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在採訪中。攝影記者 張瑞麒
據《青年報》報導,兩年前,一次疏於保護的行為,讓沈浩(化名)成為愛滋病病毒攜帶者。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時候,學校的決定給了他一絲安慰,在校方的建議下,他選擇了「休學」在家自學。但2015年,到了本該畢業的時節,校領導許諾的畢業證問題卻懸而未決,學籍網上顯示的是醒目的「結業」二字。
「我還能畢業嗎?」沈浩產生了疑惑。
[自述]
晴天霹靂平靜的大學生活被改變
1993年,沈浩出生在上海,三四歲父母離異後他與父親一同生活。母親後赴國外打工,到他上小學三四年級時才回國。
自小擅長畫黑板報的他揣著對藝術的憧憬,於2013年5月考入了上海的一所大專院校。讀書、畫畫,他希望將來能夠從事動漫相關的工作,但兩年前的一次疏忽,改變了他原本簡單的生活。一次,他用交友軟體定位了一位有相同性取向的陌生人……
有了這次高危一夜情後,他內心不免忐忑。一次偶然的機會,有朋友告訴他閔行區疾控中心在舉行愛滋病免費檢測公益活動,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參加了。
「我們需要再次檢測,一個月左右給答覆。」儘管第一次HIV檢測結果呈陰性,但因為尚需復檢,他的心始終懸著。
整整一個月裡,他幾乎都躲在寢室裡,茶飯不思,直到輔導員程老師叩開寢室的門,約他談心。面對老師的關懷,他小心翼翼地吐露了自己的情況。
「他讓我一出檢測結果就告訴他。我相信他,因為他是我的老師。」沈浩回憶說。
很快,第二次檢測結果出來了。看著報告上觸目驚心的「HIV陽性」。沈浩好久沒緩過神。擠出一絲禮貌的笑容,他和醫生說出「再見」。幾分鐘後,坐在返校的公交車上,他再控制不住情緒,劇烈地抽泣起來。
事與願違老師找上門和媽媽談判
回校後,他第一時間報告了程老師。「第二天就是周五,老師讓我回家調整一下心情。」回想起當時的一幕,沈浩仍有些怨艾,他不想自己的病情被更多人知道,希望從老師這裡得到幫助。「原本周末是普通話考試,我說等周六考完試再回去。他卻執意讓我回家,我隱隱感到哪裡開始變得不對勁。」
一周後,因為爸媽的一次爭吵沈浩才知道,就在自己將患病的事告訴老師的第二天,老師就與院領導一起趕到媽媽家,開門見山說出了一切。對於保守的父母而言,這變故仿若晴天霹靂。在爭吵中,沈浩依稀聽見爸爸要把自己趕出去的話。
校方當時給了媽媽兩套方案選擇:一是學校發他學習資料,他在家完成自學,兩年後領取畢業證書;二是暫時休學一年,和大一新生重讀一年。媽媽代他選擇了在家自修的方案。
「我沒有想到是這個結果,也想過為自己維權,但媽媽勸我不要和學校鬧僵。這件事畢竟不光彩,如果周圍的人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既然家長同意了,我也就接受了校方口頭承諾的第一個方案。」沈浩甚至有了一種錯覺,「即便『自學』在家,兩年後也能拿到畢業證,挺好的。」
小心翼翼再不透露攜帶病毒
接受了學校的方案,沈浩悄悄離開了校園。2013年年底到2014年年中,他在一家呼叫中心實習。休息了兩個月後,他又在2014年9月到一家企業做軟體測試員。2015年4月,他報了一個網頁設計培訓班。這段時間他異常忙碌。在呼叫中心,他的工作是電話銷售,每天要給陌生人打電話;而軟體測試員的活同樣繁重,有人會不時巡視他有沒有偷懶。沈浩一直住在公司宿舍裡,難得回一次家。工作之餘,他會在網上自學一些設計課程和日語。記者聯繫到沈浩實習過的兩家公司的帶教老師,他們對沈浩的評價都不錯,覺得他做事認真。
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沈浩對自己是HIV攜帶者的事守口如瓶。
儘管兩年中,沈浩幾乎與學校斷了聯繫,但因為要「自學」,他去過幾次學校。
「第一次我去辦在讀證明,第二次我和程老師約好去拿學習課件。任課老師當時說最近比較忙,之後會把資料發給我。但回來以後就沒聲音了。我也通過QQ催過輔導員,他兩三天後才回消息,說了些諸如『別擔心,資料肯定會給你的』、『學習成績不要緊』之類的話。」沈浩回憶。
我的困惑說好的畢業證去哪了?
