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2月,紀實攝影家侯登科因病逝世。關於他的紀念文集——《受難者的光榮》一書於2004年10月付梓成書,聞丹青、李媚、陳小波、於德水、李江樹等編輯策劃。全書分為影像留下的意義、友情與往事、侯登科日記節選1983年-1995年、致友人書信和對話錄五個部分。
▌影像留下的意義:多位專家學者對侯登科留下的影像作品展開的價值探討。
▌友情與往事:由侯登科生前好友、學生、家人等親筆撰寫的與侯登科的往事。
▌侯登科日記節選1983年-1995年: 從侯登科1983至1995年的日記中選取了多篇關於其成長背景、家庭環境、創作理念等內容的日記。
▌致友人書信: 侯登科與他的友人之間的書信往來。
▌對話錄:侯登科與李波、李媚兩位攝影編輯的對談。
此書於侯登科逝世近兩周年之際出版,既為紀念侯登科先生,也是編者希望為中國攝影界甚至中國文化界留下一個文本——一個既具有特殊性,也具有普遍性的文本。
是此,作為侯登科紀實攝影獎的組委會(回顧點
這裡)——
越眾歷史影像館於15年後將此書于越眾歷史影像館·湃客號獨家連載(往期看這裡)
,於全網公開。此舉是承載此理念,希冀更多有意從事攝影或研究攝影史的同仁們能從此書中獲得啟發與幫助,讓更多人關注侯登科、關注侯登科紀實攝影獎、關注中國紀實攝影。
痛憶登科——沒有說完的話題南康寧(時任新華社編輯)
2004年2月於北京侯登科走了!我欲哭無淚,只記得得知這一消息的那瞬間,像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我怔怔地傻在那裡,心緊緊抽搐成一團,嘴裡喊不出,心頭卻有一個聲音在直直高叫,不,登科,你不能走!你不是說過,最近要來北京一趟,見見許多老朋友,你說要好好與我談一次,我一直記著這約定,你怎麼忘了!!!幾次與你通電話,聽你說著「沒事,哪就那麼容易被打倒」,聽你在電話裡「呱嘰呱嘰」響亮的吃飯聲,我都相信了你;再往後,我突然開始怕打電話,怕到時嘴跟不上話,怕惹你難過,怕難以承受;我與陳小波約定,萬一情況有變,我倆一同趕去臨潼。哪知,2月3日,當她得知情況緊急要去臨潼,又從旁得知我馬上要上一個24小時的(春節)籤稿班時,竟沒有告訴我……就這樣與最後的你失之交臂!!!
覆水難收,陰陽有界,走過的都成了歷史。只記得與侯登科相聯繫的,是一段難忘的歲月。
一初識侯登科,是1983年。1977年8月,我大學畢業後來到當時隸屬於新華社攝影部的《中國攝影》雜誌編輯部做編輯。在這特殊時刻——「文化大革命」謝幕,傷痕累累,百廢待興,特殊環境——大陸中國當時只有這一本攝影雜誌「一花獨放」,山河重整,我有幸參與見證了很多。
1983年12月《大眾攝影》在北京北海公園舉辦的「黑白攝影作品九人聯展」時的合影:李耀南、黃鋒、楊峰、徐殿奎、侯登科、馬毅行、於德水、於惠通(從左至右)(編輯配圖)
1978年11月,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四·五」天安門事件平反。12月,《中國攝影》編輯部召開「四·五」攝影者座談會,王立平、吳鵬等一批天安門事件攝影者首次浮出水面,我以編輯部記者名義在《中國攝影》上做了6版報導。進入80年代,四方匯聚的青年攝影者開始嶄露頭角。1983年,《大眾攝影》雜誌編輯部在北京北海公園普安殿為國內幾個青年攝影者舉辦聯展,侯登科在其列,大約就在這時我第一次見到侯登科。至於認識他的作品,則再早一兩年。我至今銘記他的早期作品《變遷——在這塊土地上》、《道釘》和《高山下的花環》。
1986年春節前夕,我應邀和陝西朋友赴陝北榆林進行了一次攝影活動。一行有胡武功、侯登科、潘科、石寶琇、焦景泉、李勝利,有河南的於德水,還有一名西安女孩。一站站地乘著陝北縣域間的長途汽車,外加腳力,我們造訪了米脂、橫山的許多村落。由於事先對陝北嚴冬估計不足,我在西安臨時借了一件灰棉衣禦寒,於是整個隊伍成了一片土灰,混跡鄉裡,自由自在,絕不顯眼。這趟榆林行,沐浴鄉風民情,沉浸黃土高原,我相機不離手,雖說躋身攝影已近10年,但這樣拍照,還是第一次。同時我也近距離觀察了陝西群體的攝影活動。當時這一行人的攝影活動有以下特點:完全的底層體驗,吃油潑辣子面住農家窯洞;心存大致的攝影主題;取遊擊攝影方式,在一個村莊駐足一般不超過兩天;比較關注購年貨、辦喜事、鬧社火等情節性強的民俗活動;很少筆錄採訪;關注人情、人性和人際的交流;崇尚體驗、機遇和現場瞬間機趣的捕捉,流動中的人物神態拍得極其真實美麗。這是一次地道的攝影採風,重在創作;紀實攝影怎麼搞,我當時沒有細想。只是有一件事,深深觸動了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此行結束後,在延安賓館門口,我恰巧遇上中國環境報資深記者梁文駿。他當頭一句問我,黃土高原的水土流失非常嚴重,莽莽黃土塬上幾乎沒有一棵樹,你拍了沒有?
