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黃燎原
採訪:李純
一
2018年11月,蝦米和滾石做了原創樂隊大賽,這個比賽好像沒有任何影響,但是宋佳(後為九連真人經紀人)覺得有幾個樂隊不錯,給我拷了視頻,說你看看吧。看到九連真人,我有點激動,真的挺好。這輩子我有個不甘心,我錯過了嘻哈,我覺得不能再錯過九連,我馬上給宋佳打電話,「我們來做這個吧。」
我的祖籍是廣東梅縣,我也是客家人,但沒在那邊生活過,我什麼也沒聽懂,我就挺震撼。當時腦子冒出來兩個念頭,一是他們帶給我侯孝賢、楊德昌早期電影的感覺;二是19世紀的法國小說家基本會說的一句話——一個外省人來到巴黎——你抱著野心和無法滿足的欲望,你想登上更廣闊更高的舞臺。
我是合作以後才找九連要的歌詞,他們的表情已經足夠吸引我,真的是那種勁,挺像我們小的時候,我們小時候挺渾的。你和人家說,這是一種感覺,別人會認為你敷衍。真不是,你的經歷,你的閱讀,你的觀看,你的聆聽,形成了你的感覺。
後來我想我錯過嘻哈是必然,比如你很難涉及社會問題,不能涉及性,不能夠有髒話,這三個在嘻哈裡是很重要的東西。但是《莫欺少年窮》,我第一反應是Nirvana,少年心氣,眼裡冒著火冒著光芒的狀態。
我特意讓他們從廣東飛來北京,在我們家樓下吃了頓飯,算是見面。三個小鎮青年。我說,我決定出來幫你們做,我們一起努力,但是你們的創作不用聽我的,任何事情都不用聽我的,我只是建議。其實是雙向選擇,幾個大公司也跟他們談了,但宋佳專門為九連成立了一家公司,這個公司只做他們,和你擱到大公司,弄很多人,是不一樣的。我和宋佳講,我們現在不要籤其他的樂隊,盡心盡力做這支樂隊。我覺得不會錯。
2019年4月6日,我在朋友圈發了九連真人音樂分享會的邀請,請大家來免費看。我有這樣的經驗,比如二手玫瑰,在老百姓還不知道的時候,文化界的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並喜歡了。我最早做搖滾樂,也是首先對青年知識界進行推廣。因此,這場演出並不針對媒體,是朋友場,針對圈裡人,完了收集一些素材,比如各行業精英聽完後的反應。
那天來了很多藝術、電影和搖滾界的人,我們想賣酒還是不賣酒,後來想別掙這酒錢了,現場的人全都免費喝福佳白。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相信朋友們的感覺和直覺,他們會給我指導,另外往來無白丁,這些人說話管用,對我的推廣也會有用。辦得倉促了,想找的空間沒有地兒,人來得不夠全,像寧浩要出差,徐靜蕾在臺灣,最可笑的是謝天笑,九點多給我打電話說,黃哥我馬上到,我說,已經完了,他說哪有搖滾樂演出九點結束的,我說,我這是朋友場。
那天一是向大家推薦九連,二是我和宋佳做一個交接,宋佳跟了我十年,我想我退了,其他的事情由宋佳完成。但我會做一些連接,比如未來九連和電影,九連和文學的合作。我的優勢是跨界, 我曾經想找十個第六代導演,每人給二手玫瑰拍一個MV,我一個一個都去談了,王小帥、張元……都可以不拿錢拍,每個人都談完了,後來忙就撂下了。當時二手沒有完成的事兒,沒準在九連身上可以實現。
我一直覺得如果一個樂隊僅僅停留在搖滾樂,是不夠的,比如我做二手玫瑰,我和梁龍說,如果我們只能進入中國搖滾史,這個樂隊沒有意義,我犯不上費這麼大勁,我還是渴望這個樂隊可以進入中國文化史。
