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除駐軍外,幾乎是無人區。
地處中國版圖最西北角的中哈邊境段上,北上的額爾齊斯河,與卡拉蘇河、阿拉克別克河在此交匯。方圓百裡池澤密布,致蚊蟲瘋狂滋生集聚,與亞馬遜河等並稱世界四大「蚊蟲王國」。每年5到9月,它們三五成群,如鬼魅般不依不饒地追隨,牧民不堪其擾紛紛逃離。可駐守在此的新疆阿勒泰軍分區北灣邊防連,卻偏偏像楔子一樣,牢牢釘在這兒。
每立方米蚊蟲不少於1700隻,蠓蟲不少於3500隻,構成了他們全部生存空間。
洪水淹了巡邏路,水草高過人頭,一腳踩進去最深可至胸口。緊隨其後的蚊蟲呈網狀撲來,如殭屍般死咬不放,黑壓壓一片把人團團圍住,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就連軍犬都拼命打洞,把身子藏在裡頭,但裸露的眉骨和眼眶,還是被蚊子咬爛了,先後7隻喪命於此。
沒人生來甘願挑戰「生命禁區」。若在城市,這群90後戰士本不會考慮生死。因為這身軍裝,他們從熱鬧中走出來,直面漫天「藍軍」,守護中哈邊境的11塊界碑、25公裡邊境線。
「蚊蟲王國」的特殊巡邏兵(央廣網發 北灣邊防連 供圖)
「不當兵,可能一輩子不會來這兒。」
這裡距新疆5A級景區白沙湖僅百餘公裡,卻似兩種人間。
從哈巴河縣出發,隨著車子不斷深入蚊區腹地,擋風玻璃被蚊子撞擊次數急劇飆升,像一張黑色大網朝車窗直面罩下,要將人吞噬一般,駕駛員需不時用雨刷清理殘留的蚊屍。縱然如此,抵達時車身已被糊成一片。隨後車門一開蚊蠓縈繞周身,撲得人睜不開眼。趕上地方工人來連隊維修光纜,不到半天,被蚊子咬得放下工具,撒腳就跑。一年下來,願意留下的工人最多三天便也逃得乾淨。
「只能多僱一個人,專門給他們轟蚊子。」班長劉平平可躲不開,當了近14年的兵。他將盛夏的記憶形容為恐怖片。有的大如蜜蜂,長達1公分,被蟄咬一次,傷口瞬間腫如雞蛋;有的形似小米,壽命只有4小時,就連專家都叫不上名字。但繁衍速率極高,它們鑽進五官,躲在腋下,逼得戰士只能讓其喝飽再走。營房內須全封閉,食堂、宿舍均由長廊相連。豬圈雞舍房頂都要蓋上蚊帳。若是衝到室外,卻與涼爽的夏季衣衫無緣,裝束頗像外星人,頭上罩著紗巾,三伏天裹著厚棉服。不想做義務「獻血員」,就要做「運動員」。
來到飯堂,門口拉上特製門帘,餐盒一開,蚊子徑直往飯菜裡鑽,扒拉出屍體見怪不怪;要是如廁,猶如過關,先點上艾草,一邊解決問題一邊用力扇,以防蚊子下口;若睡夢中衝出蚊帳,早起整個人就要在肥皂液裡泡著。平平往往是舊包還清晰可見,新包又是一片一片,皮膚像是碎紙片糊的似的。
窗紗上,衣櫃裡、陽臺下……清出來的幹蚊屍多則百餘斤。班會索性就開在了蚊帳裡;掀開帽子抽菸嘴巴被咬腫,也都陸續戒了煙;院內滅蚊燈高壓電網上,「劈裡啪啦」聲不絕於耳。撒了歡的籃球場上,所謂打球,基本在和蚊蟲打架……
生性靈敏的動物也未能倖免。平平剛來那陣,說是買了一百多隻雞,最後成活的就僅剩光禿禿的一隻了。
「如果不當兵,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來這兒。」此後,平平與蚊蟲的戰爭徹底打響。5公裡越野,人人撒腿狂奔,蚊蟲一路追襲。他們的成績一直名列全團前茅。
巡邏路上,戰士們被蚊蟲襲擾的寸步難行(央廣網發 王子冰 攝)
向著39號界標,出發!
