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李春華是在上海的一家按摩店。李春華40歲左右,長相普通,在按摩行業中歲數應該算是比較大的,但只要是在正規的按摩店,她這樣的老資歷應該是有很多回頭客的。
不過在按摩行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她早已知道技術並沒有那麼重要,因為去按摩店按摩的那些人,沒有幾個是對穴位感興趣的。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享受對這些來自底層的女人的「意淫」。
作為按摩店的常客,我曾經試探性地問她既然知道按摩店的「潛規則」,為什麼還在這工作。她無奈地表示,因為丈夫欠了百萬賭債,家裡還有一個即將參加高考的孩子,賺錢養家才是第一位的,至於別人的眼光,那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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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華出生在廣西的一個偏僻農村,像絕大多數按摩行業的服務者那樣,她小時候並沒有讀過多少書,很早就輟學了。90年代末21世紀初,我國的「民工潮」大肆發展,一大批鄉村青年跨省湧進了東部大城市。「離土又離鄉,進城進工廠」,這是當時真實的社會寫照。
李春華和身邊的幾個姐妹,大約就是在這期間來到了杭州打工。
對於她們這一批女性來說,進入大城市後最好的選擇就是去當地的工廠流水線上工作。有人從事餅乾等零食的生產,還有人從事電子設備的組裝,也有人在服裝廠裡縫製廉價的仿製衣服。李春華什麼也不會,甚至「針線活」她也做不好,所以當姐妹們都去了服裝廠上班的時候,她選擇了「曲線救國」,進入一家皮鞋廠裡工作。
技術性的活兒當然輪不到李春華,她只能整日站在流水線上,重複著用砂紙將皮鞋的鞋跟磨平,然後抹上黃膠,遞給下一位同事,同事將鞋跟過烤箱烘烤,取出來後繼續抹黃膠。
日復一日的重複勞動讓初入城市的李春華苦不堪言,她此時生平第一次後悔自己沒有念書。她期待著生活有所改觀。
這一年,過年回到老家的時候,親戚給她介紹了一個小學教師。這名小夥子據說長得乾乾淨淨,而且讀過高中,有點文化。小夥子的父母都是縣城裡的小學老師,所以後來家裡面就把小夥子安排到了同一所小學教書。李春華想也沒寫,很快就答應去相親。畢竟對方是老師,在教育資源稀缺的年代,當老師不僅僅代表著捧起鐵飯碗,而且還會享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對她來說,這種彌補未受教育的缺憾、嫁給知識分子的機會,一生也許只有一次。這樣一來一回,兩人見了幾面,雙方的父母就張羅起了婚事。過完年之後的三月份,兩人就就結婚了。
這場婚姻對李春華來說,意味著正式從農村走入縣城,同時也意味著她在改變命運的途中往前跨越了一小步。但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她不僅沒有享受階級跨越的快樂,她的「文化人」丈夫還將欠下百萬巨款,而她為了拯救家庭,不得不長期從事按摩女的工作為丈夫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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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不久,李春華就懷孕了。
公婆和丈夫都是老師,而她大字不識一個,懷孕期間在家裡面就只能做做飯。對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來說,僅僅會做飯是不夠的,時間一久,家裡人就嫌棄她「懶」、「沒文化」。
此時正好有一個朋友正在附近學按摩,邀請她一起去學著「玩兒」。李春華起初是拒絕的,做按摩女太丟面子了。而且那時候的她覺得,在當地的那個小「破縣城」裡,就算開一家按摩店,也不可能有幾個人有閒錢去按摩店裡消費。
可是她又經不住勸,而且也不能一直「懶」在家裡,公婆和丈夫對此也沒表示反對,於是在懷孕這段時間,她成功了學起了按摩。
學按摩的過程中,教按摩的老大姐會跟她們說哪裡是什麼穴位,這個穴位有哪些作用,怎麼捏才能幫顧客「驅寒」「排毒」。她上手得很快,但是各種穴道的名稱她從來沒有記得過。她心想,反正我就是沒讀過多少書唄,所以我才記不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嘗試把自己不擅長的東西,和自己的文化程度掛上鉤,從而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尋求心理上的安慰。
所幸的是,記不住穴位的名稱也沒有多大關係。
這是她在許多年以後才悟出來的,因為去按摩店按摩的那些人,沒有幾個是對穴位感興趣的。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享受對這些來自底層的女人的「意淫」。