2019年7月11日,黃燎原家中,黃燎原(左二)和九連真人
二
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有《樂隊的夏天》,「樂夏」是先找宋佳談後海大鯊魚,沒有談妥,然後推薦了九連。
在「樂夏」排演的過程中,我在國外,宋佳盯現場。我和宋佳說,你什麼都不用管,他們現在做任何事都是對的,不需要修飾,他們愛幹什麼幹什麼,人成長都有這麼一個階段,這個階段怎麼著都是對的,讓他們自由發揮。
當「樂夏」出現,我知道他們肯定會一戰成名。我看了樂隊的構成,除了九連基本都是老樂隊,這麼魔性的樂隊,它一定是不一樣的,一下就能蹦出來。
九連在北京排練,愛奇藝的人要來,宋佳希望我去,我說我不去了,不要出鏡,會有各種議論。第一期投票,高曉松他們都不知道九連和我的關係。我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感動,特別好。
原來我們在推廣中少了電視媒體,挺費勁的,現在有網絡,自由多了。他們沒有節目也會火,但是時間會比較長,怎麼著得費個幾年,感謝綜藝節目,讓時間變快了。但是現在綜藝節目來得特別多,我和宋佳說,你得好好把關,不要超出樂隊的應對能力,耍人的節目我們不參加。
現在邀約太多,我們的策略是8000人以下的場子暫時不演。我和他們說,錢不著急掙,先鋪音樂節。很多企業來邀請,收費比音樂節高很多,我們不接,還有品牌談代言,不是大品牌也不接。我提建議,徵求他們的意見,他們覺得可以,沒有急功近利,就OK。
昨天我們討論,宋佳說要不要憋著,直接開工體——成立兩年的樂隊進工體是一個記錄。我說這個記錄沒有意義,能說明什麼呢?現在九連沒有進工體的必要,一是歌曲不夠,二是,工體不是你站在上面演出就完了。不要去搶那個記錄,現在不是時機。暫時也不做巡演,樂隊沒有準備好,七八首歌唱不了多長時間。我倒是覺得比較重要的是年底爭取讓九連上個跨年,類似於迷笛或者草莓的音樂節跨年。
除了宣傳,樂隊的創作很重要,不光是為了唱片,如果歌不夠,你開不了專場,沒法做巡演,所以一切以創作為第一。
目前九連有八首歌,其中為「樂夏」創作了一首,他們保留一年的版權,所以第一張專輯不能用,還有一首歌他們不滿意,一張專輯應該有十首,還差三首。大家都在議論,是不是要唱普通話,但是我和阿龍商量,第一張專輯不出普通話的歌曲,因為原有的創作沒有,沒有必要迎合市場。
他們是一夜成名,就一個晚上。樂隊主要看阿龍的狀態,阿麥屬於很嗨很開心,萬裡屬於老大哥,定海神針,比較穩。阿龍負責創作,負責歌曲的編配,所以對這支樂隊來說,如何讓阿龍調整好心態是最重要的。
我說,如果沒有意外,你們會選擇辭職嗎?兩人都說,堅決不會。阿龍說了一句話:上班對創作有好處。也許有一天他們會來到大城市,但不那麼快,可能更好,最酷的可能是一輩子在那兒教書,周末出去演出。
阿龍作為主唱有點淡化了他吉他手的身份,不是說他彈得有多好,他的琴真的任何一個人彈不出來,有魔性。他和梁龍很像,在生活中和在舞臺上是兩個人,完全不一樣。
阿龍說,他有很多實驗性的想法。我說,沒問題,你怎麼想就怎麼做。網上說九連佔了客家話的便宜,我說怎麼可能佔便宜,方言是一個弱勢,後來又說老不唱普通話,大家就疲憊了。這些人是聽歌詞,不是聽音樂。