夜幕降臨,蚊蟲不退反增,如轟炸機般嗡嗡作響。
而彼時,河內魚群反而不斷地上湧,捕魚人員抵邊甚至越界打漁,目標可能就近在咫尺。
北灣連地處叢林地帶,看似風景如畫,實則危機四伏。5公裡外的額爾齊斯河對岸則是鄰國哈薩克斯坦。巡線時,若不慎一腳下去,沼澤可能迅速將人吞掉;被蚊蟲纏得煩亂,一不留神跌入水草,毒蛇伺機襲擊;一旦被花斑蚊盯上,一口下去就可能沒了命……可平平和戰友們日日守護的中哈39號界標,偏就扎在這兒。有時,連鳥都被蚊子叮得從天下掉下來。
平平走在最前頭,他們三五成排,持槍排查,著裝頗似俠客。沒走幾十米,草就沒過了頭。此處最為隱蔽,極易躲人藏物。他蹚過滿是膩蟲的水坑,一腳踩下去水便莫過了膝蓋,防蚊棉服捂得全身流汗,褲子溼答答黏在腿上。所幸,暫未發現異常。可另外的「敵軍」,卻早已密密麻麻排列潛伏許久,草都變了顏色。
終歸還是躲不過這一劫。耳邊千萬隻蚊蟲侵襲,如沙塵暴般,鋪天蓋地而來,火氣憋到了喉嚨,沒人講話。但絕不敢停下,平平反覆對照地圖,尋找地貌地物,以確認行軍方向。眼睜睜看著蚊子鑽進頭紗,也不敢把帽子甩掉痛快地打一場。渴了,就從包裡掏出吸管,連著水壺插進嘴裡;撒個尿,也要邊走邊尿才行。
在層層蚊網中搜索前進,意外倒也常見。去年7月,為及時查看河水消退後的界標,巡邏途中,一新兵防蚊帽不慎被樹枝刮破,蚊子瞬間從豁口湧向了頭,憤怒情緒飆升。平平來不及想太多,一把扯下帽子護他。「這傢伙絕不會給任何人反應時間」,面對送上門的大餐,它們毫不客氣。「比起受這罪,還不如亂劍刺死來得痛快。」一向溫和的平平忍不住爆了粗口。
死裡逃生的感覺並不像影視作品裡描述那般,伴隨著歡呼大笑。沒一個人說話。倒是新兵哭了鼻子。大義凜然過後,平平好像被整了容,皮膚發亮,仿佛一碰就要爆裂。可消腫後次日,他和戰士們還給這條路起了個頗為豪邁的名字——「勇士的徵途」。而抵達這徵途的終點,他們拂去界標上積落的塵土,清理掉周邊的枯枝野草。如影隨形的蚊蟲容不得久留。一個標準的軍禮過後,轉身折返,這樣的鐵律沒人能打破。
從1963年至今,就在這條路上,北灣連與蚊鬥爭了56年。
夜幕降臨,劉平平正在邊境線執勤站崗(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一個士兵的「平凡世界」
種種境況,都讓平平感知到,這確是真正的極境之地。可他卻異常興奮,「早就想穿上軍裝,到最苦的邊防去」。
如果這話擱到他履歷裡,絲毫不為過。但在新兵連時,卻被定義為「不太聰明的亞子」,別人都以為他只是一時熱血。未曾料到,從附近連隊磨練十年後,平平最終扎在了北灣。
老家在陝西太白,他打小就聽著紅軍故事長大。家中6個兄弟4人在部隊,有空軍、雷達兵,還有保障炊事做汽車兵的……家中聚會,好比一個加強連,飯桌上談的全是武器彈藥,就連電影也都偏愛軍旅題材。而打開他的手機,「戰地20」APP排在最前頭。操控飛機坦克,沒人能贏得了他。
