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顧湘,2003年夏,莫斯科
2001年,作家顧湘在莫斯科求學,《在俄國》便記錄下了她的那段頗為獨特的生活,讀者可以跟隨她的蹤跡:我們在莫斯科在語言中心上學的日子,和旅途中平靜的冥想日子之間來回,並得以不斷接近那個二十歲出頭時的顧湘。
《在俄國》曾在十六年前以《東香紀》出版,帶有強烈的時代印記,清貧的留學生活,以至各種孤獨、無聊的境況,都被作家以坦誠、不遮掩的筆法一一記錄下來。
在新的後記中,顧湘寫道:「上一版的後記也是在五月寫的,整整十六年前,裡面說,『對世界懷著愛和無窮無盡的想要探索的興趣』,很高興十六年過去,我還是這樣,懷著愛和探索的興趣。那篇後記最後又說:這一秒鐘我覺得,要是每本書的後記都變成一個歷險記的開頭,那多有趣。現在我也這樣想。」
選摘自《在俄國》中的《女教師們》一文。
01
我們的歷史老師叫奧麗加·彼得洛芙娜,這姓名連起來讀很有質地,自從被她一讀就變得有了質地——奧麗加·彼得洛芙娜——她嗓音渾厚,帶金屬質地,仿佛那名和姓永遠連在一起,在教室乃至印象裡像個鐘那樣嗡嗡鳴響。
她說話嗡嗡響,穿著潦草,黑毛線開衫,襯衫領口因為頸間堆積的鬆弛的肉沒法扣上,總向兩邊敞開著,像兩片蔫掉的捲心菜葉子,託著她長著稀稀落落、亂蓬蓬的泛灰的黃頭髮的腦袋,她也化妝,眼袋這塊總是青的,淤到下垂的臉頰上來,不知道是天然的,還是油膩暈開的眼影。
好幾個上了點年紀的女老師比年輕的那些更有風情。她們活過的日子比較長,在她們身上的積累是各式各樣的。年輕的那些則都差不多。
顧湘/攝
俄語課的塔吉亞娜,是伴隨我們時間最長的老師,我們非常愛她。她脾氣好得沒法再好。她不化妝,個子嬌小,銀灰色頭髮梳在腦後,穿樸素大方、質地好的衣服,駝色、灰色、墨綠、藏青和咖啡條紋格子褲,她的同事們說她有日本風格。俄羅斯風格體現在:手上有很多戒指,和有時戴一塊大琥珀掛飾。她在日本教過書,因為要照顧家人孩子,後來就待在莫斯科哪裡也不去了。她疼愛她的孫兒們和丈夫,感情溢於言表。
她的考試很容易,她給的分數都很高。她對我們過於寬容,不過心不在焉、倦怠和狀態的變化她都看在眼裡,心裡有數,你不說她也不說,你問她她就非常直接地說。
她愛開玩笑,開完之後總說抱歉抱歉玩笑玩笑。很愛笑,笑起來啾啾的,滿臉都是笑出來的深褶子,快樂的旋渦從亮閃閃的眼睛裡漾開。
她寫了本小書講小象、小猴子、小鸚鵡、小蛇四個小動物的小故事,拍成了布偶片,還生產了玩具。她課間去喝一杯咖啡,午飯吃三片麵包,很簡樸。我買三十五盧布一本的《花園》雜誌,她說那雜誌很好但是貴。我們的課程和進度和其他班的不大一樣,我們念詩、學小動物故事、參觀博物館,她關心新的展覽,很愛看畫,在畫冊、衣物和日常採購上的支出是寬舒的。她還有許多的旅遊,應該說她順心如意。
△莫斯科,地鐵大學站附近的超市
文學課老師葉蓮娜總是很豔麗,一頭金髮,有時戴許多金首飾,配粉桃紅色的指甲和嘴唇,淺藍眼影;有時是大紅指甲和嘴唇,灰眼影,紅毛衣,金項鍊,紅寶石耳環戒指。她穿藍衣服,胸口就墜個橢圓形煙藍地象牙浮雕掛件。她不愛我們,我們也不愛她,雙方都不太有所謂。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至今也能算是,即使她已經很老了。聽我們回答問題時,塗蔻丹的手握著一支筆批改作業,有一次還掏出一面小鏡子撲粉。
另一個塔吉亞娜又是個濃妝豔抹的老婦人,她是老周的俄語老師,畢業於語言文學系,對學生要求很苛刻,神經質而熱情,她皺眉頭批評他們,把出現語法錯誤的話打斷得支離破碎(在家她也要糾正她數學系丈夫的語法錯誤),動輒大光其火,揚言要把人趕到慢班去,不過對外還是說他們是很好的孩子。
她上課不講詩歌畫,而是和學生沒完沒了地討論愛情,她認為愛情不可或缺,賦予人的生命活動大部分的意義。她告訴他們她和丈夫看電影、看戲、吃冰激凌,喜不自禁,春風滿面。