一夜成名對年輕人來說最重要是心理上的影響,他們會介意別人的評價,但是你說網絡是什麼呢?什麼人都有。他們只要能扛住批評,甚至謾罵,這支樂隊就沒有問題。
我會給他們做一些經驗性的提示,我說,你們休息的時候,沒事兒多看看書,親人朋友有可能背叛你,只有書不會。他們不屬於文青,他們是小鎮青年,勁兒特別足,這個勁你根本拿不出來,這特別可貴。我相信阿龍以後會變得更寬闊。我能感覺到這個小夥子後勁很足,他話不多,他想問題多。阿龍可以因為朋友的召喚辭掉大城市的工作,毅然回到小鎮,結婚生孩子,現在又做樂隊,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
三
有人說,張培仁把唐朝從無名的窮人變成有名的窮人,我把唐朝從有名的窮人變成有名的富人。
1999年,丁武說老黃你來做我們經紀人,我說我沒做過,他說你肯定行,你認識人多,你帶著我們演出,幫我們聯繫。
當時唐朝已經是一個成名的樂隊,在青年知識界已經有了名聲。但實際你真正帶唐朝,好多人不知道這個樂隊,可供你宣傳供你利用的東西太少了,只能靠口碑。中國搖滾樂早期的發展都是靠口碑,靠熟人。朋友在海南開了一個夜總會,讓我們演三場,我們就飛海南。我找了所有的熟人,找電臺,過去的女朋友,能想到的都找了一下。第一年,我們做了50多場演出,一場能掙兩三萬,在那個年代是個奇蹟。
後來丁大(丁武)都上五星級酒店喝咖啡,已經可以過這樣的生活,但是,創作沒有跟上,沒有新專輯,我能幹的事兒就比較少。在唐朝我有一點挫敗感,我設計的很多事情沒有完成。唐朝是一支偉大的樂隊,我甘心為它服務,只是後期我想離開了,我和丁大說,我想出國追我女朋友,我就不做了。
我一生都要做幕後,我有很多想法,有藝術家說黃老師你做,我說我不能做,我們做幕後的人要甘於做幕後。
做唐朝的時候我有新鮮感,當我做二手玫瑰,我開始有使命感。
2000年,子曰樂隊的主唱秋野說,老黃你來看一個樂隊,這樂隊太好了。子曰是個挺好玩的樂隊,既然秋野這麼說,我有興趣看一看。第一次看二手,梁龍油頭粉面,弄成女裝,太好玩太有意思了。最開始打動我的是他們開演之前的流水詞,歌和歌之間又有一段流水詞,「無論你是南來的,北往的,雞西的,鶴崗的……」
二手和九連都是草根樂隊,和民間音樂有關係,又不完全是民間的。梁龍運用了東北元素,但他脫離了東北才變成現在的梁龍,否則就成了網上的流行歌。一開始梁龍沒錢,演出很土,但隱藏不住機鋒。我不喜歡全是大白話在針砭時弊,很乏味很無聊,我喜歡梁龍的方式,撓你的痒痒,拿小針扎你,持續可以回味。二手結合了當代藝術和搖滾樂,包括民間的口頭文學,是一個豐富的樂隊,在中國找不著第二個。
那次演出之後,梁龍找我,說請我吃個飯。那天下午我一直說我不做經紀人。我剛不做唐朝,覺得有點累,而且我在談戀愛,談得挺認真,最後喝多了,我說還是我來。那時候梁龍真年輕,挺像現在的阿龍,他們都有點少年老成,比同齡人成熟。2000年,梁龍23歲,我35歲。
二手經歷了很多磨難。首先,別人說這個樂隊不男不女,妖裡妖氣,不正經,在二手發展的後期,媒體開始允許報導搖滾樂,但二手不行,媒體覺得樂隊的歌有問題,梁龍化妝也是問題。此外,對我們的演出審查特別嚴。
2003年,我們在北京展覽館開演唱會,文化局說二手玫瑰為什麼要化妝?我說,因為它繼承了中國戲曲的表演方式。