2015年上半年是最後一個學期,沈浩開始關心起畢業證的事。那時他才發現先前的輔導員程老師已經離職,6月,他到學校找到新輔導員莫老師,協商畢業證的事,對方讓他等一等。
7月初,沈浩在同學群裡看到通知,要求大家7月9日到學校領畢業證書。沈浩正想打電話給輔導員,沒想到,莫老師卻主動聯繫了他。「電話裡,他讓我領畢業證那天暫時迴避下,過幾天再去學校領證。理由是我突然『消失』了兩年,無法和其他同學解釋。我想想也對,便同意了。」
幾天過去了,莫老師那邊遲遲沒有消息。7月16日,沈浩在QQ上詢問其關於自己畢業證的事,莫老師的答覆是,「因為有些課程要走申請流程,預計要下學期(才能給畢業證)。」對此,沈浩當即提出了異議,稱自己在學信網上查到的學籍狀態是結業。莫老師解釋說,沈浩的成績需要走特殊流程,目前是結業,等下學期把成績處理好,就可以拿正式的畢業證書。對於沈浩迫切想知道的流程和明確時間,莫老師只表示,「流程學校會處理。」
對於校方的態度,沈浩有些忐忑,他懷疑所謂的下學期給畢業證只是推脫。更讓他困惑的是,校方對外宣稱他已退學。
沈浩回憶說,有一次,他返校時遇到一位同班同學,竟發現大家都以為他退學了。沈浩大一時是班裡的英語課代表,他的「不告而別」還曾引起了英語老師在QQ群裡的吐槽,指責他「不負責任」。他為此還專程和英語老師解釋,因為有事選擇了休學。「通過這些事,我明白自己得病這件事,學校是嚴格保密的,連任課老師都不知道。」沈浩說。
到底是退學還是休學,沈浩自己也心中沒底。所謂退學是指學生放棄在學校學習的行為,退學後的學生失去在原校學習資格;而按照校方和自己媽媽達成的「協議」,自己兩年間的狀態則是「自學」。所謂休學是指因病或事或其他原因,暫時停止上學,學籍還保存在該學校,休學期滿後返校繼續學習。「那麼,我到底算是退學了還是休學?」當著記者的面,沈浩在學信網上輸入自己的學號和身份證,學籍狀態確實顯示「已離校(結業)」。
「兩年前說好的畢業證為何沒了下文?我該怎麼辦?」坐在記者面前的沈浩低下了頭。
[調查]
同班同學:好久不見,都以為他退學了
沈浩突然的不辭而別,同學們又是如何看待的呢?記者以沈浩親戚的身份找到了沈浩所在班級的班長小胡和同班好友小李。
小胡最後一次見到沈浩是在快畢業前,當時沈浩回到了學校。「我和他攀談了幾句,聽他說是回來辦補課證明,需要補考之類的。」小胡說,在畢業前,為了登記信息的事,他曾多次找過沈浩,但沈浩的手機不是不接就是停機,QQ上給他留言也不回,一直聯繫不上沈浩本人。「大二時,我們問過輔導員,聽對方說他退學了。」小胡透露,「他是某個學期突然不來了。我們也找不到他。」在小胡的印象中,沈浩之前在班中的成績不好也不壞,屬於中遊。
小李則是班中極少數與沈浩走得比較近的同學。據他回憶,沈浩已經很久沒與自己聯繫了,最近一次見到他是在畢業前。「有段時間,他身在學校卻不來上課,後來就悄無聲息地離校了。我們聯繫過他,他不願道明真實原因。有一次我問他在幹嘛,他說在地鐵11號線附近的一家公司實習。」在小李的眼裡,沈浩性格有些內向,喜歡獨來獨往,「班級裡他很少與別人走得很近,就我和另一位女生和他關係還可以。他後來不來上課,班裡同學也漸漸不再提及這件事了。」
沈浩母親:學校曾承諾給予正常畢業
沈浩當時離校,究竟是自己的個人行為,還是學校的要求?記者聯繫到沈浩的母親邱女士(化名)。
邱女士告訴記者,「兩年前的一天,當時的輔導員程老師帶著一位學校領導家訪,告訴了我兒子的事。後來,我和沈浩的姑姑、姑父去學校找了校領導。他建議沈浩在家自學。我們提出能否繼續在學校讀書,學校堅決不同意,稱要對其他學生負責。但他們承諾會給兒子複習資料,畢業時肯定會給畢業證書。」
「你們當時籤過協議嗎?」記者問。邱女士表示,「沒有籤協議。他們是校領導,我很相信他們。既然學校都出面了,應該會兌現承諾吧。」邱女士表示,自己和沈浩父親離異後,另組了家庭,和兒子不常見面。眼下,兒子的畢業證懸而未決,讓她很擔心。
「我當初已和他說清楚,每年要和輔導員聯繫,處理好畢業證的事,也專門和他也談過一次,要為自己負責,不要再牽連到別人。」
記者隨後又聯繫了沈父,他表示自己不太清楚此事,主要是前妻在和院領導交涉。
記者最近一次聯繫到沈浩時,他告訴記者,自己已經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是在一家創業企業做網頁設計。公司沒有入職體檢,他順利地入了職,為了避免麻煩,他對自己攜帶HIV病毒的事守口如瓶。沈浩的工作很忙碌,每天回家都要深夜10點半,至於畢業證一事暫時只能等待。