3
生完孩子之後,李春華在家帶了兩年孩子,但公婆總是瞧「賦閒在家」的她不順眼,吵架成為家常便飯。丈夫雖然同情她甚至有可能愛她,但是從來不幫她。「逃離這個家」的想法,一直在她腦子裡打轉。
恰巧過年時昔日一起學習按摩的好姐妹們返回了老家,從她們口中,她得知了按摩生意在大城市的紅火。姐妹們說:「真的,一點都不累,中午上班,晚上十二點下班,有人來了就去,沒人來就坐著聊天打牌,而且賺錢很快的!」
她把想去打工的想法告訴了丈夫,丈夫滿臉無所謂,「想去就去吧。」她又問了問公公和婆婆,他們也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去吧。」
李春華有點放心不下孩子,但婆婆說:「反正也會走路了,我帶到學校去,我們輪流看著。」
於是正月十五之後,她和同伴一起踏上了前往上海的道路。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這一走,贏得了自由和可能的尊嚴,卻失去了丈夫和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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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華的丈夫很內斂、很木訥,大家都說他人很老實。但任誰也沒想到,這麼一個老實人,會在在李春華外出打工之後,迷上了打牌,準確來說是賭博。
因為是小學老師,工作相對比較輕鬆,在廣西的這個小縣城裡,娛樂活動也比較少,上完班之後,他晚上就出去和朋友們一起打牌。最開始的時候只是隨便玩一玩,消磨時間,時間久了,就開始玩錢了。
與此同時,身邊的人對他妻子的職業也產生了一些閒言閒語。丈夫是老師,而妻子卻在遙遠的大都市裡面給人家按摩,這怎麼會不引起別人的好奇和非議呢?所以,在李春華在上海待了幾年之後,公公婆婆和丈夫都對她忍無可忍,叫她回來一心一意帶孩子。
這些年裡,身不由己的李春華也確實見識到了這個行業中形形色色的奇葩顧客。有些顧客在按摩的過程中會動手動腳的。有一次,一位客人甚至強行地要摸她的大腿,她反抗了幾下,結果客人大發雷霆,鬧到了老闆那邊。老闆道了幾句歉,把人給弄走了。臨走的時候客人還在嘀嘀咕咕地發牢騷,說李春華「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還有一些客人會更大膽一點,以請她吃飯為藉口,約她出去。她其實也知道,出去了無非就是吃一頓飯,然後客人趁機邀請她在外面留宿。
她身邊有很多年輕漂亮的姐妹,其中不乏有些人對顧客的這種「請求」習以為常甚至樂此不疲的、欣然接受的。比如按摩店裡另外一位30歲左右的姑娘,就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著半個小時的公交車出去約會。到底是為什麼,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但是,她無一例外都拒絕了。
她的顧慮有很多,畢竟老家的這一家人都是「文化人」,她雖然沒讀過什麼書,可是總不能給家裡的這些「文化人」抹黑,不能給他們丟了面子。
所以,為了不給家人招嫌,她最後同意了家人的要求,辭掉了按摩店的工作,回到老家專心帶孩子。
在回到老家的這段時間裡,她把兒子從初中帶到了高中,在此期間還生下了一個女兒。他們小兩口還買了房子,跟公公婆婆分開居住,這樣一來,爭吵就少了。
丈夫每天的生活都很單調而有序,除了上班就是打牌,一般晚上十點之後才回家,有時候會晚一點,玩個通宵。李春華也漸漸適應了這種單調乏味的家庭生活。
直到有一天,家裡闖進了幾個素未謀面的中年男子。
這些人一進門,就逼問他老公人在哪裡。她問對方找自己老公幹什麼,對方說:「他欠了我們120萬,趕緊讓他還錢吧!」
120萬,聽到這個數字,她瞬間就嚇傻了,直接癱倒在沙發上。
丈夫雖然喜歡打牌,可是他是個很「乖」的人啊!他還是一名老師啊!他怎麼會欠這麼多錢呢!李春華想不明白。
丈夫晚上回來後,她把白天的事跟丈夫說了一遍。丈夫表示,他確實在外面欠了120多萬。李春華不相信,質問他怎麼會欠這麼多錢。丈夫說,打牌打的。她還是不相信——丈夫怎麼可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欠了120萬,而自己卻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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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李春華輾轉反側,之後的很多個夜晚,她都難以入眠。
最終,她想通了——錢沒有了可以再賺,丈夫如果因為欠錢出事了,這個家也就沒了。她對丈夫說,要不然就把房子賣了吧。
這位於縣城西南方的100平米左右的房子,還是幾年前公公婆婆出錢買的。她取出了銀行卡中前些年自己在按摩店上班時攢下來的錢,公婆又湊了一點,家裡借了一點,最後勉勉強強湊夠了90萬。
對這樣一個普通的廣西小縣城的家庭來說,90萬已經是極限了。但是剩下的錢怎麼辦?
