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冀望重生的鋼琴夢
呂昊城說以前是被逼著學,現在發現真的喜愛,已經離不開鋼琴了。
鋼琴家呂昊城與母親在一起。
「鋼琴王子」年少成名卻幾度沉淪 30歲再出發希望用音樂成長
14歲以前,鋼琴家呂昊城與鋼琴家郎朗有幾乎相同的人生軌跡。
同齡且同是瀋陽人。五六歲時,參加瀋陽市少兒鋼琴比賽,郎朗第一,呂昊城第二。1993年,兩人參加「星海杯」兒童鋼琴比賽,又是郎朗第一,昊城第二。從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到附中,兩人比肩前進。初二時,郎朗去美國念書。從此,郎朗的路越走越寬,昊城的路越走越窄。
如今呂昊城雖已三十而立,但母親殷紅卻依舊守候著兒子。呂昊城的成長經歷了無數磕磕碰碰,甚至兩度進了看守所。郎朗的父親郎國任說:「我的教育方法對誰都能奏效。」殷紅承認:「我要是郎朗的爸爸,昊城也能出來。」
有人問呂昊城:「你想要一個郎朗這樣的爸爸嗎?」他連連擺手:「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文、圖/本報記者練情情
2013年12月11日,呂昊城在廣州星海音樂廳舉辦了個人鋼琴音樂會。
黑禮服、白襯衫,在三角鋼琴旁鞠半躬,坐下,解開西服扣子,呂昊城隨即開始彈奏舒伯特即興曲。情感隨手指的上落起起伏伏,如夢似幻。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言語,他想用音樂再次證明自己。
知青父母的陪讀鋼琴夢
彈到第二支曲子蕭邦諧謔曲,坐在臺下的呂昊城母親殷紅已抵擋不住眼淚的傾瀉。這首曲子是曾獲「華表獎」和「金雞獎」紀錄片《鋼琴夢》的背景音樂之一,紀錄片的主角便是那個活潑、淘氣並非常有音樂天賦的鋼琴少年呂昊城和他的陪讀母親。
昊城母子現住在廣州天河區某小區。約好見面的當天,殷紅囑咐記者不要按門鈴,因為昊城還在睡覺。他睡在客廳且睡眠不佳,只好打開電視,看著電視迷迷糊糊地睡下。
呂昊城的父母都曾是知青。在上山下鄉那段歲月,文藝把兩人拉到了一起。「不用幹活的時候,昊城爸爸就招呼來幾個朋友,坐在炕上,他拉手風琴,大家一起唱和。」說起這段歲月,殷紅臉上泛出一絲甜蜜,「除了笛子,他什麼樂器都會。」
才幾個月大,父母便發現兒子的音樂細胞。昊城剛學會坐,一聽爸爸唱抒情、憂傷的歌曲,他就流眼淚,甚至哇哇大哭。爸爸連說「對不起」,趕緊改唱蔣大為《要問我們想什麼》,他馬上歡樂了。昊城不到四歲,家裡就花了2000多元買了一臺幸福牌鋼琴,那是家裡唯一的樂器。學琴半年,就能彈《星光圓舞曲》,父母高興極了。
「出名要趁早啊!」1997年,韓君倩導演發現中央音樂學院東門外的平房區有一個「陪讀村」,這裡聚集著一大批來自全國各地懷抱音樂夢想的孩子以及捨去工作陪伴他們的父母。呂昊城母子便是其一,韓導演的鏡頭對準這對母子,開始了長達三年的跟蹤拍攝。
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殷紅的名字。就連她自己日記本封面也標註的是「呂昊城母親日記」。作為一個失落了自己夢想的女性,她辭去工作,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殷紅不懂五線譜,昊城練琴時,她數著琴譜上的「小蝌蚪」,看有沒有漏音多音。兒子自小「淘出花來」,在學校裡闖了大大小小的禍,殷紅幫著寫了無數保證書、道歉信。但昊城有個特點,平時再怎麼好動,一彈琴就能安靜下來,每天練六七個小時,甚至十個小時。
與郎朗父親的嚴厲、殘酷的教育方式相比,殷紅更多的只是規勸。但漸漸地,昊城越來越超出了她的駕馭能力。
留德一年酗酒狂躁而歸
「媽,我的手機呢?」昊城把「媽」字拖得長長的,他剛睡醒。殷紅趕緊跑到客廳去幫他找。其實手機就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昊城現在廣州一家音樂培訓學校授課,前一天剛好是藝術考試的最後一天,他連上了幾節課,有些疲倦。
