCD大多是卡拉OK的泳裝美女走沙灘和歌曲沒半分聯繫的MTV,或是些畫質粗爛的電影,普遍有塑料殼。有些廣東小廠壓制的碟,塑料殼都沒有,就是外面夾了個硬紙板,是些像素賽過玉米粒大的香港電影。
我有個朋友,少時家裡有就這麼臺機,常看80年代許冠傑們的電影。大概2007年吧,他跟我談起,說小時候買到過盜版的《玉蒲團之玉女心經》,看封面,香豔動人,妙哉!結果那張碟不愧是盜版,只能播半截;每次他只能看前面舒淇VS徐錦江,看不到壓軸的李麗珍VS舒淇大決戰。急啊!眾所周知,三級片越壓軸越好看,還是倆女神互相亂搞,多招人哪!聽到別人劇透,看網上偶爾的截圖和評論,總是只能自己想入非非的在那裡腦補,想像出一派天上人間的春色。
說到此他不由兩眼發直,滿嘴嘖嘖嘖嘖。我說這樣,我這正有一張,不如同看吧。
倆大男人一起看這玩意,還不是在關了燈的錄象廳裡,體驗其實相當不好。亮堂堂的,彼此都有點尷尬,劇情又色情到有點荒誕,如果笑了就沒氣氛,只好邊看邊咳嗽幾聲,哎要不要喝可樂,打哈哈。倆人都不太好意思張嘴,招呼說「要不咱直接跳到最後」,不然顯得太急色了,好像沒見過世面的處男。
總之吧,磨磨挨挨,終於到末尾壓軸了。我瞥一眼那哥們:他的表情很是複雜:眉頭擰著點,眉尾松著點,嘴巴半張,眼睛有一會兒眨得很快,跟汽車雨刷一樣。有一會兒就抿上嘴,大概有點渴,又張開。
關鍵戲看完了,舒淇演的反派也雲雨完了,被殺掉了,他才把嘴拉成一長條橫線,嘴角兩邊往下耷拉,眉頭還是擰著,憋了好一會兒,說:
「這跟我以前自己想的結尾,真不太一樣。」
我都不知道該接什麼話茬,只好說:「嗯。」
他接著,用一種隱忍的、失望的、感慨的、憤怒的、落寞的、把分貝壓低一半的音量說:
「真是太難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