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真正第一次走進了亞馬遜的熱帶雨林,最深的印象便是 – 這裡不是人類應該去的地方。」從亞馬遜叢林中走出來,我在筆記本上寫下了這句話。
被指點了雨林中鐵塔的位置,我便詢問是否可以穿越叢林去看看,工作人員告訴我今天不可能了,從叢林中的檢修小路過去,也要一個小時左右,但第二天正是檢修人員前往另一處鐵塔做維護的時間,我可以跟著一塊兒去。
「你們平時進雨林都這個打扮?」我看著幾名國網巴控的工作人員穿戴起來,心中有幾分好奇。
三寸高幫的水靴子,衣服都是長的,還得把褲腳小心地掖進靴筒裡。上衣袖口扣好,戴上兜帽,還要在上面加一頂安全帽。
「不,大多數時候我們是開車進去,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會走進雨林深處。」俊峰道,「只有勘探和開拓道路的時候我們會步行進去。」
我們要走進的帕拉州的熱帶雨林。自從來到巴西之後,我一直要求能到雨林中我們建立的鐵塔下面去看看 – 從照片中可以看出,這些鐵塔都鳥瞰林海,那麼,它們在雨林中到底是怎樣紮根,大量的器材又是怎樣運進去的呢?
對於我想像中的場面-- 一支蜿蜒曲折的工作隊,肩上扛著各種設備,喊著號子走進叢林中,在跋涉中,前面幾名彪形大漢手持電鋸,遇樹砍樹,逢山開路…… 俊峰直斥為幻想,修建輸電線是一件科學工程,硬生生被我想像成神秘探險了。而且,這樣打狼一樣的的架勢開進雨林,IBAMA的直升機會馬上開來制止-- 那得破壞多少森林啊,這如今在巴西是重大違法行為。正常如果需要進雨林,我們是不會帶電鋸的,而是儘量謹慎地勘查好路線,以越簡單越好,時間越短越好的方式從中穿越。
說到打狼,我曾問過當地的同事 – 亞馬遜的熱帶雨林裡面有沒有危險動物,有沒有狼。
當地的同事被我這個問題逗笑了,說這裡還的確有狼的 – 他們在戈亞斯州的作業中遇到過「狼」,不過巴西的狼很特別,這種鬃狼因為長相和特殊的長腿被戲稱為「踩在高蹺上的狐狸」。它們生活在叢林與草地間雜的地區,亞馬遜對它們來說太過悶熱潮溼,所以不大可能見到它的。
這種「狼」其實血統上和狐狸更為接近,屬於夜行性動物。我們這次到巴西,走到戈亞斯州緯度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車子在路上走,藉助落日餘輝,在路邊遠處公路護欄的外面望到兩隻不大的獸類。因為距離遠,暮色有過於蒼茫,無法看清。同行的運行維護部工程師方冰手疾眼快,拍到了幾張照片,放大來看,正是兩隻半成年的鬃狼,遠遠看著我們的車。可是我們之間的相遇,也不過這種遠距離的「看一看」而已。鬃狼十分警覺,拒絕和我們這些外來人走得太近。
「你們在戈亞斯州作業的時候,怕不怕狼?」我問。
提問引來了鬨笑,顯然我還不太了解當地情況。一名工程師回答道:「巴西這個狼主要是吃素的,我們見過它吃香蕉和番石榴,偶爾吃點兒肉必須是瘦肉,現在的人呢……」
真是一種奇怪的狼。他沒把話說完,但我理解了:「現在的人太需要減肥了,亂吃鬃狼會鬧肚子。」
這是事實,巴西動物園飼養鬃狼就發生過給它吃牛羊肉造成腹瀉的問題,它們只能吃鼠類,小昆蟲等少量固定的肉食。
「那麼叢林中會遇到美洲豹一類的猛獸嗎?」我問。
「遇到鱷魚或者食人魚的機會更多一點吧。」對方笑道,「難道你還期待遇到一次美洲豹?」
「只要不被它吃掉,倒也是個奇遇。」我一不留神說了句實話。
「我們沒有這個興趣,早點完成任務是最重要的。」
「鱷魚或者食人魚危險嗎?」我有一點忐忑不安。