可蚊子絕不會因誰是新兵,就手下留情。以25米高的哨崗樓為背景,平平的軍裝照儘是目光篤定,英姿颯爽。朋友圈裡也滿是夕陽界河、白樺林。可當記者爬上哨樓湊近一看,即使當了兵,也非銅牆鐵壁。平平點了近10盤蚊香,環繞周身,燻地嗆人,可還是被咬得血跡斑斑。親戚見了總會調侃:「你這是在部隊掏煤被燙了嗎?」但他顧不得了,一站就是個把小時不敢鬆懈。次數一多,周邊石頭都燙黑了。
其實,極境也遠非槍林彈雨。如平平的名字一樣,再平凡不過,更多的是看不見的守護。訓練、巡邏、站崗,一天天就這麼過。越野訓練張嘴就是一口蚊子,眯著眼闖關破障;持槍射擊,蚊蟲擾亂視聽,手臂痛癢之下動作變形,反而練就了定力……歸隊時,滿身碾碎的蚊屍,就連迷彩服的花紋都已分辨不出。心裡念的是十萬火急洗個澡痛快下,可剛吃上口熱乎飯,緊急哨聲一響,他準跑在最前頭。
如今成了四期士官,人生仿佛陷入了「死循環」。他在一次比武中左膝半月板損傷,軍姿站立5分鐘是極限。媳婦勸他,「30歲的人了還和小夥子比什麼,不行就退伍回家。」可他不甘心,5公裡越野,別人跑一個,他偏要跑倆。也漸漸體味到,前幾天剛退伍的老兵嘴裡念叨「兵沒有當夠」究竟為何意。
黃昏已至,戰士們在中哈邊境線上巡邏。(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守在這裡,不是光吃苦不幹事的
平平並不想通過所謂的艱苦博取同情。相反,要用連隊的戰鬥力告訴大家,他們守在這裡,不是光吃苦不幹事的。「這些路必須有人去走,到達某片領土,宣示主權的存在。」和平時期,他們要處理的不僅是阻止人員及牲畜未辦「護照」擅自出國那麼簡單,邊境線上鐵絲網有無損壞、牧民家的死馬被衝到界河也要探個清楚。
入了冬,蚊蟲散去。雪將戈壁灘死死鎖住,一腳下去不止2米深,風大雪厚馬都不想走,就在地窩子裡熬上一宿。可即便如此,25公裡邊境線11枚界碑相連,必須有人涉足,24小時戰備。
有路的地方,難走;沒路的地方,驚心。同樣在坡度超60°的陡坡上,滿是碎石塊。腳踩上去松松垮垮。每挪一步,碎石就「譁啦」往下掉。平平每次巡這段線路時,心裡依然會發怵。軍馬一不高興躺下打個滾,如幸運,滾下山的還只是口糧,「還是帶方便麵好,給我弄成沙末子,我也有口湯喝。」如此種種,他也沒覺得多苦,反倒是這裡最易見得的大自然裡的樹木河流,帶給了他城市裡難尋的快樂,同時,他也將這種情感以行動作為回饋。阿勒泰地區素有「金山銀水」之稱,其中「銀水」便是指額爾齊斯河。連隊連年參與到護漁、護林和水土改善行動當中,一些多年未見的珍貴魚種再現蹤跡。
可這次是坦途,下次就可能變成天險。他也記不清是哪一年,邊境線旁的樹被風颳倒,壓在鐵絲網上。若不及時清理,不法分子甚至可能踩在樹上直接越過哈方。可就在不遠處,一串比巴掌還大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叢林深處,「是腳印沒幹,是頭成年哈熊,這兩天剛走過的。」雖攜帶槍枝,但如果真的碰到這種國家保護動物,遠非其敵。他們將篝火分成幾堆燃在宿營地四周,驅趕半夜近身的野獸……就是在這種條件下,戰士們每天連續巡邏7小時。平平被稱為「巡邏王」,但也免不了瀕臨崩潰。人到後來連話都不想講,只是跟著前人的腳後跟,機械地向前移動。可直到終點,再苦再累,腰杆也會不自覺地挺到最直。
