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康斯坦丁·格奧爾吉耶維奇·帕烏斯託夫斯基(1892年5月31日-1968年7月14日),蘇聯作家。 他的作品多以普通人、藝術家為主人公,表現對人類美好品質的讚頌,具有動人的抒情風格。 他的短篇小說寫得優美如詩,藝術水平很高,如《雪》《煙雨霏霏的黎明》《一籃雲杉果》等。
本文摘自帕烏斯託夫斯基短篇小說集《白色的虹》
原篇名為《兔爪子》
萬尼亞·馬裡亞文從烏爾仁斯克湖區來我們村找獸醫,他帶來一隻小兔子,這隻小兔子被萬尼亞裹在一件破棉衣裡,全身暖和。這隻兔子好像在哭泣,因為它不時地眨著那雙因淌眼淚而變紅的眼睛……
「你這是怎麼啦,變糊塗了嗎?」獸醫叫喚起來,「你這個搗蛋鬼,看來你下次準會把耗子給我帶來的!」
「您別罵人呀,這可是一隻特別的兔子,」萬尼亞用沙啞的嗓音低聲說道,「是爺爺吩咐我把兔子帶來治療的。」
「憑什麼要給它治療呢?」
「它的爪子燒傷了。」
獸醫一把將萬尼亞推轉身,讓他臉朝門,把他推了出去,並且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滾開,給我滾遠點!我可不會給這些玩意兒看病。你乾脆把它烤熟了,再放點蔥,那可就是給你爺爺的美味啦。」
萬尼亞沒吭聲。他走出門廳,眨了眨眼睛,嗅了嗅鼻子,一頭靠到房子的木牆上。牆上滴下了眼淚。兔子靜靜地躲在滿是油汙的棉衣裡,渾身發抖。
「小夥子,你這是咋的啦?」和藹的阿妮西婭大媽問萬尼亞,她正把自己家唯一的一頭山羊牽來讓獸醫看病,「你們這些可憐的傢伙,為什麼淌那麼多眼淚?究竟出什麼事啦?」
「爺爺養的這隻兔子被燒傷了,」萬尼亞小聲地說,「在森林大火裡它把自己的爪子給燒壞了,跑不起來了。你瞧,燒成這樣啦,快活不成了。」
「它死不掉的,小夥子,」阿妮西婭口齒不清地說道,「告訴你的爺爺,他要是真的那麼想救活這隻兔子的話,就讓他去城裡找卡爾·彼得羅維奇。」
萬尼亞趕緊擦乾眼淚,穿過森林往回趕,朝著烏爾仁斯克湖方向奔去。他不是在走路,簡直就是赤著腳奔跑在滾燙的砂石路上。不久前的那場森林大火經過離湖區不遠的地方,往北方蔓延了。空氣裡四處瀰漫著一股焦煳味和乾枯的石竹花的味道。原野上到處長滿了大片的石竹花。
兔子不停地呻吟。
萬尼亞在路上找到一些被柔軟的銀色獸毛覆蓋著的蓬鬆的樹葉,撕下這些樹葉,做成像一棵小松樹的模樣,把兔子整個包裹住。兔子看了看樹葉,一頭鑽進去,不再出聲了。
「你怎麼啦,灰色的小傢伙?」萬尼亞輕輕地問道,「你最好吃點兒東西。」
兔子還是一聲不吭。
「你最好還是吃點兒東西,」萬尼亞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有點兒顫抖,「或許,你是想喝點什麼?」
兔子動了動被打穿的耳朵,閉上了眼睛。
萬尼亞把兔子抱在手裡,一路奔跑,徑直穿過森林——必須儘快給兔子餵一點兒湖水。
那年夏天,罕見的酷熱籠罩著森林。一大清早,天空中就飄來一行行稠密的白雲。到了中午,雲彩急速地向高空飄去,直奔天頂,轉眼間就疾馳而去,消失在天際之外。炎熱的颶風已經不間斷地連續肆虐了兩個星期了。松樹樹幹上流淌出來的松脂已經變成了堅硬的琥珀塊。
一大早,爺爺就穿上了乾淨的包腳布和嶄新的樹皮靴,拿起手杖,帶上一塊麵包,步履蹣跚地往城裡進發了。萬尼亞抱著兔子跟在他後面。兔子一聲不吭,只是偶爾渾身顫抖一下,痙攣地喘著氣。
乾熱的風在城市上空颳起了像雲一樣的灰塵,細細的灰塵猶如麵粉一樣。灰塵裡飛舞著雞毛、乾枯的樹葉和秸草。從遠處望去,好像城市上空悄無聲息地起火了。
