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下來搞科研的張禮標,在寂靜的小路上享受著蝙蝠世界的樂趣。攝影_孫炯 |
譚敏(右一)和研究團隊成員在華南理工大學校園裡捕捉犬蝠。(受訪者供圖) |
幾個普通的中國年輕人問鼎2010年搞笑諾貝爾生物學獎,看似正版諾獎的「娛樂版」,但它恰好告訴了人們科學研究本應還有的另一面:發現的樂趣。對於頗有諾貝爾獎糾結情愫的中國人來說,這或許是一個意外驚喜,而透過這一「另類」獎項我們可以去更好地體認這群走在寂靜小路上的普通人。
南都周刊記者_洪鵠 實習生_李蔓倩 廣西賀州、廣州報導
張禮標和譚敏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名字會和「諾貝爾」三個字聯繫到一起。
今年9月30日,美國《不可思議的科學年報》雜誌趕在2010年諾貝爾獎頒獎前,在哈佛大學頒出了第20屆搞笑諾貝爾獎。27歲的廣西女孩譚敏和她的指導老師、33歲的張禮標,由於發現「短鼻果蝠(犬蝠)通過口交延長交配時間」而問鼎本屆搞笑諾貝爾生物學獎,這是中國學者在該獎上的首次斬獲。
搞笑諾貝爾獎(The Ig Nobel Prizes)在國內並不太為人知。美國人馬克·亞伯拉罕創辦這一獎項的名稱,來自於「不名譽的」(ignoble)和「諾貝爾獎」的結合,評委和頒獎人則由貨真價實的諾貝爾獎得主組成。入選「搞笑」版諾貝爾獎的科學成果必須不同尋常,「乍看之下令人發笑,之後發人深省」。科學研究除了要有嚴肅的精神,其中也充滿了很多樂趣。主辦者希望挖掘這裡面的「樂子」,表現科學的娛樂精神。比如今年的荷蘭物理學家蓋姆就拿了正版諾貝爾獎,又得過搞笑諾貝爾獎。
而譚敏和張禮標對於犬蝠口交的發現,則標誌著「人類第一次在靈長類之外的動物身上觀察到口交行為存在」。這對於解釋性行為的進化或許有著重要意義。
由於需要自掏路費,論文的第一作者譚敏和項目主持張禮標沒有去美國領獎,論文的英文合作者Gareth Jones替他們領回了一隻「雞生蛋生雞」獎盃,這隻獎盃由廉價的特殊材料製成,4周之內必「土崩瓦解」。
「國內的朋友聽說我們獲獎,除了道喜,第一句話都是問有多少獎金。」張禮標說,令大家失望的是,這個獎沒有獎金。
上個月,科學松鼠會邀請譚敏和張禮標到北京,在國家動物博物館作了一次名為《蝙蝠·雲雨》的講座。文靜的譚敏略帶羞澀地向100多位科學愛好者演示了PPT,並播放了一段犬蝠交配的AV。而不善言辭的張禮標也略顯緊張,有時說到一半便被他的老學友、松鼠會成員張勁碩給接過了話頭。
只想當生物老師而已
張禮標和譚敏都是廣西人。張禮標老家玉林農村,譚敏則來自小城貴港。說起小時候的理想,兩人倒是不約而同:當生物老師。
譚敏念高中時,生物老師是一位30多歲的女性,美麗而優雅。那時候還不用PPT上課,老師用重合在一起的兩張白紙畫了一個細胞,「然後兩張紙一分開,哇,就是有絲分裂。」這在那時的譚敏看來,就像變魔術般漂亮。她深深為老師傾倒,決定將來也要做一名會變魔術的高中生物老師。
張禮標已不太記得自己的高中老師。他想當生物老師,是出於更現實的考慮。廣西師範大學在廣西算不錯的,當老師可以早一點補貼家用,他沒什麼猶豫地就填了廣西師大生物教育系。
在大四被保送研究生之前,張禮標和譚敏都沒有想過要「做科研」。喜歡小動物的他們,希望過上教書育人的安逸人生。
前後相差6屆的兩個人選擇了同一個導師,甚至連選擇的理由都差不多——周善義,廣西師大動物學教授,國內研究螞蟻的權威。動物學裡也有「顯學」,例如大熊貓、東北虎等等。張禮標和譚敏選擇周善義的理由是「覺得周老師人特別好」,對於導師的研究領域,他們也都不排斥——相比研究明星動物,倒是這些小傢伙更讓他們想探究。