還有一個文學老師,只給我們代過一堂課,從樣貌到神態語調我都很喜歡,她腰杆筆直,瘦長臉的,坐著一點兒也不見發胖,整個臉的皮膚都罕有的光潔緊繃,只有嘴角邊各有一道概括性的紋,即使說著嚴厲的話也會顯露笑意。從她飽滿的額頭到挺拔的鼻子、短人中、薄嘴唇、鮮明的下頜這樣緊湊的一路下來,顯示了典雅、堅毅和理性,淺褐色頭髮全向後梳理得紋絲不亂,眼窩很深,雛菊色的眼睛反映出溫婉、嫻靜和友善的一面。她不像平常會見到的俄國婦女,倒像英國名著裡的人。我不停看她,看了一整節課。
02
地理老師也很有趣,我第一次看見她之後就到圖書之家買了一盒油粉筆、幾支零賣的油彩棒和一堆淺色的厚圖畫紙,看到她就會突然想畫畫,而且用不上秀麗的水溶性鉛筆,她幾乎是現成的畫中人——不是古典的畫,是線條簡潔誇張、大面積高飽和對比色厚厚平塗的畫。
她頂了一頭染的黑頭髮,發心露出淡黃,她的側面,脖子下面是滑坡的山,接著從胸起一路往下,胸、肚子都相當肥沃,下垂的裙邊延續著這條接近不拐彎的線,正面和側面幾乎一個樣,身軀和裙子組成的一個大鐘形下面,支著兩條裹著黑襪子的腿,伸進一雙黑平底鞋裡。鮮紫衣服、黑裙子,長方形紫羅蘭色圍巾披在兩邊胸上,一串大圓珠子項鍊,往上是一圈一圈下巴,紫紅嘴,黑髮黑眉毛,輪廓都是粗線,很鮮明。
她上課就是一個勁兒地猛寫筆記,我們就一個勁兒地猛抄,一節課從頭抄到尾,她自己老擋住黑板,我們左探右探伸長脖子還是沒法將視線繞過她的身體。
△蘇茲達爾的女孩
說回到奧麗加·彼得洛芙娜身上來吧。同學們都煩她,她總是嘮嘮叨叨,叫我們買磁帶、回去聽課文,不過我覺得那是應該的,沒什麼不對,所以我不煩她。她上課就是這麼一套:放錄音、讓我們挨個讀、回答課後問題、在本子上再寫一遍、在另一本本子上再抄一遍題,然後默寫,寫完了自己對著書訂正。每堂課就都是這樣。這樣就顯得她挺不負責任,因為她什麼也不幹,這些事我們在家自己也能幹。實際上誰在家都不幹,連來到課堂上也不幹,默寫的時候還是在抄,因為默不出。我理解她,她也很洩氣的。學生對她的要求太高,對自己卻沒有要求。
奧麗加·彼得洛芙娜總是豎著一根手指——其餘那些套著大石塊戒面的戒指握著——強調說:「語音、語音、語音,反覆讀!」不能給老師帶去更大的教學的快樂,我也感到過意不去。
我們在抄寫問題的時候,奧麗加·彼得洛芙娜就在教室裡踱來踱去,不時甕聲甕氣地說上幾句。
有一回,有人看見她手裡攥著一個黑塑膠袋從教室後面踱到前面來,他說她每次走到前面都攥著一個塑膠袋,我們就開始偷偷注意她。果然,她每次都從後面帶上來一個黑塑膠袋,不動聲色地塞進講臺裡放好,然後又慢慢走向後面。她不像往常那樣囉唆了,全神貫注地幹這件事情,並不想被人發覺。我們猜想著她從哪裡弄來的塑膠袋,但不敢回頭看。
她這樣約莫拿了十幾個袋子,把它們全堆在講臺裡面,最後再全掏出來,裝進自己帶來的大塑膠袋裡。她滿足地坐了一小會兒,然後心虛似的開始和我們說話,比平時更親切一點,說的也是一些閒話。因為我們幾個人實際上都看到了,我替她感到有點兒心酸。莫斯科普通的店裡賣東西不給袋子,袋子是賣錢的。課後我們看到那是教室後面摞起來的許多椅子背上套的保護用的塑膠袋,她發現了它們,把它們一個一個輕輕扒下來,像只銜東西填窩的鳥那樣往返,而不是一次性一起拿,以防萬一被開門進來的人撞見或被我們識破。
△在莫斯科,到處都是換匯點
她用透明膠帶紙把寫錯的原子筆字連著薄紙層粘掉,她對我們的塗改液很感興趣似的,因為是很小的東西,我們不好意思送給她。
她有次一直拿著一袋枸杞、冰糖的那種蓋碗兒茶包,拿進拿出,放學時候對我和週遊說,那是一個中國學生給的,又問是只能泡一杯麼?我就說不是,可以放在一個小壺裡泡著喝的,週遊就急了,說怎麼不是呀,就是一包只能泡一蓋碗,用俄語就跟她說「不是,只能一杯」,我說她可能還想讓她的家人都喝上一點呢?還是一小壺水吧,你說「一杯」她一下子都失望了……我向她說「一小壺」,她高興了,再問週遊確定一下,週遊說是。