如今身處和平年代,很多人覺得,就是到邊境走一走,修修邊境設施,「沒有部隊守著,國家能安寧嗎?」平平的聲調轉瞬高了幾度。
戰士們驅車前往40號界標處,為在沙漠紮營的兄弟運送補給。(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蚊蟲聚集地 承載人生課題
連隊最小的兵才18歲,有時偷懶少做一次衛生,平平也不多說什麼,自己也就幹了。可他也有怨言,讓新兵擦桌子,「桌腿就是想不到也抹一下」。他擔心的是,「我們的兵沒個兵樣兒」。可轉念一想,他們也不過和年輕時的自己一樣,喜歡熬夜玩遊戲,喜歡穿得酷酷的,以自拍的方式詮釋「詩和遠方」……
他們接受軍旅生活的雕琢,而軍營也承載著很多重要的人生課題。
與蚊蟲較量,看似肉體相搏,實則是心理戰。平平漸漸看到了變化:一開始被咬得像孫猴般的新兵,也學會和蚊蟲開玩笑,繃緊肌肉,讓其無從下口;走路說話不再火急火燎,增減衣物不再隨心所欲;兵與兵的依存度拉近,自製花露水風油精混合裝的驅蚊劑,吆喝著一起「嘗鮮」;升國旗時,就連平時總是嘻嘻哈哈的兵,軍禮都敬得比平時好,「祖宗疆土,當以死守,不可尺寸與人」,對國與家的體悟加快了年輕人成長的步伐。日子來來去去,愛國也從空泛的概念,甚至具體到每一次巡邏時的回望。
然而,戍守邊關終究不是什麼浪漫的事。這些年,營區偶有科研人員來研製新藥,公益人送來驅蚊器。除此之外,僅與黑壓壓的蚊子為伴,枯燥、壓抑間歇性湧來。可平平早已習慣,他更願意為孤寂的邊關賦予一些浪漫味道——白天看雲彩,晚上數星星。可再「百毒不侵」的兵也是父母眼裡的寶。若非親身體驗,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這裡的「蚊蟲盛景」,「既然說不清,不如不說。」避開這一話題,反倒與家人的聯繫更加緊密。
而條件艱苦,抱團取暖的重要性倒也體現了出來。「啥事兒都喜歡一起幹、比著幹。」
可大家也都明白,沒有誰能成為軍營永久的主人,他們終將匯入社會重新生活。帶著這份烙印,尋找安身立命之所。
一代代官兵面對叮咬不言苦,衛國戍邊不言悔。(央廣網記者 張凱航 攝)
如今條件好些,太陽能滅蚊器的作用在此發揮到極致,囂張跋扈的蚊子也有了「剋星」,但「掂量」這群軍人的方式卻不會改變。
平平休假回家,終於不用隔著冰冷的手機屏幕訴牽掛。對軍人而言,家人這個身份很難做好。二胎兒子尚未滿月,他想等小傢伙長大後,也來連區體驗一番,但家人並不理解:「那麼苦,還回去幹啥?」可當他想到答案時,突然有了豪邁的感覺。
在他的印象裡,有個為連隊運送補給的地方司機,到達營地後幾近崩潰,一邊痛罵蚊子,一邊嚷嚷著:「即使給十萬塊錢,也不會再來這個鬼地方!」「我們似乎與社會存在著某種脫節。」但平平相信,正是因為這種脫節,他們守護的那些人們才有了更多的選擇。
【本期製作】
監製:趙淨 李雪南 關宇玲
記者:王晶
攝影:張凱航
視頻:黃一博
通訊員:王子冰 徐明遠
設計:劉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