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是22歲男生丁子龍蓄長發的第488天。
19時許,上海電力大學研究生丁子龍走進學校附近的一間理髮店,脫去帽子,摘下束髮帶,一頭及肩長發散落。「剪下30釐米。」他對理髮師小黃說。
男生養長發的本就不多,有5年從業經歷的理髮師小黃也是第一次聽到如此精準的剪髮要求。細問之下,丁子龍的要求更加精準,不僅先要清洗乾淨,還要把這個長度的頭髮悉數保留。因為,這束頭髮即將捐贈給因化療而脫髮的癌症患者,讓他們能有一頂精緻的假髮。第二天一早,丁子龍將頭髮包裝好寄出,成為了上海外國語大學學生公益組織「青絲行動」的第17550位捐發者。
對於手頭已不寬裕的因化療而脫髮的癌症患者,受捐一頂假髮也是開啟希望的一扇門。捐贈頭髮,與捐款捐物同屬公益行為,相比之下卻顯得小眾。
今年9月23日,日本退役桌球運動員福原愛通過微博發布自己捐發的圖文消息,引發關注,收穫7000多次點讚。不過,評論中也有不理解捐發行為的網友,給福原愛的行為貼上「詭異」的標籤。
其實,丁子龍這樣的捐發者在行使善舉之餘,也想鼓動更多人參與。他們希望,能讓癌症患者體會到社會上有很多人關懷他們,讓他們能像原來的自己一樣,度過每一天。
嘮叨中的支持
10月17日7時,4位上海外國語大學學生公益組織「青絲行動」的骨幹成員在社長龍睿婷的帶領下早早集合,從上外松江校區將16個黑色大包裹裝上貨運麵包車向市中心駛去。
9時,貨運麵包車在上海腫瘤醫院對面品秦假髮店前停下,貨車後廂有16個黑色大包裹,每包足有30千克重,這裡面是一束一束頭髮,都是來自捐發者的。5個女生將包裹裝上小推車,送進假髮店。
「青絲行動」的骨幹成員把16大包頭髮挨個數了一遍。
在「化療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副作用」的中,脫髮一直位列榜單首位。2014年,上外一名學生了解到國外有一種為癌症患者捐發的公益項目,但國內鮮有類似組織。同年8月,「青絲行動」在他的倡議下成立;2015年12月,有了第560位捐發者;2018年1月,有了第7068位捐發者。到目前,公益組織成立了6年,累計近1.8萬人次參與捐發活動。
「青絲行動」收集捐發者的發束,定期交給專業制發商製成假髮,再捐贈給因化療而脫髮的患者。
今年9月25日,「青絲行動」重啟,3周內就接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捐發者寄出的600多束頭髮。她們把16大包頭髮挨個數了一遍,加上疫情之前有心人捐助的發束,共有3762束。品秦假髮店是公益流程中製作假髮的一環,老闆秦康與「青絲行動」的公益合作是以一定數量發束換一頂精緻假髮,再把假髮捐贈給有需要的人。
上海中醫藥大學護理專業研究生邱霖是捐發者之一。她了解到,患者戴上帽子會變得敏感,非常在意別人的眼光。頭髮對於普通人是外在裝飾,但對於患者卻有極大的心理作用。患者有了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境,便是課堂上提及過的「正向反饋」。
捐出的發束也有要求:發束30釐米長、約兩指粗細,並且3年內不能燙染。女生捐發的難處在於,要堅持3年不燙染。因為燙染過的頭髮做成假髮,可能導致使用者過敏。不過,「因為有目標,堅持不燙染也不難。」邱霖說。