「能怎麼辦呢,我只能跟你一起扛下去。」她跟丈夫說。丈夫哭著不停地說對不起,說自己一定還會改,以後一定不賭了。她當時心裡想,眼前的這個人雖然對自己算不上多好,但畢竟是個老實人,暫時走上了歪門邪道而已,而且如果不是他,她也許現在還在鄉下的農田裡幹活,或者在大城市的流水線上夜以繼日地重複著簡單但糟心的工作。
她當即做出了另外一個決定——收拾行李,繼續去上海的按摩店工作,為丈夫還債。
按摩店裡的工作確實不累,而且來錢很快,包吃包住,一個月至少有七八千塊錢的純收入,生意好的時候能賺一萬多。
當然,這份工作也有弊端,因為她將要繼續被客人騷擾,繼續被親朋好友們笑話。
可是她管不了那麼多了。於是,在離開上海的按摩店五六年之後,她再次踏上了這條路,而丈夫則從學校裡「走」了出來,負責在家帶孩子,輔導孩子參加即將到來的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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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第二次在按摩店遇到李春華的時候,她見到我正戴著耳機聽某平臺上面的歷史節目。
她瞪大眼睛笑嘻嘻地對問我說:「嘿,你也用這個聽書嗎?」我取下了耳機說,對啊,平時無聊,所以消磨消磨時間。
她疲憊面孔上深深凹陷的雙眼再一次閃起了光。她對我說,每天沒有客人的時候就她聽書,有時候還會買一些關於學習溝通技巧的課程學一學,比刷抖音有「營養」。她說以前她沒讀過多少書,挺後悔的,現在雖然不可能再去念書了,但也要加強學習。
「你想啊,如果我能多提升一下自己的溝通技巧,那就可以勸說客人們做套餐(按摩店裡的套餐會更貴一些),這樣我就能多賺點錢。如果我在和客人說話的時候,能讓他們覺得高興,那他們下次來肯定還會點我。」說著說著,她笑得更開心了。
後來她繼續跟我講著她心中的疑惑。
原來,前段時間她回了一趟老家,和丈夫辦了個離婚。原因說起來也很可笑,最近丈夫打電話跟她說自己又欠了五六十萬。也就是說,在上次還了90萬之後,丈夫不僅沒有戒掉賭博,反而又輸掉了二十多萬。
所以,丈夫哭著說,為了避免別人找她麻煩,還是先離婚為好。她起初拒絕了丈夫的請求,說不管欠多少錢,只要人還活著,只要好好賺錢總是能還掉的。但丈夫安慰她說,沒事的,就是離個婚,日子還是可以一起過。
最終她妥協了。
離婚後沒過幾天,丈夫又打電話過來說最近別人在追債,搞得自己很頭疼。但儘管欠了一屁股債,丈夫還是非常「關心」她的,丈夫告訴她,如果她需要錢的話,他可以去想辦法給她弄一點,在外面千萬不能累了自己,苦了自己。
她又哭了。哭完之後,她給丈夫轉了七千塊錢。丈夫本來說不要,但後來還是收下了。
聽她說了這段小插曲,我真的很想提醒她,丈夫對她的關心,可能是為了她的錢。但我把將要說出口的話憋了回去,沒有把真實的想法告訴她。
在我走之前,她好奇地問我:「你覺得我老公真的是打牌輸掉這麼多錢嗎?其實我怎麼也想不通,在一個小縣城裡面為什麼會輸掉這麼多錢。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在外面找了女人,否則真的不會欠這麼多錢。」
她殷切地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沒有多想,便對她說:「不會的,肯定不是找女人的,找女人更花不了這麼多錢。他雖然不是個好人,但他應該還是很愛你的。」
我不想因為我的一句判斷和臆想,摧毀她對生活最後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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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全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