1986年侯登科、於德水、石寶琇、南康寧、胡武功、潘科、焦景泉在陝北採風(從左至右)(編輯配圖)
榆林之行以後,我與陝西群體在攝影理論上有過不少砥礪交流。出於對單純形式美的不滿,對返璞歸真的追求,對建國以來攝影歷程的反思,對「文化大革命」攝影墮落的批判,對膚淺現實攝影的不屑,陝西攝影群體此後激情寫下了一系列文章。記得這前後,侯登科曾與我就我的《攝影藝術的思考和現實主義的深化》一文進行過一番論辯;之後,他寫下了《自覺歷程》等文字。侯登科的文章我一直非常愛看,每篇必讀好幾遍,在讚賞其觀點之餘,也頗恨其文字艱澀難懂,每個詞都得揣摩半天,暗想老侯不定怎麼較著勁兒,老是喜歡在文章中夾雜高難智力測試,自己卻躲在一旁偷著樂。
二1987年初,在胡武功提議下,我與陝西攝影群體開始策劃《艱巨歷程》攝影大賽。1988年3月,《艱巨歷程》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展出,並以其對建國以來歷史的自覺反思、以「文化大革命」悲劇照片的首次面世而入載史冊。求得這一結果,過程也極其艱難。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始終擔心氣候變化;在決定設立新聞「10年大獎」這前所未有的比賽獎項後,又接著擔心來不了好片子。80年代我參加過許多攝影大賽評選,沒有哪個賽事像《艱巨歷程》這樣如履薄冰。靠著集體的團結、智慧和奉獻,終於成就此事。這裡面,侯登科的貢獻也極其巨大,從大賽起名、設立獎項、評選過程,到去北京的美術館扛展板。至於我,除參與策劃外,還做了兩件事,一是邀請中央電視臺、新華社《中國記者》雜誌社等中央媒體加盟《艱巨歷程》主辦單位,以壯聲色。我所在的《中國記者》雜誌的加盟得到了總編輯餘振鵬的支持。二是在整整一年的時間裡,向遇到的所有全國攝影者宣傳參賽。功夫不負苦心人,在這番持久努力中,終於發現了時盤棋、李振盛兩名實力作者,他們的片子經我初步挑選後參賽,分別獲得1949—1958和1966—1976兩個10年大獎。《艱巨歷程》在北京展覽開幕那天,張愛萍老將軍、新華社社長穆青都到場參觀。那一幕,至今想來歷歷在目。
「艱巨歷程」出版的作品選集(編輯配圖)
三
也許是始終心存對新聞攝影的力量的嚮往和敬畏(1984年我回歸新華社攝影部),漸漸的,每當我回過頭來看紀實題材的攝影作品,看那種只有一張照片、一個標題、一個拍攝地、一個年代時間概念的紀實題材攝影作品,都心生一份不甘的感覺。以陝西群體的代表作《新郎》為例,在農村的婚嫁喜事中,新郎一身披掛著幾床花花綠綠的被面,憨憨地自豪地笑著,喜慶中露出幾分怪異。這是一個極難得的內涵豐富的典型瞬間。我們之所以感覺怪異,是城鄉物質生活的懸殊差別使然,而這位農村新郎為何在人生慶典上如此打扮,我們卻不得而知;也許當真正得知,這身行頭是他起五更爬半夜付出多麼巨大的辛勞才換回來,又有多少農村新郎在婚禮上沒有圓這樣的夢,我們就不僅笑不出來,還會感覺無比沉重。由於沒有到現場進一步採訪,作品在本應深究、說出背景事實的一刻卻戛然而止了。這,就是目前「紀實類攝影創作」的局限所在。它的內容容量太有限了。作者千辛萬苦覓得這一金子般的瞬間,卻沒有深入下去,豈不是一種極大的浪費。況且,紀實攝影拍攝的是活生生的形象,不是憑空畫出來的;是藉助活的生命個體去揭示人性,洞穿個體的獨特性抵達人性的深廣。對個體的際遇報告得越多,典型程度越高,揭示得越深,越能由點及面、由表及裡,觸及社會的深層經絡。再者,拍攝一個農民,說出他的真名實姓,體現的既是一種確切無疑的事實,也是一種人格尊重。
紀實攝影,只有在時間、地點、人物、生存狀態諸方面都實打實地腳跟著地,才算實打實地腳跟著地地嵌入歷史,才能實打實地被人理解。任何一點虛幻、不確切,都會影響照片的歷史定位和歷史價值。說來遺憾,我們在全力以赴反思中國攝影的內容的時候,卻被最為常見的中國攝影的形式捆住手腳,付出了多少年的沉重代價!如果說這種形式在20世紀30年代郎靜山、張印泉時代還與內容相匹配的話,在今天,紀實攝影面對極為豐富深廣內容的時候,它就極其不夠了,就像一個大人穿著小孩衣服,阻擋著我們的思維,或是根本無法涉獵豐厚深廣的題材,或是在這種題材面前淺嘗輒止。形式問題在特定的時候也就是內容。這種感覺,在看到《四方城》時最為明顯。這種感覺1998年我曾老老實實告訴過潘科,告訴過侯登科。陝西攝影群體的攝影面臨著嬗變。侯登科攝影也面臨著嬗變。