集市廣場上非常安靜,熱浪襲人;拉車的馬在配水的棚子附近打盹,它們的頭上都戴著草帽。見此情景,爺爺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也不知這是馬還是新娘,真是見鬼了!」他說著就輕蔑地啐了一口。
他們倆向路人詢問了好久,但沒有人認識卡爾·彼得羅維奇,一點兒有用的線索也沒有得到。他倆走進一家藥鋪。一個身穿短袖白大褂,帶著副夾鼻眼鏡的胖乎乎的老人生氣地聳聳肩膀,說:「這可真是讓我開眼啦!真是個奇怪的問題!兒科專家卡爾·彼得羅維奇·科爾什已經有整整三年沒有接診了。你們為什麼要找他?」
爺爺出於對藥劑師的尊敬,同時也是由於膽怯,結結巴巴地說起了那隻兔子。
「這可真是讓我開眼啦!」藥劑師說道,「我們城裡這回可來了有趣的病人啦。這可確確實實讓我開了眼!」
他神經質地摘下夾鼻眼鏡,擦了擦鏡片,重新戴到鼻子上,緊盯著爺爺看。爺爺沉默不語,在原地踏步。藥劑師也一句話都不說。倆人的沉默變得凝重起來。
「郵政大街,三號!」藥劑師突然怒氣衝衝地喊了一聲,合上了一本破舊的厚書,「是三號!」
爺爺和萬尼亞及時趕到了郵政大街:奧卡河那邊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雷聲懶洋洋地滾過地平線,猶如一位睡眼惺忪的大力士伸直了腰板,不情願地時時輕輕晃動一下大地。河面上泛起灰色的漣漪。閃電悄無聲息地,但迅猛而有力地擊向草地;在林中空地後面很遠的地方,乾草垛子已經著火了,顯然是被雷電擊中了。大顆的雨滴落在布滿灰塵的道路上,沒過多久,這條道路就變得像月亮表面那樣:每一滴水都在灰塵中留下了小小的噴口。
當爺爺那把凌亂不堪的鬍子出現在卡爾·彼得羅維奇家的窗戶玻璃上時,他正在鋼琴上演奏一首悲傷而悅耳的歌曲。
不到一分鐘,卡爾·彼得羅維奇就開始生氣了。
「我不是獸醫。」他憤然地說,砰的一聲合上了鋼琴蓋。就在這一刻,草地上空傳來低沉的雷鳴聲。「我一輩子都是在給孩子看病,而不是給兔子治療。」
「什麼小孩呀,兔子呀,還不都一樣嘛,」爺爺固執地咕噥道,「都一回事兒嘛!你就給治了吧,行行好吧!我們那兒的獸醫可做不來這些活兒。他簡直就是個庸醫。這隻小兔子可以說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欠了它一條命的,必須表示感激才行,可你卻要讓我扔掉它!」
又過了一會兒,卡爾·彼得羅維奇這個眉毛花白而凌亂的老頭,心情激動地聽了爺爺那結結巴巴的講述。
卡爾·彼得羅維奇最終還是同意給兔子治療了。第二天一大早,爺爺就返回湖區了,而萬尼亞則留在卡爾·彼得羅維奇身邊幫助照料那隻兔子。
一天以後,整個長滿牧鵝草的郵政大街都知道了,卡爾·彼得羅維奇在給一隻兔子看病,這隻兔子在一場可怕的森林大火裡救了一位老頭的命,結果自己給燒傷了。又過了兩天,整座小城也都知道了這件事,而到了第三天,一位戴著細氈帽的瘦高的年輕人來到卡爾·彼得羅維奇面前,自稱是莫斯科報紙的記者,專門前來採訪關於那隻兔子的故事。
兔子的傷給治好了。萬尼亞把它裹在棉布裡帶回了家。關於這隻兔子的故事很快就被遺忘了,只是有一位莫斯科的教授一直在糾纏爺爺,希望他能把那隻兔子賣給自己。這位教授甚至還寄來了好幾封信,信中還夾著用來回信的郵票。可是爺爺沒有被說服。在爺爺的口授下,萬尼亞給那位教授寫了封回信:
兔子是不賣的,它是活生靈,該讓它自由自在地生活。
拉裡昂·馬裡亞文敬上