這3762束頭髮中有丁子龍的一束頭髮。2019年6月初,他偶然看到網上有關於捐發的公益介紹,決定蓄髮來做一次公益,同時告別本科生活。
頭發生長速度大約是每個月長1.2釐米。對於一名男生來說,要把頭髮從短髮養到30釐米道阻且長。
頭髮養到10釐米左右時最是尷尬。那時,丁子龍為了兼顧好看和蓄髮,便把兩鬢和後腦勺的頭髮剃短,留頭頂的頭髮。可問題並沒解決,照著鏡子反覆梳頭,他發現自己披著頭髮的樣子頗像《紅巖》裡的反角蒲志高,但頭髮長度又不及紮起時下流行的「丸子頭」。他只得戴上發箍和帽子「遮醜」。
而洗頭也同樣讓人抓狂。一揉搓,手指就被脫落的長髮纏繞。雖然他也知道,人類一天掉個50到80根頭髮是正常現象,但這種前所未有的直觀感受也讓他擔心,自己在20歲出頭就有了脫髮的徵兆。洗完頭髮還要吹乾。這是他一天裡最漫長的時光。
在同學裡,丁子龍是個辨識度很高的男生,大體是因為他的長髮。「你的髮際線好像後移了。」同學在有意無意間提了一嘴。這似乎坐實了丁子龍對脫髮的猜測,他趕緊網購了一瓶有生發功能的洗髮劑,求個心理安慰。
2019年11月,電影《少年的你》熱映。電影中,演員易烊千璽所飾演的「小北」為了保護受到校園欺凌的女主角,而把自己冷峻的中長發剃成了寸頭短髮。丁子龍發現,自己的蓄髮和小北的剃髮,有諸多相仿之處。他用扎著辮子的自拍模仿了《少年的你》的海報,發在朋友圈「蹭」了一波易烊千璽的熱度。蓄髮的過程也是自己少年意氣蛻變的過程。
丁子龍用扎著辮子的自拍模仿了《少年的你》的海報,發在朋友圈「蹭」了一波易烊千璽的熱度。受訪者供圖
疫情期間,回到江西上饒老家的丁子龍常被人指指點點。家人鄰裡比較保守,他們覺得,男生留長髮流裡流氣。一個男孩子,留什麼長發?但丁子龍覺得自己很酷,因為心裡有個捐發的堅守,一開始還耐心跟人解釋自己的計劃,只是重複解釋遍數多了著實有點心累。漸漸地,他也習慣默默承受這些指責。
丁子龍的母親得知他的捐發計劃後,心裡很支持,只是嘴上還忍不住要嘮叨。看著家裡地板上常常有些散落的長髮,母親說:「你看,這地上的長髮都是你的。」丁子龍回答:「沒準是您的呢?」為了平息家裡的「紛爭」,他還網購了一個防止頭髮堵塞下水道的地漏。
一天晚上,丁子龍發了一條朋友圈,說頭髮很難打理,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橡皮筋。言辭間流露著想放棄的意思。第二天,母親進到丁子龍的房間,輕輕地在他手邊放了一盒適用的發繩,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丁子龍猜測,肯定是母親看到了他的朋友圈。他還在回味母親的細膩,可不過多久,母親的嘮叨又回來了。
今年9月,新學年開始。9月的上海,天氣悶熱,室友劉志成對丁子龍養發很是好奇,「天這麼熱,你受得了嗎?」他還逗丁子龍,嚷嚷著趁他晚上睡覺幫他理個髮。不過,當他知道丁子龍有為癌症患者捐發的計劃時,卻打心眼佩服,「沒想到這小夥子可以為他們做時間跨度這麼長的公益。」
國慶假期一開始,丁子龍反常地帶上了一頂帽子。10月7日晚上,劉志成掀開他的帽子,猛然發現他從長發變短髮了。捐發計劃實行,劉志成給丁子龍點了個贊,不過他得重新適應短髮的丁子龍了。
丁子龍留下一小簇頭髮作紀念。
「青絲行動」在接收捐發時,也讓捐發者寫下感言,以轉達給未來的受捐者。捐發的時候,丁子龍寫了一段話:別怕,永遠會有人站在你身後,還有那麼多好吃的、那麼多好玩的在等著你,加油!