麥客 陝西關中 1982-2000 侯登科攝(編輯配圖)
《麥客》(畫冊)就是一種嬗變中的努力,儘管還是得見舊習慣的印痕。如候鳥般蝗蟲般隨著季節忽起忽落的「麥客」現象,實質上是一種農耕經濟現象。只有揭示這裡面的地緣經濟原因,才能真切了解「麥客」現象的意義;也只有選擇解剖一批典型的「麥客」人生,告訴人們一個個真名實姓、有形象有事實、有時間有環境的泣血帶淚故事,告訴人們「麥客」此行的勞動所獲是多少、佔他全年總收入的多少,站在「麥客」同等角度去理解「麥客」行動、揭示「麥客」行為,「麥客」人生才能深入人心,在20世紀中國社會歷史檔案中入歸自己的位置。
四
但不論如何,侯登科畢竟是攝影的天才。他是20年耕耘、從不停歇的牛,他是面對王屋太行每天挖山不止的愚公,他為此累彎了腰,也因此淘出了許許多多精彩華章。瀏覽《侯登科攝影作品集》,瀏覽《麥客》,我每每驚嘆侯登科對農民生存的體味之深,驚嘆那精湛的瞬間切割之妙,驚嘆那形象創造力的功力之深,驚嘆他瞬間造型的果斷利索堅決。不是常年手不離相機,眼不離形象,腦不停思辨,如何來得這般老道!在《爺爺》、《爺孫》(1988年,陝西關中;見《侯登科攝影作品集》)兩張作品面前,我曾多次發呆,心想這農民在土炕上大咧咧叉著腿橫倒豎臥的樣子,我見過不知多少回,可打死我也不會去按下快門,因為我從來沒有想到,這般沒橫沒豎、不成體統,正是地道的農民做派! 《麥客》裡有一幅甘肅通渭縣抱著孩子的年輕婦女為人指路的照片(1998年,見《麥客》101頁),那是活脫脫一個中國農民的蒙娜麗莎!看著她,我有一種石破天驚、呼之欲出的震撼,渾身發麻。
甘肅 1998 侯登科攝(編輯配圖)
我想像著,侯登科發現這美,該有怎樣的激動,準是咬牙屏氣惡狠狠按下快門,手居然沒抖。我發現侯登科的攝影還有一大特點,就是比方甲、乙兩個瞬間點,一般人或在甲點按快門,或等事物運行到乙點按快門,以求得一個明確的意識、明確的動作,侯登科卻往往在甲點運行到乙點的中間按快門,這瞬間因而拖著泥、帶著水,充滿泥水交流的過程感。像《送水》(1988年,陝西關中,見《侯登科攝影作品集》)、像《流徙中的麥客一家》(1992年,見《麥客》畫冊第72頁),就是這樣的瞬間。我始終不能忘懷的,還有他的《鑿通第一個萬米隧道的人們》(組照)。拍鐵路工人,我沒見過有誰拍得這樣肅穆莊嚴,盪氣迴腸!隧道裡,光線之暗,其實無法拍照。侯登科愣是拍,拍成了一個粗顆粒、昏黃光,影影綽綽中,只有工人艱難沉重的勞動是實實在在的,看不清卻可以感覺到的,鐵路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一寸一寸地向前延伸的……
剛剛看到中央電視臺節目主持人王志對撰寫報告文學《中國農民調查》的一對作家夫婦陳桂棣、春桃的採訪。這篇報告文學觸及了中國的「三農」問題:農民的苦、農民的貧、農民的生存危機。陳桂棣說了一個數據:中國城市人口的收入是農民的近6倍,而農民上繳的稅是城市人口的近4倍。這兩個數字疊印出了中國農民的處境。中國有9億農民!農民的故事很多,農民的問題很多,農民的生存永遠是紀實攝影的主題。
幾回回夢裡回陝北,都見侯登科挎著相機,在山水間笑著走著。醒來嘆息,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朋友了。想想又嘆息,得遇這樣的朋友,實為人生一大幸事。
侯登科,還想和你說的是:將來我們都會去天堂。有你在,從此天堂不再寂寞。
【連載說明】1、本文選自《受難者的光榮》,聞丹青、李媚等編,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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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提交:2019年4月9日-2019年10月10日(已結束徵稿)
評審:2019年10月11日-11月中下旬(正在評選中)
頒獎:2019年11月底
組委會辦公室:0755-830646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