「明星動物關注度高,經費多,但科研空白也幾乎都被填滿了,螞蟻這些更容易出成績。」張禮標說得很實際。譚敏的念頭則帶著小女生特有的浪漫色彩:「第一次在顯微鏡下一看,才發現它們有一層溫柔的、淡金色的絨毛,太好看了!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張禮標後來被中科院動物所張樹義教授選去研究蝙蝠。上個世紀90年代末,在張樹義啟動蝙蝠研究之前,國內關於蝙蝠的科研幾乎是空白一片,還停留在「文革」前的水平。「當時蝙蝠研究的經費很有限,關注度更是沒有,很多研究者也很茫然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研究。」張樹義回憶當時帶的研究生:很多人不知道下一步職業如何規劃,先隨便讀個研作為求職跳板;只有很少的人早早明確自己的熱情所在,並決心投身研究事業。張禮標是張樹義心中的第二種學生。「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確,他說我要做科研。」
那時,張禮標對蝙蝠一無所知,但有一股特別頂真的勁頭,沒多久就追上來了,每天開口閉口全是蝙蝠。科學松鼠會成員張勁碩博士,當時還是本科生,回憶初認識的張禮標:「個頭不高,看上去像個小孩一樣,還以為比我還小。」張勁碩是北京人,愛貧能侃,「當時一群年輕人在一起,滿口都是理想主義,個個宣稱要一輩子做科研怎麼怎麼樣。」這樣的場合裡,張禮標是沉默微笑的那一個。張勁碩後來發現,愛談理想的都是大城市的孩子,對於從廣西農村來到中科院的「標哥」來說,堅持不放棄不是他的選擇,而是必須的。「當年那些理想主義的師兄師姐,幾乎沒誰還在做蝙蝠研究的。」
張禮標是為數不多的堅持者。碩士博士六年期間,他幾乎都在和一種只有拇指大的小蝙蝠——扁顱蝠打交道,研究這種棲居在竹洞裡的小飛行者的飲食起居。張樹義稱讚張禮標:「他不是我最最聰明的學生,但一定是我最最勤奮和踏實的學生。」
2006年,張禮標來到廣東省昆蟲研究所工作。說是昆蟲所,其實還研究魚、鳥,什麼都有,「我們考慮改成動物所或禽獸所。」張禮標調侃說。而在這裡,他開始迷上了犬蝠。
這時譚敏正讀研一,張禮標回母校找周老師「要人」。搞蝙蝠研究野外作業很多,他想找個男生,挑中的正是譚敏的男朋友葉建平。一心想和男友在一起的譚敏小聲申請:讓我也去廣州吧。
「要抓蝙蝠的,你不怕嗎?」張禮標問。
「不怕。」譚敏壯著膽說。其實,她只模模糊糊記得小時候看過那些黑色的小精靈在夜空亂飛,或者從屋簷上啪地掉下來,把她嚇個半死。她希望它們不要太醜——就算醜,為了愛情,她也忍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廣州,譚敏看見了自己的研究對象——犬蝠,這種小傢伙長著一張倒三角的臉,像只小狗,揮舞著一對黑袖子,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並非搞笑的研究
當時正是年底,是犬蝠一年兩度的交配高峰。蝙蝠的交配行為當時在國內也是研究空白,新來的譚敏便決定以此作為課題。在觀察過程中,他們發現犬蝠在交配時會出現令人驚奇的行為——「小夫婦」倆用後足倒掛在蒲葵葉上,雄性叼著雌性的脖子,以後入式進攻,與此同時柔韌性極好的雌性會彎下腰,在交配的同時配以口部輔助行為。高難度動作!