14歲那年,郎朗去了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讀書,並獲全額獎學金。這成了郎朗和呂昊城人生之路的分岔點。
「我媽從小也打我,管著我。相比,爸爸更溺愛我,經常給我放假,讓我使勁玩。因為爸爸是一家之主,他的溺愛有時成了反作用。」呂昊城分析得頭頭是道。
殷紅回憶,有一年放假,郎朗和昊城一同坐火車回瀋陽。郎朗被爸爸要求在小餐桌上「打桌板」練琴。而此時的昊城正與人玩牌玩得熱火朝天。昊城甚至爬到行李架上去,從一頭爬到另一頭。她欲阻止,結果被呂爸喝道:「兒子哪有自由啊?玩會不行嗎?」
「要是像郎朗爸爸那樣,你受得了嗎?」記者問。
「受不了也得受。那有什麼辦法。中國的小孩子沒有話語權,一切都聽父母安排。」 呂昊城說,「如果朗朗丟掉了爸爸這根拐杖,也是出不來的。」呂昊城承認自己不夠勤奮:「成功就是天賦加勤奮加機遇再加父母。」
17歲那年,呂昊城獨自前往德國魏瑪音樂學院留學。本來殷紅要陪著去,籤證始終沒辦下來。她擔心兒子不會料理生活,也不懂為人處事。
「第一次做飯,切個西紅柿就把手給切了,從此再不做,都是出去吃。我從小不拿一分錢,對錢沒有概念,突然卡裡有這麼多錢,就一下揮霍掉了。最後窮得只靠五馬克過了一個星期。」呂昊城坦白相告,在國內滴酒不沾的他,在德國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在德期間,呂昊城被診斷有心理障礙,躁狂,酗酒。1年後,他回到父母身邊,似乎又一切都好了。他考上了星海音樂學院,師從烏克蘭著名鋼琴家卡麗娜·波波娃。2004年,他獲中國音樂「金鐘獎」全國鋼琴大賽銅獎;2005年獲香港(亞洲)鋼琴公開賽公開組第一名和協奏曲組第一名;2006年獲吉列爾斯國際鋼琴大賽第四名。
父親去世失戀醉酒「拎包」
北京八年,廣州六年。作為一名陪讀母親,照顧孩子就是殷紅的人生,昊城也是殷紅的夢想和希望。本以為讀完大學,自己作為「陪讀母親」的使命就該結束了,殷紅卻發現,昊城,「還跟小孩子一樣」,且屢屢闖禍。
2012年6月,廣州多家媒體報導,才華橫溢的鋼琴才子呂昊城因涉嫌盜竊被推上被告席。媒體突然關注到了呂昊城,可惜是在法庭上。
這一段過往,如今成了呂昊城心中的「刺」。原本對媒體避之不及的他,如今主動面對記者,主要是想拔掉這根「刺」。他特別怕因為這事,讓人以為他人品不好。他急著向記者辯解,有些語無倫次,「生活中這種誘惑太多了。之前,我在學校裡撿到學生卡,卡很厚,別著1800元現金。我立馬交給副校長了。這是純屬撿的。」
事實上,每次出事,都與酗酒有關。「第一次是失戀,剛好遇上警察釣魚。我去借火,那人不理我,我翻人家包,警察就圍上來了。第二次又是喝多了,拎了朋友的包。」
「你說,我拿了人家手機,怎麼連機都不關?當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呂昊城急於解釋,又似乎百口莫辯。
2010年春,呂昊城的父親癌症去世。呂昊城非常痛苦,「家人認為,爸爸生病是因我而起。我去上海發展,爸爸是生了一窩火的。」那段時間,他靠酒來麻痺自己。
這次闖禍,殷紅是有預感的。當時,她在瀋陽,昊城剛過完年就來了廣州。「他天天沉迷酒吧,還四處借錢。」出事前幾天,剛好是昊城父親兩周年祭日。他給媽媽打電話問,家裡都有誰去了?殷紅說他,去不去是人家的事,你當兒子都沒去。昊城「啪」地掛了電話。當晚,她就接到昊城同學的電話:「阿姨,怎麼辦啊?您的寶貝兒子被人家扣了,他去消費兜裡沒錢結帳。」
殷紅一聽火冒三丈,一連串的不管!不管!不管!就讓他呆那裡吧。
法官惜才卻難逃法律
一再犯事,這一次,殷紅真的不想管了,「判他十年八載我都支持」。
主審法官黃瑩也是一個母親,她敏銳地覺察到本案背後必有一段不尋常的故事。當時,昊城作為鋼琴培訓老師,收入較高,生活富足。為何一再盜竊?再看昊城的履歷,和厚厚的獲獎證書,黃瑩更不敢輕易下判,將此案由簡易程序轉換為普通程序,並主動與殷紅聯繫。