[校方說法]
輔導員:因為要保密處理學籍有些困難
記者昨天撥通了已離職的程老師電話,他表示確有此事。「我和沈浩的關係不錯,也看到過他的HIV檢測報告。」
程老師回憶說,「我安慰他這不是世界末日,可他的情緒很激烈。我和當時的一位校領導找到他的父母,他們很震驚。我們發現沈父不太願意管兒子的事。」
「於是,那位校領導委託學院領導和我找他媽媽商量。他媽媽認為兒子一個人承受不了這件事,提出希望有段時間兒子能和父母在一起。學校沒有明確提出不讓沈浩來上學,只是說如果他媽媽同意,他可以不來上課。」
程老師透露說,「當時沈浩的父母擔心,不上課,學習成績怎麼辦,會不會作為曠課處理。校長便承諾說,即便不來上課,沈浩也不會因此延遲畢業,不會算考試沒通過。得到校方承諾後,沈浩和他的媽媽便同意不來上課。」
「當時學校諮詢過疾控中心,工作人員表示,對於愛滋病毒攜帶學生,不能作為特殊人群看待,不能開除,也不能予以退學,要求學校不特殊對待。」程老師說。
他還介紹說,沈浩的情況既非退學又非休學,在他不上學的兩年學籍狀況是正常的。「為了保護他的隱私,他患病的事只有我、那位校領導和一位院領導知道,起先就連教務處、學生處都不知情。我們將課件作為電子文檔傳給沈浩,要求他至少提交一份作業作為期末考試成績,所以大二下學期開始有段時間他是有成績的。教務處反映他曠課很長時間,校領導告訴教務處,要求特殊處理他常年曠課的記錄。連學籍都是我們直接幫他註冊的,校領導也對他母親承諾說不收學費。」
當記者提出沈浩迄今沒有拿到畢業證時,程老師表示,「我今年3月份就離開學校了。在他畢業前半個學期,校領導、院領導商議的結果是他可以正常畢業,拿到畢業證。莫老師今年3月份才接手我的工作,可能不是太清楚。」
記者隨後聯繫到了沈浩的後一任輔導員莫老師,他表示,沈浩是否患病他本人不太清楚。至於畢業證會按照「一定流程」,特殊情況特殊處理。「我們已經請示過相關領導,這個學期末可以給他答覆。」
院領導:擔心會引起其他學生不良反響
8月4日在接受採訪時,沈浩打開手機,稱自己此前給學院負責人的簡訊均杳無音訊。當著記者的面,沈浩撥通了院領導的手機。
在電話中,對方表示,畢業證書的事「很傷腦筋」,「需要做很多工作,還不能有太多人知道。」他透露說,沈浩沒完成的課程需要慢慢補全,「你要想,正常的學生兩門課不及格,下學期補學分也需要時間。」
在電話中,領導強調,「你要相信我們學校,我們不是放棄你。你放心好了,一開學,我就讓老師把你缺的幾門課給你,完成一門就告知你。」
昨晚,記者再次聯繫到了那位院領導。他現在已經退休,在採訪中他透露了更多細節。他說,輔導員曾收到沈浩的簡訊,稱自己「不想活了。」「當時,聽聞輔導員要將自己患病的事告知父母,沈浩情緒非常激動,在三樓走廊上聲稱,如果這件事被父母知道就跳樓。」
該院領導表示,學校對此事非常為難。「我們不能歧視『愛滋學生』,但如果被其他同學知道了,可能會心存顧忌,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而沈浩的父母同樣不希望此事外揚,希望保密。這和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
和校方協商後,沈母曾提出兩套方案,一是校方在校內單獨給沈浩安排一個住處、二是在學校附近為沈浩另租住處。但校方認為,這些措施可能反而會引起同學關注。「在經過深思熟慮後,我們建議這位學生停課,接受治療,若病情好轉,再來協商復學事宜。後來沈母和兒子溝通了此事,得到了沈浩的同意。」
這位院領導還透露說,在向校領導匯報此事後,他們想出了遠程教育的方式,在此期間,沈浩可在家自學,提交作業,由老師指導他完成學業。之所以現在碰到沈浩遲遲拿不到畢業證的情況,該院領導解釋說,「學生治病期間,有一個學期的課是空缺的,這段時間的課要補。今年一開學,學校還專門為他的事開了一個會。就算是正常的畢業生,有幾門課不及格也是要補的,需要時間。沈浩的情況比較特殊,他想像正常學生一樣拿畢業證書是不可能的。況且,如果他需要找工作,我們可以給他開證明。」
「我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作為校方,我們的處理要謹慎,不宜公開。既不能傷害學校,又不能傷害個人。」該院領導無奈地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