這在動物界中是罕見的現象,譚敏和張禮標當即決定繼續觀察。現有的樣本數據太少,他們需要更多的犬蝠,「犬蝠夫妻生活觀察小組」便開始了捕蝠之旅。
那正是春天,萬物生長,犬蝠們一隻只倒掛在高高的蒲葵樹上。雄性提供房產——用牙齒打造出屬於自己的蒲葵屋,就會有一小群雌性飛來。五六隻犬蝠棲息在同一屋簷下,過著和諧的一夫多妻制生活,不過雌蝙蝠有時也會紅杏出牆,飛到外面生下不知是誰的小孩。
整個三月,張禮標帶著學生譚敏、葉建平和張偉逛遍了廣州的公園和大學。一開始他們常常空手而歸,「也不沮喪,就當春遊。」譚敏說。後來,他們慢慢地總結出了規律:犬蝠喜歡棲息在十米以上的高處;犬蝠屬果蝠,所以蒲葵樹落下的小果核也是他們安家落戶的明證。
於是,他們用細鋼管去捕蝠,發現太硬,便找那種十多米長的竹竿。「竹竿頂裝一個網兜,中間收腰的,往蒲葵葉上一頂,小蝙蝠們就落進來再也飛不出去了。」這種收腰捕蝠器是張禮標親手縫的,多年的野外捕捉訓練,讓他成為一名針線活高手。
譚敏在實驗室的屋頂建了個蝙蝠房飼養捕來的60隻蝙蝠。她餵它們香蕉吃,加一點維生素的水,同時和昆蟲所裡成群的野貓作鬥爭。野貓常常將爪子伸進鐵絲網去抓蝙蝠吃,最慘那次把一窩犬蝠都抓走了,只剩下一堆小翼手和腳,譚敏差點哭了。
蝙蝠夜晚活動,譚敏也改變了生物鐘,白天睡覺,晚上6點給蝙蝠餵完食,就坐在電腦前監視攝像頭。如果觀察到犬蝠開始交配,必須人工將鏡頭切近——這樣的近距離窺視,譚敏有時候也覺得挺不好意思。
更多的時候是漫漫長夜的枯等,蝙蝠們吃飽喝足,飛舞嬉戲,就是不幹「正事」。顯示屏前的譚敏只好在心裡默默祈禱。終於有了!她有時會興奮地打電話給張禮標:「標哥,他們開始了!」
譚敏也給葉建平打電話。說來好笑,當初是為了他而來廣州,葉建平卻因做大耳蝠的回聲實驗回到桂林,在七星巖的巖洞裡抓蝙蝠。葉建平比譚敏更忙,他的實驗需要收集幾千隻蝙蝠的聲音,譚敏只記得兩人在電話裡就她的實驗正兒八經地討論過一次:葉建平認為「口交」的說法不夠準確,「舔陰」才是恰當的說法。
還好,葉建平的大耳蝠會冬眠,而犬蝠不會,於是冬天的時候,葉建平像候鳥一樣跑來廣州幫譚敏做實驗,兩人半夜一起看犬蝠AV,覺得好笑不已。
譚敏最終取到了20對成功的交配樣本,其中14對存在舔陰行為。犬蝠的平均交配時間為220秒,平均舔陰時長佔其8%。在雌性為雄性舔陰的同時,雄性並沒有停止交配——這在動物界極為少見。
動物的行為一般都有明確的目的性,為了生存或生殖,除了靈長類外很少有單純的娛樂性、享受性活動。於是,針對犬蝠的這一行為,張禮標和譚敏提出了三種假設:一是刺激作用,二是潤滑作用,三是清潔作用。但目前很難用實驗證實,只能暫且停留在假設。他們也探討過這樣的可能性:這會不會是犬蝠在人工飼養的環境裡自娛自樂?在野外,它們還會有這份「閒情」麼?但野外如何觀測,如何把攝像頭架到十幾米高的蒲葵樹,張禮標還沒有想好。
「我們的交流一直是非常順暢、非常自然的,都是抱著科研的態度嘛,譚敏也從來沒有不好意思。」張禮標明白在外行人眼裡,這始終是個勁爆選題。但譚敏道出了心聲:「做實驗的時候全程都很興致勃勃,但後期和標哥討論時我還會覺得蠻不好意思的。」她只能低頭提醒自己:不要臉紅,專業、專業一點!然後把那些詞語一個個吐出來。
