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瑜
最近在讀汪曾祺。
我讀汪老的文字,始於大學時代課本裡的一篇短篇小說《受戒》。明海和小英子在河邊剝蓮蓬,在地裡挖荸薺的場景,純美寧靜。庵趙莊,那個小小村落裡的一切,仿若桃花源,又浸染著人間煙火。這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小說也可以寫得如此清雅俊逸。
一晃就是十年,再次和汪老的文字邂逅。《人間滋味》,《人間草木》,《人間有戲》,一本本讀下去,越讀越覺得,汪老是在用整個生命來詮釋「人間值得」。
平淡的日子,在他那裡,都能被擦拭地閃閃發光。
《人間滋味》,整整一本書都在圍繞「吃」字來寫。他口味極寬,說:「我是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都要買一點嘗嘗的。」他愛吃也愛做菜,甚至自創了許多菜式,認為「很多菜都是饞人瞎琢磨出來的。」汪老就是個「饞人」,不饞就不會有這本《人間滋味》。這本書中提到的食物,並不是什麼玉盤珍饈,都是些尋常菜色,有些甚至稱不上「菜」,馬鈴薯、鍋巴,他都能吃得有滋有味。一蔬一飯,一飲一啄,汪老都能吃出文化和美感來。聽他講天南海北的美食,不禁讓我心嚮往之。我對於「吃」這件事向來粗枝大葉,這麼看來,和汪老一比,簡直是失掉了人生很多樂趣。但是我先生頗為挑嘴,對吃也講究,也愛鑽研美食,我準備推薦他看這本《人間滋味》,向汪老學習。當然,他未必能寫出什麼文字,菜譜或可以一記。
《人間草木》,忘了寫花鳥蟲魚,寫四方遊記,寫個人沉浮,寫同鄉故人。在這本書裡聽他講西南聯大的茶館,翠湖邊上的風;聽他講玉淵潭散步時的閒談,北京人的遛鳥;講故鄉的小花園,講「祖母眼睛如同金甲蟲,飛在花叢裡五月的夜」;講夏天的西瓜,「以繩絡懸於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聽他講梨花,「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汪老的文字如緩緩而動的溪流,偶爾翻起微浪,晶瑩如雪,動人心魄。
對於自己被打成「右派」,他說:「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被發配到西山種樹,頓頓吃大醃蘿蔔硬饅頭,想改善一下,就燒蟈蟈吃,一口大醃蘿蔔,嚼半個燒蟈蟈,就饅頭,「香啊!」他說,「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想一點辦法,老是愁眉苦臉,幹嘛呢!」
他是能在苦水裡都能咂摸出甜的人。
他的文字裡,見不到沉重,也沒那麼多深刻的哲理,就是尋常日子裡,記錄細水長流。似冬夜裡的一杯香茶,暖人心扉,似夏日樹蔭下,輕搖蒲扇送來的清風。他衝淡平和的文字,書寫美食,茗茶,繪畫,書法,戲劇,菸草,梨園,花鳥蟲魚,山川河流,帶著點兒詩人的浪漫。
書的腰封上印著這樣一句話:「汪曾祺是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這是人們對他尊崇的評價,仿佛供在了神壇上,而且「最後一個」這樣的字眼顯得後無來者,更能吸引人的目光。汪老已過世二十多年,他如果知道自己被後人加持了這許多光環,定會爽朗一笑。
「活著多好啊!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這便是汪曾祺。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