戴上假髮才敢開口
同為男生,北京一所醫學專科院校大五醫學生黃奕民的留髮感受和丁子龍大有不同。他說:「如果沒有烏雲,我們就感受不到太陽的溫暖,願每個人都可以堅強。」這朵「烏雲」讓黃奕民比別的捐發者有更深刻的體會。
2017年底,黃奕民母親查出罹患癌症,母親成為了他第一個照料的病人。「化療者的頭髮,不是慢慢掉的,而是在一瞬間。」開始化療後的一個中午,母親覺得頭皮發癢,就拿起木梳梳頭。可這一梳,大片大片的頭髮順著木梳滑落頭頂,沒幾下就露出了頭皮,頭髮也在那幾分鐘裡掉完了。
自此,母親外出活動的次數少了。「相比於嘔吐感和沒食慾,掉頭髮對病人和親屬的打擊更劇烈。」黃奕民說。
不久之後,外婆也被查出癌症,經過化療,頭髮也在短時間內掉光。黃奕民記得,過去外婆見到自己總是立刻露出慈祥的微笑。現在不同了。一次,病床上的外婆看見黃奕民走進房間時,表情竟很驚慌,然後擰轉虛弱的身子,從病床邊柜子上抓到假髮帶上,才開口和黃奕民說話。可這時,黃奕民也不知說什麼。
2018年11月底,處理完母親的後事。黃奕民決定蓄髮,捐發是另一種形式的思念。即使一再解釋,黃奕民的舉動受到了家人的阻撓。家人眼中,曾經的陽光少年變得有點頹廢,「你是一個要當醫生的人,病人見到你這樣的頭髮,會怎麼想?」壓力也不僅來自家裡。實習單位的一次活動上,黃奕民表演陶笛吹奏。演罷,有人隨口說:「你還是個藝術生啊?」醫學專科院校,哪來的藝術生?這句平淡評價,語含雙關意味深長。
但黃奕民決意堅持。他說:「頭髮意義是雙重的,對病人是生機,對家屬是希望。」直到頭髮超過了30釐米,黃奕民才去理髮店剪了下來。
黃奕民剪下的頭髮和感言紙條。受訪者供圖
你和之前一樣好看
髮型,猶如服飾,既有審美意義,也有身份認同。因化療而脫髮的患者有時會被他人當做異類。秦康記得,早前一位客人走近他的假髮店,當得知這裡的顧客大多是腫瘤醫院的病人時,臉色霎時就變了,甚至還以「會傳染」為由,躲開了秦康的不鏽鋼理髮剪刀,接著藉故離開了。
上海腫瘤醫院附近有些廉價的小旅館,每個床位每天的價格在100元上下。「化療的病人可以睡大通鋪,可以吃粗茶淡飯,但一定要來找一頂假髮。」秦康說,他們渴望被當作普通人一樣看待。假髮對於接受化療的病人來說,有著內衣一樣的重要性。
但不少有癌症病人的家庭早已囊中羞澀,一頂假髮遙不可及。浙江麗水市民吳賓利的妻子於去年5月確診中早期癌症,緊接著就是化療、脫髮。吳賓利家幾個月就花去了數萬元。「以前逛街會買些很好看的、價格較高的衣服,但現在只求能保暖。」吳賓利說。
吳賓利在了解到「青絲行動」後,為自己的妻子申領了一頂假髮。那是一頂慄色假髮,長約20釐米。妻子迫不及待地把頭髮套在了頭上,跑到鏡子前左看右看,正正好好合適。
「精神了。你和之前一樣好看。」吳賓利對妻子說。
只要出門,妻子都會戴著這頂假髮。假髮與真發不太一樣,假髮很容易失了光澤,吳賓利的妻子特地到當地假髮店買了瓶護理假髮的髮油,每次用清水漂洗、吹乾頭髮,就會給假髮上一層髮油。
讓周圍的人能參與進來
目前,包括「青絲行動」在內,國內有上海兒童醫院、民間公益機構廣州金絲帶以及中國癌症基金會等機構組織,專為因化療而脫髮的女性和兒童患者等提供假髮捐贈。
秦康所在假髮行業和自己正在做的捐發公益活動都未受太多關注。影視劇、舞臺劇裡的假髮大多由化纖材料做成,只能湊合著戴一下;給化療之後的患者的假髮則基本都由真發製成。捐發人捐助的頭髮長短不一,通常好幾束頭髮才能製作成一頂假髮。頭髮送到工廠之後,要經過分級、清洗、去毛鱗片、燙卷著色、編織修剪等工序。其中損耗和人工成本都很高。從捐發到假髮製作完成要近1個月的時間。
假髮製作過程。受訪者供圖
2014年,由美國波士頓學院前棒球選手發起的ALS冰桶挑戰風靡全球,各界大佬紛紛溼身挑戰,這一行為旨在讓更多人能關注到被稱為「漸凍人」的罕見疾病,同時也達到募款幫助治療的目的。黃奕民打算讓捐發行為能像之前網上很火的冰桶挑戰,讓周圍的人能參與進來。丁子龍和黃奕民身邊,有不少人被鼓動想要加入捐發的行列。理髮師小黃在幫丁子龍剪髮時說:「要不是幹我們這行的必須要燙染一下,我也想試試蓄髮捐發。」
剪髮後,上海中醫藥大學研究生邱霖給自己的蓬蓬頭燙了內卷,過陣子想把頭髮染成奶茶色,微信裡時不時有人來諮詢如何捐發。
有不少人來秦康的假髮店諮詢捐發。衝著這一點秦康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值,他願意把這個公益項目堅持下去。
眼下,吳賓利的妻子結束化療,恢復情況很理想,頭髮也漸漸長了出來,是個板寸。「再養兩三個月,就算留起來了。」吳賓利說。
(文中吳賓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