2009年10月,這篇署名第一作者譚敏、通訊作者及指導老師張禮標的論文,連同一段5分鐘長的犬蝠交配視頻發表在了《PLOS ONE》雜誌,引發了關注。「電子版上很多文章幾個月只有個位數的點擊率,我們的論文有幾萬。」張禮標說,不少人寫來郵件,有的建議合作研究,有的貢獻出自己的實驗設計。
「性始終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張禮標說。
回到寂靜小路
「我們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獲得搞笑諾貝爾獎之後,張禮標只收到一個從美國郵來的、A4紙列印出來的皺巴巴的獎狀——似乎在時刻提醒著他不要把這獎當回事。
獲獎之後,張禮標和譚敏去北京呆了十天。張禮標之前不知道科學松鼠會,不知道有趣的科學講座已然成為了城市裡繼音樂會、小劇場之後新的流行。而任職於國家動物博物館的張勁碩,業餘參與松鼠會活動已有好幾個年頭。
如今,從事科普的張勁碩有時會發自內心地羨慕堅持下來搞科研的標哥,儘管誰都明白,這不過是條寂靜的小路。
張禮標目前是廣東省昆蟲所的副研究員,相當於副教授。他的導師張樹義說,如今國內專職做蝙蝠研究的約有20人——比起十年前,這已是很多了,而張禮標是最優秀的蝙蝠研究者之一。「雖然他是副研究員,這是因為他還年輕。」
33歲的張禮標已經當了父親,他的父親從老家喜滋滋地跑來廣州抱孫子。張禮標沒有把獲獎的消息告訴父母,他們沒念過書,只為兒子是科學家而驕傲。在昆蟲所三人合用的辦公室裡,牆上掛著密密麻麻的工作日程——張禮標的工作包括一連幾天去機場講解怎樣防治機場附近鳥群的出沒。除了偶爾抱怨下「都快沒時間做科研了」,大部分時候他還是投入而滿足地聊著蝙蝠。
譚敏則回到了廣西賀州,碩士畢業後,她有機會留在廣州做科研,但這個忠於愛情的女生選擇了到男友老家教書。賀州高級中學坐落在遠離市中心的一個村落裡,譚敏解釋這裡曾經是革命根據地。獲得搞笑諾貝爾的事情,學校裡沒有人知道,譚敏認為整個賀州都不會有一個人知道。「關注這些事的人都在廣州、北京。」她請假去北京參加科學松鼠會,沒有告訴學校真實原因——學校很器重她,讓她教高三,「我不希望讓學校覺得我私事很多。」
但有一個人知道。她班上的副班長,一個17歲的女孩,聰明敏感,熱愛生物,譚敏好像看見了十年前的自己。她們成了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譚敏不知用什麼字眼來向學生描述自己的研究,正支支吾吾著,小姑娘說:「老師別不好意思了,我都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啦。」
譚敏把獲獎的事告訴了父母。「我就說是研究蝙蝠繁殖的」,她偷偷一笑。她猜想會上網的爸爸說不定早已知道,但大家都避而不談。
北京之旅讓她興奮,她把論文給中科院動物所的老師看,靦腆地透露了自己想考博士的想法。她也有擔心,如同當下中國任何一個27歲的女生一樣——結婚,生子,父母年紀大了,如何養家。男友葉建平如今在桂林貓兒山保護區做一名公務員,這次他們一起去了北京,他陪她拜訪老師,令她欣慰的是,「他支持我」。
(責任編輯:周徑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