2013年,我們在工體開演唱會,領導說,不許罵人不許說髒話。我和梁龍說,上半場壓著點,我給你盯著,如果領導走了,我過來告訴你。工體上半場梁龍快憋壞了,不知道該怎麼演。領導聽了小半場走了,我馬上和梁龍說,「來吧」,下半場完全不一樣。那場演出沒有負面新聞,都說特別好,只有個別人說,上下半場好像不是一個人。關鍵領導走了,他留了眼線,讓我第二天去辦公室。我說,對不起,我出國了,兩個月以後回來再聊。我真出國了,我去歐洲玩了。
二手演出中的串詞是它的精華,在串詞中梁龍會開玩笑,比如性,比如社會問題,一個舉重若輕的做法,沒有串詞,二手就失去了魅力。梁龍像個預言家,很早寫了「讓中國的部分藝術家先富起來」。原來搖滾樂不注重舞美,二手在搖滾樂舞臺引入了舞美的概念,我們的現場有裝置,有繪畫,和藝術家合作Vidoe,我找皮三給他們免費拍MV,衣服也是,演出服演夠幾場就會換。
二手不是插科打諢的樂隊,二手是有良知的樂隊。有一次在韓國釜山演出,我們倆在聊,梁龍說我正在寫一首《白花》,是給翁山蘇姬的。
2005年7月1日,北京工人體育館上演「和平的天空」紅色搖滾演唱會。唐朝樂隊等參加了演出。來自視覺中國
2013年06月01日,西安草莓音樂節,二手玫瑰樂隊主唱梁龍。來自視覺中國
四
二手是一場一場演出來的,歌也是一點一點紅出來的。
對於二手,我們有一些小的規劃,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錢,每次漲價都是我提的,還有如何更加舞臺化,二手是一個重視覺的樂隊,每段時間都會創造一種氛圍,最開始是「大哥你玩搖滾,你玩它有啥用」,後來是「青山依舊在,二手玫瑰紅」,演出前喊「青山依舊在」,所有歌迷都喊,「二手玫瑰紅」,現場效果特別好。
2003年,我策劃二手玫瑰在北展做專場演出。北展是一個標誌,之前只有崔健進過北展,好多樂隊羨慕,怎麼剛成立的一個樂隊就一下進北展了?當時推廣的點就是一個新樂隊進北展,到底二手玫瑰是什麼妖精?二手玫瑰的定位是「中國最妖嬈的搖滾樂隊」,這個詞是喬小刀想的。
其實是二手拉到了贊助,梁龍朋友的朋友,東北人,弄了一款酒,做了一款二手玫瑰酒,如果沒有贊助做不了。當時北展是最大的劇場,有2763個座位,賣了一半多,加上送的票房,場子是滿的。開場先錄了視頻,在我家錄的,我坐著一本正經地念關於搖滾樂的東西,整場演出從video到服裝、道具,像一臺大戲,中間有很仙的全部白色冷調的服裝,結束時請了廣場舞大媽上臺,敲鑼打鼓從四周出來,從觀眾席開始唱。在圈裡反映特別好。
演完北展,二手幾乎拿到了當年所有的搖滾樂獎項。老天開了玩笑,在我們最好的時間來了「非典」,所有活動停止,我只能和梁龍對著喝酒。「非典」過去,二手的勁兒也過去了。之後的一段時間演出市場很差,跌入低潮,我不太做二手了,開始籌備畫廊。2006年,二手短暫地和大國文化有一個籤約期,出了第二張專輯,大國做這張專輯投入很大,大約花了100萬,做完就完了,沒有推廣,那張專輯無聲無息。等畫廊走入正軌,我們倆又開始合作。
到2007、2008年,放寬了一點,我們開始巡演,站數不多,不像痛仰,痛仰上下半年各有一次大巡演,一年有50站到70站,二手是小規模的巡演,一年十幾站。但是巡演的票房很好,都可以賣滿,基本上線幾分鐘票就沒了。