她又問:「你們在這裡喝什麼茶呢?」我們說:「在這裡買的茶。印度茶。」她說哦。週遊說她是想問我們要茶,可是我們的確沒有茶,要是說有,上哪兒給她弄茶呢?我覺得即便我有,我也不會給她,因為聽懂了感覺很心酸,情願當聽不懂。我就當她只是和我們嘮了兩句家常。
03
我對窮本身不是很在乎,可是受不了對貧窮的感知。一個電影裡媽媽告訴孩子:我們不是窮,我們只是沒有錢;等孩子成為媽媽時終於開口說:我們就是窮。一個小說的男主人公說他的父親——一個蘇聯學者去日本參加研討會,一天忘了供應茶水,大家只能到自動售貨機購買飲料,那天他差點渴死,他不是沒零錢,而是沒有錢。
我父親的一個朋友,是個笑口常開的老頭兒,有一次我父親和尼康公司的人說起一隻他借用著的數位相機,說他用的是自己製造的一大個蓄電池,出門拍照就掛在腰間,那些人就驚叫起來:「那怎麼行啊?弄不好會觸電死人的呀!」他們搖著頭,說那純粹是胡來,父親不好意思地笑著——仿佛是自己的窘迫似的,辯解說:「那怎麼辦呢?電池太貴了,用不起啊。」我在旁邊聽到他們說「會觸電死人的呀」,感到很難過。
△聖彼得堡,涅瓦河邊
沒有窮過的孩子永遠不知道窮是怎麼回事,沒有富過的也不會感到那樣清晰切膚的窮。我受不了緊繃著扣上扣子便不太自然的、或袖口短了一截的西裝;受不了老太太冰箱裡用保鮮膜包著四分之一個橙子;用了又用的保鮮膜;受不了一個小的裝著殘舊零鈔票的新年紅封包;受不了別人穿著很多年前的牛仔衣,還是一模一樣的難看;一個磨損厲害、處處縫補的書包;我受不了我的母親從南寧坐火車來看我,花她少得可憐的工資住旅店,從一個露針腳的人造革小錢袋裡摳錢——八六年時我在南寧每天放學吃一包二毛五分錢的孫悟空牌牛肉乾,我並不一味地節省叫她察覺,而是提出她力所能及的要求,這樣她會快樂一點;我受不了她整整齊齊地攢巴東西;我受不了謝爾蓋給我買了一個十三盧布的小蛋糕,自己抽四塊錢一包的煙,我們把蛋糕切成很多份吃,我有錢,但不願意在他面前用;伏爾加格勒的老爺爺說:十年前,我們放棄了我們的幸福。
那些事都讓我難受,我也不願意別人難受。我從小就會避免讓人難堪受窘,別人窘迫,看見別人窘迫的我也會感到窘迫。我爸爸不知道,我是因為不想他再交學琴的費用才不好好練琴的,所以我後來看到繼母的女兒也學了琴、總老大不樂意坐到琴凳上去,就暗地裡很惱火。我有很多很多這種暗地裡的惱火,但我不說,所以有時候我的脾氣不好,悶悶不樂。
窮裡頭的無計可施使它永遠不能被看作是非不能而不為的節儉,就跟醜一樣,一個醜姑娘永遠都不會情願當人面說「今天我的樣子不好看」之類的話。我欣賞那些心平氣和的節儉。貧窮有時候帶給人堅硬的氣質,窮人的敏感也超乎富足的人的想像之外。
奧麗加·彼得洛芙娜不會知道我因此想著我們的父母和孩子們,但願他們都不要懷有這種秘密的痛苦了。
內容選自
《在俄國》
作者:顧湘
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
新媒體編輯:袁歡
配圖:出版社供圖,顧湘拍攝
文學照亮生活
網站:wxb.whb.cn
郵發代號: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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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顧湘:十六年後,我依然對世界懷著寫成歷險記的興趣丨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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