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山村,整個冬日,衰敗、寂寞、沉靜,除了山上的松、田間的麥、河邊的竹,看不到綠色。那個年代的農村,沒了綠色,便沒了生氣。
能給冬日的山村帶來變化的,是冰和雪。好在那些年代,天冷雪多。
一
二十四節氣中的大雪臨近,才真正到了冬天。因為只有在這以後,才有了厚厚的冰和紛紛揚揚的雪。
從南而來,在村前繞道向西,最後從村北流走的小河,除了個別水流急的河段,全部結冰了,像條銀色的帶子,半包圍著寂寞的冬日山村,這讓山村在衰敗中多了點亮色。
乾冷的天空裡,終於飄滿了雪花,密密層層的雪花讓整個天空都變成了銀白色。灰黑色的草屋頂變白了,土黃色的田野變白了,山上的綠松變白了,河邊的綠竹變白了。
雪停了,村裡人幹的第一件事兒,不是看雪景——年年如此,早已沒人稀罕了。他們要做的,是把庭院裡的雪弄出去。把雪鏟到籃子裡,抬出去,倒到不會妨礙人行的地方。雪很大的時候,這些地方會堆積很多的雪,直至春風吹來時,才會徹底化完。
清除完庭院裡的雪,再清門前的雪,直清到村中間那條寬些的路上。在雪停後的小半天內,各家各戶都清完了出門的路,從任何一家,走到另一家,都很好走了。
有幾個青年,向村南一直掃,直掃到河邊。河邊沙地上,挖了個很大的泉子。整個冬日,村裡人要到這個泉子裡挑水吃。青年們掃完了雪,扛著鐵鍁、掃帚回村,臉紅紅的。
青年們臉紅最重要原因,並不是掃雪累的,而是他們在興奮。他們都是到了等著有人上門為他們說媳婦的年齡。他們掃通了挑水的路,全村人都知道,這會給他們帶來好名聲。在那個年代,有個好名氣,是能說到媳婦、說到更好媳婦的重要條件之一,就像是現在的好房子、好車子一樣。
當然,年歲大的、有兒孫的老人,是不用自己動手的,自有兒孫來忙活。幾位孤寡老人院子裡、門口處的雪,也會有人幫著清理。
也有例外。村子裡有條小巷,住著六戶人家,鄰裡關係不太好,各家只清院子裡的雪,小巷中的卻不去管。這條小巷,在冬日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有雪。被踩實的雪會越來越滑,孩子玩耍時,都儘量避開這條小巷。
以後,知道了「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含意,想到了山村人掃雪的事兒,覺得這句話的本義,應該不是說不去管別人的事,而是先要管好自家的事兒。
二
通往河邊泉子的那條小路,雪是清除了,可挑著兩大桶水走在不平的小路上,總會有水晃出來,落在小路上,結成冰。
天天有人挑著水從小路上走,小路上的冰由點變成面。挑水的人每一步都小心地走著,也會有滑倒的時候。人倒了,水撒了,衣溼了,還要回到河邊重新挑。
最讓村民著惱的是,孩子們太閒,總等著點動靜出來,讓他們熱鬧一番。有人挑水滑倒了,總會被孩子們看見,孩子們手舞足蹈地大笑著,完全不在意滑倒的是自己的大爺或三叔。
別人滑倒了好玩,對山村的孩子來說,自己在冰上滑更好玩。從村子裡走到河邊,有五六十米遠,在冰天雪地裡走這麼遠去滑冰,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兒。
於是,便想辦法。打麥場緊靠村子,甚至可以說在村中間。冬日的打麥場,對大人們來說,沒啥用處;因為其平整開闊,卻成了孩子們玩耍的主要場所。
沒人清理打麥場上的雪。雪後,孩子們齊心在上面踩出一條一米來寬、十來米長的滑道。剛開始,還是條雪道;玩上兩天,在陽光下,在孩子們一遍遍踩過、滑過下,變成了冰道。冰道光滑得可照見人影,在陽光下晃人的眼。
一個個孩子,依次在冰道上滑過,那感覺,很爽。摔倒是很正常的事兒,為了滑得更快,快速地跑進滑道;為顯示水平,邊滑邊做著扭身、擺手之類的動作;或者是因為嫻熟之後的漫不經心,摔倒了。頭重重與地面接觸,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半天才能爬起來。