我們很早就開始設計周邊,比如說扇子,小花布,手機殼。我在音樂節看到誰打了一面旗,我說咱們也應該有這樣一個有號召力的東西,我們就開始做扇子。二手的歌迷最特別,紅紅綠綠的,我們還糾正手勢,不用搖滾樂的手勢,做了一個自己的手勢。
二手還做了「二手村」,像二手村寧波分舵,二手村瀋陽分舵,只要去就有一批骨幹人員,花花綠綠地站出來,只要有二手就有二手村民。梁龍上臺講一些話,這些話馬上在圈裡變成流行語。我覺得二手成了。
2012年,二手十二周年演唱會,在糖果演出,賣了兩千多張票,賣爆了,我和梁龍說,明年我們進工體。
進工體不是很順利。我們很早報批,今天交個明天交那個,一直沒過。臨開演前14天,突然批了。因為所有工作都壓在批文這兒,每天如坐針氈,批下來反而傻了。我們開會,說到底做還是不做,最後還是做。我翻遍了電話本,把所有人合到一起,齊心協力做了很迅速的推廣,崔健、白巖松、田震、徐崢……讓他們轉發微博,每個人都很給面子,滿微博全是二手,短時間迸發了特別大的力量。
和當代藝術的聯姻對二手玫瑰啟發很大。我的畫廊給梁龍做過展覽,梁龍在他老婆的畫廊也做過,梁龍有幾個好朋友,東北的做當代藝術的,他經常和他們一起探討。2013年,我找了張曉剛給二手做專輯封面,就是《一枝獨秀》。張曉剛的漫畫畫得特別好,而且國際上藝術家和搖滾樂隊的合作非常多。封套裡邊加了很多紙做的玫瑰花,我預想粗糙的人會把它扔了,但是特別珍惜的人會留著。
梁龍是一個有舞臺魅力的主唱。我和梁龍都有蘭花指,拿杯子我會把小指頭翹起來,我太太經常嘲笑我。梁龍有種天生的妖嬈,他發現了這一點。但是最早的時候沒有錢,用劣質化妝品,對梁龍的臉部造成了一定的傷害。
梁龍創造了新的表演形式,一種屬於二手玫瑰的呈現方式。大多數搖滾樂隊沒有創造出自己演出的方式,或者呈現某個文化面貌。二手佔了一個便宜,它的表面形態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怎麼著都行,所以二手幹什麼事兒都是對的,一個搖滾樂隊不應該做的、出格的、不可思議的事它都可以做。二手可以用任何高雅或庸俗的東西,只要二手用了,別人就會認為它「很二手」,是被二手調教過的,是幽默的,反諷的。這是二手玫瑰所建立的獨一無二的氣場。這個場域無限得大。
無論在不在樂隊,我生為二手人,死為二手鬼,我對二手的感情很深厚。
2013年,黃燎原找了當代藝術家張曉剛為二手玫瑰製作唱片《一枝獨秀》的封面
五
2004年的賀蘭山音樂節是我做得最成功的一次音樂節。賀蘭山有個房地產商,要和中國十二個藝術家合作,做十二個房子,我和這幫藝術家關係都挺好。藝術家說,這麼大個地兒,讓老黃來做音樂節多好,開發商的老總在澳大利亞看過音樂節,說這事兒行。藝術家給我打電話,說老黃你飛一趟,我就飛過去,我們倆喝了幾杯酒,這事兒就成了。
我當時的想法是做「百團大戰」,找一百個搖滾樂隊來演出,但是人馬太多,最後回歸到易於操作的「歌唱的中國搖滾史」。所有成名的樂隊都參加了,新樂隊是二手玫瑰和左小祖咒,成名人物只有兩個人沒有參加我的音樂節,一個是竇唯,一個是臧天朔。
賀蘭山全是我一個人在幹,機票都自己定,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這麼多人叫這麼可笑的名字,張楚叫張紅兵,最可笑的是牛志強,誰叫牛志強?秋野。挺樂。搖滾樂隊定機票最頭疼,這些人很散漫,改來改去,改到最後航班都沒了,訂房間也是,誰跟誰一個房間,誰不能跟誰一個房間……賀蘭山請了18支樂隊,對我來說挺崩潰的。
