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復興時代的通才達·文西,用極其理性客觀的方式獨自探索宇宙萬物,衝破神學權威的同時,也樹立起科學研究態度。科學,是達·文西的終極目的嗎?肝肺、腸繫膜、泌尿道、闌尾、子宮……在解剖完幾十具人體之後,他問道:靈魂不在這裡,為什麼我找不到那個叫「靈魂」的東西?
顯然,自認為戰勝了死神、篤信科學能給予人上帝般力量的科學家維克多·弗蘭肯斯坦也沒有找到人的靈魂。
2019年年末,行進了兩年的中間劇場「科技藝術節」,終於迎來了至今最有分量和最切合主題的製作——中文版《弗蘭肯斯坦》。有2012年英國國家劇院大獲成功的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和約翰尼·李·米勒經典版本在前,擁有豐富的跨文化語境創作經驗的英國導演丹尼爾·高德曼和翟天臨、吳昊宸等演員,在不超過110分鐘的時間和略顯侷促的空間裡,一起為略顯平淡的2019年北京小劇場貢獻了可圈可點之處。
舞臺上,弗蘭肯斯坦用偷來的各種死屍肢體組裝出一個人體,而當這個身體打滿補丁的醜陋怪物活過來之時,「造物主」弗蘭肯斯坦落荒而逃了。心智如同嬰兒,但身強力壯、智商超群的怪物開始掙紮成長。從學步、進食、感受冷熱,到說話、認字和讀書,他躲在鄉村的小木屋外觀察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人間生活,學得越多,越品嘗出孤獨、關懷和對愛的渴望。可每每他以善行向別人示好,後者都因他的可怖模樣而回報謾罵和毆打。他開始長途跋涉地尋找自己的「父親」,向造物者卑微地討要愛、責任和一個共度餘生的同類愛侶。為此,他殺害了弗蘭肯斯坦的摯友、弟弟和未婚妻。雙方對峙之下,弗蘭肯斯坦創造生命的「反思」姍姍來遲:「如果把她造出來,她不需要一個愛人怎麼辦?如果她需要的愛人不是你怎麼辦……如果你們共同作惡,我為什麼要做你的幫兇……」
至此,這個自始至終不曾贏得自己的名字、總在被拋棄的怪物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他痛哭流涕:「……那你當初何必創造我?所以你僅僅是在玩弄我的生命……你明明可以把我變成世界萬物中最幸福的那一個,卻讓我成為了最傷心的……」
舞臺被「時」與「空」同時分割,是此時的審訊室和彼時的科學實驗室,還有怪物記憶中的鄉村棚屋,同時燈光的巧妙運用也加強了這一時空線索,轉換高效又流暢。在這一版中,本來缺席了怪物蹣跚學步與痛苦成長的弗蘭肯斯坦,被設置成與觀眾一同見證「人」的生命步步維艱的過程,一方面引發在座者對同類的悲憫和「顧影自憐」,也為純理性代表的科學家弗蘭肯斯坦增添了溫情和複雜。在當下生產力與破壞力都更加強大的科技語境中,造物者與被創造者之間愛恨交織的依附、共生關係,更加具有隱喻性。
英國女作家瑪麗·雪萊的科學幻想小說《弗蘭肯斯坦》出版於1818年,正是第一次工業革命如火如荼的時期。天文、地理、物理、生物等學科都有大發現,民眾因迷信「科技改變世界」而狂熱。彼時,工業革命時代尚未出現核炸彈、基因編輯、隱私安全、海洋塑料汙染和全球氣候變暖等問題,人的情感紐帶也沒有被扭曲,瑪麗·雪萊對初綻頭角的科技的反思和預見讓人驚嘆。她將「人何以為人」,以及人類的終極歸宿等問題直接捅到造物主的層面,而「弗蘭肯斯坦最終被自己創造的怪物毀滅」的結局,到了200多年後的今天,力量愈發強大和發人深省。
《弗蘭肯斯坦》最初的全名其實叫《弗蘭肯斯坦——現代普羅米修斯的故事》。盜火的普羅米修斯給蒙昧的人類盜來了智慧之火——被認為違反了造物主的法條,因而遭到了懲罰。在古希臘悲劇中,人總想突破有限性成為神,但人怎麼可能成為神?懲罰的重壓下,人只能哭泣。正如哲學家芝諾的二分法悖論闡述:A點要到達B點,必須先到達AB中點的C,然後再要到達CB的中點D,DB中點E……以此類推,中點無限多,所以也永遠到不了B。人永遠到不了終點,可絕不會停止努力。怪物從混沌蒙昧,到獲得越來越多的理性知識和自我意識,發現未知的越多,孤獨和恐懼越甚。他對愛那麼絕望的渴望和索求,也許只有愛才能戰勝人一路前行的孤獨和恐懼。
達·文西的科學引領他領悟更深邃的宇宙奧秘,他以藝術創作的方式,在《最後的晚餐》和《蒙娜麗莎的微笑》等作品中投入隱喻,而弗蘭肯斯坦的科學引領他走向毀滅。人類的科學呢,造物主會不會放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