開庭當天,呂昊城那雙在琴鍵上飛舞的雙手被銬在胸前,無數鏡頭對著他。殷紅坐在旁聽席的角落裡,一言不發。黃瑩特別囑咐記者:請體諒一個母親的心情。
華南理工大學建築學院教授肖大威從報紙上得知呂昊城受審的消息,大吃一驚。他的兒子也是波波娃的弟子,比昊城小几屆,「波波娃老師很嚴格,她挑的都是最好的學生。」在波波娃老師的學生音樂會上,他曾聽過呂昊城彈奏一曲《野蜂飛舞》,至今印象深刻。
「有些成績是努力不出來的。呂昊城非常有音樂天賦,不能因為這樣的事就毀了。」肖大威找到殷紅,希望能幫助呂昊城。
肖大威聯繫了案件的受害人,原本也是呂昊城的朋友,希望他們撤訴。肖大威告訴記者兩個細節:一是受害人說,當他們帶著警方找到呂昊城時,他好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笑眯眯地跟他們打招呼;二是,被害人提出要賠償8萬元才肯撤訴。這更讓肖大威確信,呂昊城幹了一件「很傻的事」。
盜竊案屬於公訴案件,即便被害人不追究,檢察機關也不太可能撤訴。連越秀區法院院長葉三方也心生憐惜,稱像呂昊城這樣有特殊天賦的人,他的才華應該為社會作出貢獻。
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肖大威感慨,有些學生的確是另類,在某些方面非常有天賦,但在其他方面可能有缺憾和明顯的短板。「這點國外做得比較好,比如我兒子在美國的音樂學院,就有一個教授音樂能力很強,但社會能力很低,幾乎不與人交往,但絲毫不影響他成為優秀的音樂家。」
「他在看守所我睡得特踏實」
2012年9月,法院終於下判了。鑑於昊城當時處於醉酒狀態,主觀控制能力較弱,也沒造成被害人經濟損失,法院採用了最輕的處罰:管制。母子在庭上緊緊相擁。
他兩進越秀區看守所,第一次呆了三個月,第二次七個月。這段特殊的經歷,他時常記起。
與他同倉的一個販毒犯,被判了死刑。臨走時,他跟同倉的人告別說了八個字:「珍惜眼前,知足常樂。」
釋放後,呂昊城在朋友的音樂學校授課。「他特別受歡迎,是『男神』級別的,很多粉絲,帶的學生也最多。」校長李先生告訴記者。
記者去音樂學校採訪的時候碰到惠州來的一個高二的男孩子。他說自己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就被呂昊城的琴聲吸引,覺得他特別棒,認定就要跟他。老師的過往,學生們大多知道,但都表示理解和寬容。
「我覺得,我彈得比過去更從容了。有些過去沒有體驗到的鋼琴技巧處理,現在體會到了,更細緻了。」呂昊城想重返舞臺,想開自己的音樂會,想重新揚起鋼琴夢。
呂昊城發現,國內的孩子學琴都是從小被逼著學,在國際的少兒鋼琴比賽上經常拿獎,長大了反而籍籍無名。國外的小孩正好相反,他們以興趣為導向,真正熱愛了才下苦功去學去練,永無止境。「我以前也是被逼著學,但現在發現真的熱愛,已經離不開鋼琴了。音樂無止境,我要繼續彈下去。」
為了開音樂會,母子又吵了一架。開音樂會要花不少錢,別說賺錢,可能連本都回不了。昊城又不願意降低標準,單請廣州交響樂團伴奏就要30萬元。對他來說,開音樂會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必須,馬上。殷紅很怕昊城又是腦子發熱,心血來潮,但還是擰不過他。
希望用音樂來重生長大
音樂會前一天,昊城說:「媽,你打扮打扮,明兒聽我音樂會去。」殷紅一愣:「你小子還挺重視我。」她稍微打點了一下自己,上衣還是平常穿的深褐色夾克棉襖,換上一條半裙,配深色長筒靴。她已經放棄化妝的習慣許多年,披散著染過的長髮,銀髮從髮根處顯露出來。
與殷紅一同坐在臺下的,還有波波娃老師和星海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黎頌文先生。呂昊城出場的第一支曲子舒伯特即興曲就吸引了波波娃,她感慨:「他彈得很動人,他內心深處有那種音樂深度,彈得很透徹。」有記者試圖讓波波娃比較一下李雲迪、郎朗和呂昊城三人。波波娃非常生氣,她表示無法理解中國人習慣性思維裡的這種比較,「音樂不能這樣比較,就像藍色和紅色一樣,無法比較。每個音樂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和個性。」