何勇和張楚算是復出,何勇上臺哆嗦緊張,張楚上臺跑調,張楚下來特別地激動說,「燎原你看,我都走調了,怎麼大家還歡呼啊?」黑豹最後上臺,「今天是我們人最多的一場,主辦方告訴我們有4萬多人來到了現場。」我做賀蘭山之前,除了崔健可能有演出,大部分樂隊基本沒有。
賀蘭山有幾個有意思的事兒。一是我實地看場地,那土走一步撥一步,這怎麼演?我問當地人,這地兒種什麼東西最快?我想像的是種高粱,因為張藝謀拍《紅高粱》是自己種的高粱,結果他們說,種小麥,比草要長得快。我們就找人提前兩個月在野地種小麥,到音樂節,小麥正好長到草一樣高,形成固土的作用。二是演出燈光一打,幾十萬隻蚊子就來了,我找老闆說這事兒得解決,老闆太狂了,直接找飛機撒藥,那個藥可以進入地下三尺,蚊子基本滅絕了。開演前一天,發現沒有批文,我完全是蒙的,找政府,政府已經休假了,最後找到一領導,叫管批文的在舞臺下邊給我們蓋章。我很感謝主辦方,我的要求他都幫我解決,真是奇蹟。
所有媒體都給了巨大的版面,一支一支的樂隊介紹,變成周末去旅行的感覺。票價賣得很貴,150元一天,套票三天380元。我提前十天去賀蘭山準備,那時沒有網上預訂,才賣了一千張票,演出頭一天,太感人了,全都是外地車,上邊掛著搖滾不死的旗幟,每個人像過節一樣歡呼,我哭得稀裡譁啦。李志不是寫說,看了這個他決定做音樂的嗎?
六
何勇是我帶的所有樂隊裡邊,我最緊張的一個。
1988年,我和何勇認識,我們經常一塊喝酒,有段時間竇唯也和我們一塊喝酒。有一次在華僑大廈的酒吧,我、羅琦、何勇,何勇說:「老黃你說我多難,我要想做成一個事兒,我左邊是崔健,右邊是王朔,我什麼時候才有出頭之日啊。」
2015年左右,何勇進去了一段時間,是我接他出來的。出來以後,他爸說他和你在一起,我們放心,何勇說老黃你帶我,別人我不信。何勇的性格是極端的叛逆和反抗,他說什麼,你得說「對,就這樣」,不能嗆著和他說話。第一場演迷笛,他頭天晚上給我打電話,說老黃我覺得迷笛對咱不公平,咱不演了。我說,你說得對,別演了。第二天我去現場,他給我打電話,說老黃你在哪?我說我快到了,他說我也快到了。如果你和他說,不行,你必須得演,第二天他肯定不去。
沒辦法,他就這麼一個人。
那段時間何勇一直在吃藥,發胖,他說要鍛鍊減肥,我說你順其自然,因為你生病了。他的狀態越來越不好,經常走神發呆,我和他的醫生談,我說,用藥太多影響演出效果,何勇興奮不起來。但沒有減量,我不敢。何勇說,老黃你說我上臺之前喝不喝,如果我不喝酒,我上臺沒狀態,喝了酒,我怕到時候收不住。我說,你就喝一點酒,他說,你說得對。上臺之前我給他準備一點威士忌,給他倒一杯,我說你就這麼著。但有的時候他又把瓶子拿上去,我就有點緊張,看差不多,我上臺把瓶子拿走。演一半,我酒呢?我說,你喝差不多行了。他說,你覺得我狀態行?我說,行,現在特別好。他需要有人不斷地肯定他。
很多樂隊找我做經紀人,比如張楚要和我合作,何勇說,老黃你已經有我這麼一個病人,再來一個病人,你受得了嗎?有一個和二手同級別的樂隊找我,我想如果我做這個樂隊,梁龍會不開心,就沒有做。梁龍說,哥,真是感謝,喝一杯。