「別嚇唬他了,」有人笑道,「它們怕我們更多一些,真正可怕的是蚊子和其他小蟲,它們可是對人類毫無敬畏感的。」
帶著這樣的笑聲,我們出發,沿著國網巴控的「綠色高速公路」一路行來。理論上來說,我們此時的確在亞馬遜平原的熱帶雨林中穿行,但左邊是雨林,右邊也是雨林,我們卻始終是在公路上。越野車仿佛是一個移動的孤島,亞馬遜雨林可望而不可即。
這其實正符合我早年對於人與大自然最早的理解。在未成年沒去過外地的時候,我對世界的看法是這這樣的,人類生活在北京或者上海這樣的城市裡(鄉村則是縮小了的城市),城市外面包著一圈田地,再遠了都是或森林或草原的大自然,而道路則是穿過大自然將城市或村子勾連起來的通道。因為這個原因,我曾很長時間以為北京火車站是人類世界與動物世界的分界點。還很奇怪教科書上講到黃河中下遊的一些動物比如麋鹿會滅絕。等第一次坐了飛機,才真的明白過來自己的錯誤 – 向下一望,不是城市鄉村就是農田牧場,大自然已經被擠到了崇山峻岭的犄角旮旯,甚至山也常常被人們剃了禿頭。
曾和一位老師講過我的這段錯誤理解,那位老師笑道:「也不算理解錯誤,不過得春秋戰國時代,咱們才有這樣的自然條件吧。」
然而巴西就不一樣,特別是在北部的亞馬遜地區,雖然從空中看,也能感到人類對大自然的幹預,但出了城,走在公路上便會立即感覺到人類的渺小和孤獨。在這裡,經常走上十幾公裡只有我們一輛車在行進,公路上竟然會忽然爬過一條鱷魚。
是的,在巴西等級略低的紅土公路上看到一條鱷魚過馬路,是只有我們這些外來人才會驚奇的事情,難怪在欣古換流站工地挖出三條鱷魚來沒人感到驚訝。
然而,這裡的熱帶雨林似乎比曾經去過的大西洋雨林更加深邃和密集,有著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如我們的工作人員所言,在建造輸電線路的過程中,我們會儘量避免對雨林的破壞,只有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線路才從森林中穿行,而在建設工作中也會儘量避免徒步進入雨林,這主要出於安全考慮。但有兩個時候,是無法避開的。第一個是進行線路勘探和定點的時候,你不進入叢林,怎麼定位呢?第二個是準備環評報告時,需要長時間對當地的生態進行觀察,那就要定期進入這些地方了。當然,等到工程結束,除了定期的運營維護,我們也會儘量減少對雨林的幹涉。
「你們當年進入這裡的時候,施工機械怎麼開進去的?」站在雨林外面的公路邊上,我感到有些訝異 – 這裡根本沒有道路的痕跡。
「在這裡的要求是原樣恢復。」工作人員告訴我,「除了鐵塔所佔空間,我們為了運設備修建的道路都是臨時性的,完工後該補種樹木的補種樹木,連草皮都要蓋回去,假如做不到,周圍一直在盯著我們的環保人士會上報投訴,IBAMA跟著驗收的人員也會不籤字,工程就沒法繼續進行和驗收了。」
雨林恢復得很快,所以看起來似乎沒有施工的痕跡留下。但是仔細尋找,在公路到鐵塔基座之間的叢林中,還能夠找到檢修用的小道 – 最大的區別便是這裡只有灌木,只是小道較窄不易分辨,如果從空中航拍應該是比較容易發現的。鐵塔雖一般來說壽命三十年沒有問題,日常的檢查修理還是必要的,經常有人走,道路也就形成了。
我們準備沿著檢修小道走向鐵塔。前一天,我詢問一同來的峻峰可否有機會深入到原始的雨林中,體會一下他們當年搞勘測和環評考察時的感受。
他們研究了一下,說可以,等回來的時候,從雨林中穿著走就是。