當呂昊城打電話邀請黎頌文來聽他的音樂會時,黎頌文非常高興:「我知道,他要重新站起來了,人生要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呂昊城本打算送票給黎頌文,但黎頌文拒絕了,他說:「我會用行動支持你,我自己拿錢買你最貴的門票。」
這次音樂會的壓軸曲目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拉赫瑪尼諾夫也經歷過神經衰弱、失眠、痛苦的時期,他在其《第二鋼琴協作曲》的封面上特別註明將它獻給自己的心理醫生達爾。整部作品由嚴峻的戲劇性和明朗的抒情性交織一起,音樂時而激烈動蕩,時而寧靜沉思,令人心潮起伏。
當呂昊城完整地彈完整部作品時,現場掌聲雷鳴,觀眾帶著一束束鮮花湧上舞臺。
在呂昊城的心裡,這支長達半個多小時的曲子是獻給媽媽的。彈第二、第三樂章時,他常常彈哭。
「我腦海裡是我媽媽,這是她最喜歡的。13歲時,她不知在哪聽到這個曲子,覺得很好聽,就給我買回了譜子。媽媽問老師,昊城什麼時候可以彈這個曲子。當時老師說,十年以後吧,這曲子太難了。這譜子就扔家裡,後來我自己摸,發現愛上它,在德國學習期間就把它拿下來了。」
殷紅在臺下注視著兒子,心中祈禱,「希望這次他真的長大了。」
對話呂昊城導師波波娃
希望他不要浪費這種才華
烏克蘭著名鋼琴家卡麗娜·波波娃教授,是呂昊城在星海音樂學院學習期間的導師。波波娃曾經把他的錄像寄到英國皇家音樂學院,那邊的老師來電話說很希望栽培他,就像明星一樣,把他打造成音樂明星,很希望邀請他到英國讀書。但由於那段時間昊城父親病重,家裡也出現了很大的經濟障礙,不得不放棄了機會。
去年12月11日,波波娃在現場聆聽了呂昊城音樂會。波波娃老師發現昊城比以前更沉穩深刻,稱讚呂昊城是非常有魔力有吸引力的鋼琴家,他的音樂發自內心,很能抓住人心。
記者:您曾經指導呂昊城四年,覺得這個學生怎樣?
波波娃:很出色的一個孩子,很多比賽的獲獎者,國內、國際獎也有,他很出色,直到現在烏克蘭還很多人記得他。他的音樂來自心裡,他非常真誠,富有才華,能量很豐厚,能抓住聽眾的心靈。聽他的音樂感覺非常有趣,而且他是在愉悅感覺下做音樂。他最大的特點是他活在音樂當中,他整個人的情緒能融入音樂當中。有些音樂家是很理智型,想著哪個地方好哪個地方不好,但他完全就是出於天然,發自內心。他的技巧完全沒問題,非常出色的技巧。他非常享受音樂創作過程,讓人驚嘆。
記者:他現在的演奏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波波娃:可能抒情性方面更加細膩,他一直都比較出色,人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成長,當然他會有他成熟的感覺。
記者:前段時間他犯了錯誤,有沒有影響到他的演奏水平?
波波娃:生活上的任何變化都會影響到人的狀態。如果我不知道這個過往,聽他的音樂聽不出來。生活的影響讓他更深刻地思考生活。他可能更沉穩更深刻一點,他是很有天分很有才華的鋼琴家,他的老師很熱愛他,一直很想幫助他。他現在在一個不錯的狀態,我覺得他還沒達到一個高峰。
記者:您對他有什麼期望?
波波娃:他的才華可能是上帝的饋贈。有時候你教一個普通的學生,教了很長時間,他基本上什麼都掌握了,總覺得欠點什麼。有些東西是教不來,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有些很偉大的鋼琴家也不一定有這種很靈的東西在裡面,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把內心的真誠表現出來。我很希望他不要浪費了這種才華,同時成為幸福的人。
(王芮對本文有貢獻)
(來源: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