這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在烏爾仁斯克湖畔拉裡昂爺爺那兒過了一夜。冰冷的星光宛如一粒粒冰珠,在水裡流動。乾乾的蘆葦被風吹得陣陣作響。野鴨在灌木叢裡凍得瑟瑟發抖,憂鬱地嘎嘎叫喚了一整夜。
爺爺沒有睡覺。他坐在壁爐旁修理破損的漁網。隨後,他端上了茶炊。由於茶炊的緣故,木屋裡的窗戶上頓時便蒙上一層水汽,爐子裡火苗冒出的火星頓時變成了渾濁的熱球。穆爾奇克小狗在院子裡狂吠。它躍向黑暗的空中,牙齒碰得咯咯作響,隨即又從原地一下子蹦開,仿佛是在同十月裡漆黑的夜晚搏鬥。小兔子睡在堂屋裡,偶爾在夢中用後爪重重地敲打著一塊已經爛掉的地板。
我們倆在夜裡喝著茶,等待著遙遠的、姍姍來遲的黎明,喝完茶以後,爺爺終於給我講了這隻兔子的故事。
八月裡的一天,爺爺去湖的北岸打獵。森林裡很乾燥,儼然就是一個火藥桶。爺爺遇到了一隻左耳朵有窟窿的小兔子。爺爺端起那支用鐵絲綁著的老槍朝它射擊,但沒有打中。兔子跑掉了。
爺爺在林子裡繼續前行。可是他突然焦慮起來:從南邊,也就是從洛普霍夫小鎮的方向吹來了強烈的焦煳的味道。起風了。濃煙愈來愈厲害,整個森林裡開始升起白色的霧靄,籠罩了整個灌木叢。呼吸開始變得異常困難了。
爺爺明白,這一定是發生了森林大火,而且火焰正向他襲來。風越刮越猛,變成了颶風。火舌貼著地面,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前滾動。按照爺爺的說法,就連火車也不可能逃脫這火焰的追逐。爺爺說的是對的:火舌伴隨著颶風,每小時能跑三十公裡。
爺爺沿著長滿苔蘚的草地逃跑,一路磕磕絆絆,不時地摔倒,被煙燻得睜不開眼,而身後已經能聽見響亮的轟鳴聲和火舌的噼啪聲了。
死神正向爺爺逼近,好像已經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就在這時,爺爺的腳下跳出了一隻兔子。它拖著兩條後腿,慢吞吞地跑著。後來爺爺才發現,這隻兔子的後腿被燒傷了。
爺爺看到這隻兔子非常高興,好像遇到了親人似的。作為森林裡的老住戶,爺爺知道動物的嗅覺遠遠比人要厲害,它們清楚地知道火災是從哪裡發生的,因此,它們總能死裡逃生。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也就是當大火把它們徹底包圍的時候,它們才會被燒死。
爺爺跟在兔子後面跑。他邊跑邊喊,害怕得哭了起來:「看著點,親愛的,可千萬別跑錯路啊!」
兔子把爺爺領出了大火的包圍圈。當兔子和爺爺跑出森林,來到湖邊時,爺爺和兔子都累得倒在了地上。爺爺抱起兔子,把它帶回家。兔子的後腿和肚子都被燒壞了。後來,爺爺把兔子的病治好了,並且把它留在了身邊。
「是的,」爺爺生氣地看了看茶炊,就好像茶炊是肇事主一樣,「是的,親愛的朋友,在這隻兔子面前,我的罪孽多麼大呀。」
「你有什麼罪孽呢?」
「你自己瞧一瞧這隻兔子吧,瞧一瞧我的救星,你就會明白的。拿燈籠去看吧!」
我抓起桌上的燈籠,走到門廳裡。兔子在睡覺。我手持燈籠,俯身望了它一眼,發現它的左耳朵被打穿了。於是,我明白了一切。
1937年
本文選自
書名:《白色的虹》
作者: [蘇] 康·帕烏斯託夫斯基
出版社: 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
出品方: 雅眾文化
譯者: 董曉
出版年: 20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