十來米的滑道太短,真要滑冰,還是去河裡。河道彎曲,南高北低。沿著河邊向南走上百十來米或更遠,走上河冰,只要膽子大,只要水平高,可以順勢向下遊滑,一直滑到村北,總長足足有二裡多。那在彎曲的河道裡,一路飛速向前,且不太耗費體力,在只有牛車驢車的年代,感覺太爽了。
太爽的滑冰,也是有很大代價的。拐彎時速度過快,河面冰有凸凹,感覺過有些忘形,摔倒了。頭重重地與冰面接觸,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半天才能爬起來。
小時候滑冰時摔了多少次,數不清也記不著了。摔得多了,便有了經驗,這讓我進城後,沒在城裡的冰雪路上摔倒過。
最慘的還是掉進河裡。河水流得急的地方,冰很薄,甚至沒結冰;半大的孩子使壞,在河面上刨出個窟窿。在河面上快速地向前滑著,等看到這種地方,根本來不及停下來,掉了進去。只有腿腳掉進去還好,大多時候是整個人撲進去。
棉衣棉褲都溼了,走回村裡,衣服都結成硬硬的冰,人凍得說不出話來。家裡沒那麼多草可以烤乾衣服,唯一的選擇是牛屋。
餵牛的老人看到有這樣的孩子走進來,讓孩子把冰衣服脫下來,找件破棉襖讓孩子裹著,生著火給孩子烤衣服,邊烤邊哀聲嘆氣,卻很少出言責怪。一個冬天,餵牛的老人,總要一次又一次地為孩子烤衣服,有時是自家孫輩的,有時是別人家孫輩的。
餵牛的老人,年年幫孩子們烤著溼衣服,原因應是他們小時也曾有掉進冰窟窿的時候,也曾有老人為他們烤過衣服。
三
最妙的是下了大雪,大到「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天地一色的潔白,在孩子們的眼裡,不是景色,卻極大地限制了他們的玩耍空間。只能在村裡玩,走出村子,可能會掉進雪窟窿裡。
這種大雪對孩子們玩耍的限制,我是有很深的記憶的。應該五六歲的那年冬天,大雪後,我和一個孩子可能是想到河邊看看,便出了村,向南走。走了一半,風太大,天太冷,兩人便走到路邊的一個大土坑裡躲風。
蹲在土坑裡躲了一會兒,太冷了,想站起來回村,卻站不起來了。幸好時間不長,大叔背著筐頭子路過,看到了我們。他一個抱著,一個放在筐頭子背著,直接把我們送進牛屋。大叔是位再普通不過的農民,今年去世了。我想著他,就是因為他的普通。
孩子們沒地方玩,麻雀也沒了尋草種子吃的地方。它們飛進村子裡,在沒有雪的地方,尋覓一切可以吃進肚子裡的東西。
在那個麻雀還是「四害」之一的時代,在那個連螞蚱腿都可以算作肉的年代,雪後逮麻雀絕對是孩子們的大事兒。
用木棍支起半扣的草篩子,下面放十來粒小麥,最多這些了,多了捨不得。木棍上拴條長長的繩子,人躲在屋裡,手裡拿著繩子的另一頭。麻雀蹦跳著,接近草篩子,看到裡面的麥粒,蹦進去吃。這時候,一拉繩子,木棍倒下,草篩子完全扣倒,扣住了麻雀。
用草篩子扣麻雀,需要安靜和耐心。這兩點孩子都不容易做到,當遊戲玩上一會還可以,想用這種辦法逮著麻雀,效率太低。
我們有逮麻雀的辦法。麥秸、地瓜秧、花生秧要鍘短了,才能更容易被牛吃下去。不能每次餵牛都現鍘,餵牛的老人每次都會鍘很多,夠牛十來天吃的。鍘好的牛草放在一個小屋裡,小屋有一個很小的窗洞,和一個門。
窗洞就是牆上掏出來的一個洞,沒有遮擋。門上有個木門,並不鎖。雪後,用草堵住牆上的窗洞,小屋便只有一個出口了。門敞著一條小縫,然後躲到一邊。相對於沒有雪的路面上,牛草中有太多可供麻雀尋吃的東西。一群麻雀飛過來,從門縫裡飛進小屋。
這時候,不要弄出動靜,慢慢走近小屋,從門縫裡鑽進小屋,然後把門關上。小屋雖然低矮,如果麻雀停在最高的地方,孩子們還是沒有辦法的。可沒路可飛的麻雀驚慌,孩子們的又叫又跳,讓它們更驚慌。過於的驚慌,讓它們四處亂飛亂撞,最後飛不動了,撞暈了,成了孩子們手中的鳥、口中的肉。
那時的山區農村,冬日如沉睡了一般,這不是孩子們所喜歡的。他們在冰與雪的世界裡,弄出點動靜,這讓沉寂的冬日山村,多少有了點熱鬧和生氣。
現在那個小山村,冬日早已不再沉寂,大人忙著掙錢,孩子忙著上學。即使閒下來,他們也有電視可以看,也有電腦可以用,更有手機可以玩。現在的山村,人們一年四季已經沒有閒暇。
大眾日報·農村大眾記者 孫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