但是,走勘探的路線,那就真的是原始森林了。這樣一來,情況便與人類經常滲透的大西洋雨林不同。後者是人類為大自然留下的一處庇護所,而前者,是真正亙古人類不曾涉足的地方。所以防護也要作得小心一些。當我們今天開始進入雨林之中時,所有人員便不得不全副武裝。看他們的裝束,全身近乎密封的服裝肯定是為了防止蚊蟲的,而頭盔則明顯是為了防雨林的墜物,這裡的樹木常常有三四十米高,從上面掉個枯枝樹杈的可不是玩的。他們提醒我也要作同樣的防護。
其實,我個人也是有叢林工作經驗的,不過,我走得較多的是西伯利亞的針葉林帶,憑藉經驗作得防護。所以,我們的裝束多多少少有些不同。
我們都注重全身的防護,儘量少裸露皮膚,也都噴了防蚊的藥水,但我最初沒有戴頭盔,只是在脖子上扎一條毛巾 – 這是用來防樹上的血蜱(俗稱草爬子)等吸血昆蟲的,它們的習慣攻擊方式是從上方落入你的領子裡,然後從上向下爬入衣服,開始寄生生涯;同時,我會在手上套一副只露出五個手指的護臂,來避免與樹上一些容易給人帶來過敏的物質接觸。
進入雨林時,按照當地工作人員的建議,還是換上了安全帽頭盔,並且將護臂與袖口套緊,來更加適應這裡的情況。
按照先前計劃我們先從檢修小道走到鐵塔,感受一下日常維護的工作,然後從原始叢林中穿過,返回公路,整個時間約四個小時。日常檢修只有工程人員,但這次既然要返回時走原始森林,為了處理雨林中的異常情況,我們便請了一名當地嚮導在前面開路 – 這也是勘探工作時的標準配置。
到了離鐵塔最近的地點,大家一起跳下車。我們就這樣開始進入亞馬遜的熱帶雨林。下了公路,沿著檢修小路一路向前。兩邊是忽高忽低的大樹,頭頂只有一線天。雖然在熱帶穿成封閉狀比較特別,即便在樹蔭裡汗水依然不斷,但由於這是工作人員的巡邏線路,走起來輕車熟路。雖然感覺上經常會找不到路,他們總是輕鬆地從某個地方一轉,便是柳暗花明,這樣的行進還算可以接受。工作人員告訴我,即便線路不得不穿越雨林,在選位時鐵塔所在地也不能過於遠離公路或人類居住地,否則日常維護就會很難進行,所以不會出現在雨林中走上幾天幾夜到達某個節點的情況。
這其實與我在西伯利亞考察抗聯營地時的感受一致。抗日戰爭期間,東北抗日聯軍在孤軍無援的情況下,靠在原始森林中建立的密營堅持抵抗和生存,然而,我們考察中發現,實際上抗聯的密營並不設在原始森林深處,而一般在距離林地邊緣步行一日的範圍內。其原因便在於抗聯中的官兵也需要從外界獲得補給,如果距離有人居住的地方太遠,老鄉給抗聯背糧就很困難了。
看來是不相干的兩件事,內裡卻不能說沒有聯繫。
一路行來雖然難走,走了一個小時,便接近了鐵塔。途中除了周圍鳥鳴一片以外,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地面的植物十分纏人,以前只以為蒼耳等等帶刺的植物種子容易沾到人身上免費旅遊,到了這裡才知道,連樹葉也會如此。
雨林中一些樹葉帶有小刺,會掛在鞋子上,衣服上,只是撕扯下來麻煩一些,但周圍很多植物帶有長刺,阻止著我們對小道兩旁的世界進行探索。
走到離鐵塔不遠的地方,忽然聽到前面的嚮導叫了一聲,然後幾位工作人員便走上前去,卻讓我在後面不要動。
難道是有什麼特殊的發現?我看到嚮導在四處張望。
幾個人便蹲了下來,圍著雨林中的一塊地方研究起來,這裡快到了小道的盡頭,遠處,鐵塔已經清晰可見。
「有什麼好玩的嗎?」我半開玩笑地問,希望不是有什麼怪異。
「沒什麼,你過來吧。」
「有什麼發現?」我問。
「我們發現了美洲豹的腳印。」
我連忙湊近去看,已經板結了的泥土上,梅花狀的腳印清晰可見,而且有大有小,看來曾從這裡走過的,還不止一頭美洲豹呢!
風吹過樹梢,我突然覺得脖子上一陣戰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