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今年的春晚,元老級人物姜昆在比較今昔社會時,又談起了大姑娘的著裝問題:小姑娘長得挺嚴肅,就是肚臍眼老衝你樂。在他這代仍習慣以「女同志」稱呼年輕女性的人眼裡,肚臍眼的外露似乎是永遠繞不過去的第一印象,說到這些,也總躲不開「我們那時如何如何」的調調。
我見過的人類最美的肚臍是在健身房裡,屬於一位黑人。從淋浴房裡踅出來時,我往正對著鏡子修面的他那邊偷偷瞅了兩眼:緊湊的橄欖頭,猿臂狼腰,腰以下找不到可稱「臀」的部位,流線型的大腿,讓人想到某些肢體伸展功能特別強大的哺乳動物,我從電視裡看過它們撲向碩大的角馬和野牛的樣子,就像大衛撲向歌利亞。如果讓他張開手腳躺倒在地,達·文西一定能在他身上指認出那個小宇宙的圓心。黑人的性感,黑人的魅力,全在這點點地方,我只瞅了兩下,就被它的光彩晃得幾乎暈眩:真的美啊,東非大裂谷的形狀,嵌入看起來久經考驗的腹肌之間,深邃得讓你直想往裡塞硬幣。擁有這樣的肚臍眼,意味著比較含蓄的文化人會叫你「美腹先生」,意味著你可以在體檢時大大方方地撩起上衣,一面讓醫生揉著小腹檢查有沒有胃下垂徵兆,一面享用旁人投來的嫉妒的目光。
算來人身上有四種東西名字叫「眼」的,臉上一種,肚子上一種,腳上一種是後天形成的,還有一種鑑於位置和功能都比較偏僻,拿上檯面說比較尷尬,改革後的文明相聲也是斷然不提的(至於腰眼,那只是為了和肚臍眼唱對臺戲而造的一個說法罷了)。對於這種字「眼」上的偶合,相聲人往往十分敏感,所以形成了共識,尤其愛拿肚臍眼說事,常聽相聲的人都有這樣的記憶:甲把乙氣著了,全場炸窩,乙剛一發作,甲復又嘲諷道「幹什麼幹什麼,瞧你瞪倆肚臍眼的……」這句話屬於餐後點心,讓觀眾的鬨笑再延續一下,別那麼快就消停。
我們以前都是井底之蛙,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以那位非洲兄弟為代表的如是美好的肚臍眼,所以這三個字說出來,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醜怪,而且帶著種難以磨滅的愚蠢:人體的黃金位置被一個分外刺眼卻一無用處的窟窿佔了,除了證明你不是從蛋裡孵出來的之外,它就是個徹底的擺設,而大模大樣屍位於高處的東西就往往透著一副蠢相,比如靈牌和獎狀。隨著閱歷和脂肪的逐漸豐富,你將有越來越多的機會一低頭便能領悟生而為人的荒誕。《五官爭功》裡「嘴」向自以為是的「鼻子」發難:「最可氣的就是你這鼻子!你不錯了,你在最中間,我們全在旁邊圍著你轉!」要是把辯難陣地往下挪挪,讓乳頭、脊椎、骨盆還有別的什麼東西如此圍攻肚臍眼,它連還嘴的機會都沒有。
很多兒童的肚臍眼有一個與年齡相稱的表情,看上去就像面對大千世界喊出的一聲「哇噻!」而絕大部分成人(就我所見)受到工作與生活的重壓,肚臍眼的表情都是嚴肅甚至帶點沮喪。卸下一天的重荷來到健身房,倚著更衣箱絮絮地接手機:「今天又加班,我吃過桂林米粉了,索性洗個澡再回來」,說話間,他下腹部的眼瞼就很配合地耷拉下來。所以上證指數一路下探(我老覺得這個詞不雅)的那幾天,更衣室裡赤身裸體走來走去的人都少了,大家都習慣用毛巾把肚子圍起來,不想讓人看見下面的紅眼圈——女士區域的情形恕我不了解。
在相聲裡,乙被甲損了以後還要就事論事地爭辯:「我這是肚臍眼啊?」乙嚴重的被動處境繼續吊住場內的氣氛,所以捧哏演員一般得顯出老實的一面,反應要遲緩一點,多受些逗哏的欺負,哪怕本性並非如此。「肚臍眼」三個字損則損矣,於造氛圍卻是不可或缺。師勝傑、馮永志說《洞房打賭》,主角入了洞房以後為了哄新婚妻子說話(不說話是因為顧忌一個與洞房有關的迷信說法:「誰先說話誰先死」),故意把女方陪送的被子橫著蓋,師勝傑此間的敘述帶著相聲式的畫面感:「往上一抻露腳面,往下一扽露肚臍眼,上面用手拽,下面用腳踹……」他不說「往下一扽露肚子」,而是具體到點,其中的道理再明顯不過了。肚臍眼一出馬,其人的醜拙之態立刻呼之欲出:沒法子,誰讓那東西蠢得可以呢。
馬三立先生說過個單口,講青年女子整容的不幸遭遇:眼皮拉了半天,上下眼皮都開了,還消了好些日子的腫,等解開紗布一照鏡子:「喲,像肚臍眼!」整容業春天的來臨還得等些年月,而早期整容醫生的拙劣就被相聲拿來當諷刺的對象,連帶也批評下那些(在主流話語看來)片面理解「美」的年輕人。馬三立的單口打開了思路,日後姜昆、唐傑忠說《美麗暢想曲》時就有這樣的臺詞:(學女青年聲)「你沒聽人說嗎?厚厚嘴唇一個人,一刀就變薄嘴唇,為了變成雙眼皮,不怕眼睛變肚臍……」說到最後嬌羞不已,卻顯出善意的理解,充分肯定大眾追求外在美的權利,批評的姿態已然不存。
而黃宏、鞏漢林演過個還算不錯的小品《鞋釘》,其中的老鞋匠繼續用批判的態度挖苦美容業:修腳的都能開美容院,「拉出雙眼皮個頂個都像雞眼。」雞眼在這裡搶了肚臍眼的鏡頭,靈感卻是得自後者。「眼對眼」式的類比最適合找樂,比如我們還可以說「血液中心的大夫轉行去整容醫院裡抽脂,一針扎進去硬是把人給抽貧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