所有樂隊中梁龍是最好溝通的。梁龍在樂隊有絕對的權威,我不直接和樂隊交流,所有的事由梁龍去談。樂隊的所有事兒我們兩個協商決定,二手玫瑰發言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一個是梁龍,其他人不能發言,我擔心東說一個西說一個,把我推廣的思路弄壞了。另外,我會調整每一個人拿錢的比例,比如誰今天有問題,我建議扣錢,不然不長記性,比如誰隨地吐痰,我說隨地吐痰三次,可以有離隊的處罰。我常常說,我們要做正面的事情,不能吸毒,不能耽誤團隊。
從唐朝開始,我形成了公積金制度,我把這個制度也帶到了二手。每一次掙完錢,留一個百分比的公積金,最開始是10%,後來縮減到6%。主要用於吃飯,服裝,舞美,請助手。這是一個行之有效的制度,如果錢到個人的兜裡,再讓個人拿錢,會覺得不舒服。我不知道別的樂隊是不是這樣,我們實行了很長時間,公積金可以做很多事。
2004年12月17日晚,為紀念「中國搖滾樂勢力」香港紅館演唱會舉辦10周年,當年「魔巖三傑」之一的何勇,在三裡屯的九霄俱樂部舉行了一場個人演唱會。演出是近十年來何勇第一次個人演唱會,他演唱了《鐘鼓樓》、《非洲夢》等10餘首新老作品。來自視覺中國
七
我和好多藝術家一塊成長,他們的作品特別好,但沒有人看到,2004年,我辦了一間畫廊想幫助他們,沒想到畫廊做火了。大家會說,哪個行業好黃燎原做哪個行業。實際上我做搖滾樂,是搖滾樂處於最邊緣的時候,我做畫廊,中國沒有中國人開的當代藝術畫廊。我一直覺得我是個見異思遷的人,後來我自己一想,我挺長性,畫廊做了15年,搖滾樂做了30年,寫作也沒停止。
近十年我基本在國內待八個月,國外四個月。這兩年開始,國外的時間加長,在國外,我可以放空,沒有人打擾你,不像在這兒,每天有無數的事情。我和我太太每天起床以後,吃早飯,看會兒街舞、嘻哈或者「樂夏」,吃完早飯,進入我們的讀書時間,一直看到晚飯,晚飯吃完以後,進入我們的電影時間。有的下午,我寫小說。
在那邊,英國古典文學中的情境一下子出現在你身邊,那種感染力特別大。我坐在我的花園,看著林檎樹,知更鳥,特別想寫東西,但你覺得寫任何東西都是多餘。我們住在南加州,離舊金山很近,我會浮想聯翩,想像垮掉派在西海岸,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垮掉派,想著想著,我想不行,我得開車去一趟。
我現在熱衷於做詩歌試驗,寫各種各樣的東西,去副詞去形容詞,打亂結構,把寫完的漢語擱到百度翻成英語,再用谷歌翻回來,看看有什麼變化,別人看很普通,其實我想得特別多。
那天我和徐靜蕾聊,我們倆現在都不願意認識新的人,不想社交。在今年之前,我已經有三年不做採訪。今年畫廊15周年,美術圈的採訪我做了幾個,然後是九連。
現在好多人找九連做電影音樂,有個新導演也是廣東河源人,我問寧浩,寧浩說不錯,是有才華的新導演,我說可以考慮合作。但有個娛樂明星找來,我就不考慮,這個人他怎麼可能做出好電影,也許我錯了,但我覺得一個搖滾樂隊,要珍惜羽毛。我不反對商業化,而且我是中國搖滾樂商業化的急先鋒,但我不想把它當成玩笑,在我心目中,搖滾樂是個神聖的東西。
黃燎原在洛杉磯,和著名藝術家Tim Hawkinson
2019年,黃燎原在美國Provincetown的海邊
—— 完——
題圖為2019年,黃燎原在美國Chatham小鎮的電影院。文中圖片除註明外,均為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