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與文明相伴相生,這是世界文明發展史上的一個通常的現象。
在西亞兩河文明的演進史上,底格裡斯河畔的巴格達是一個讓人唏噓感嘆的符號。這是一個充斥著輝煌與苦難的古老城市,一度成為伊斯蘭文明中偉大的阿拔斯王朝的都城,是世人豔羨的一顆璀璨的皇冠,有著和平之城的美譽,但風水輪流轉,隨著阿拔斯王朝「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座城市接二連三遭受了一系列的兵燹之亂,從冷兵器時代蒙古和韃靼的「毀滅朝聖」的殺戮浩劫,再到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的血腥徵服,及至近現代大英帝國的以及本世紀美國的入侵之後的意圖對其進行現代文明的嫁接與重塑,巴格達一次次被動地成為「修羅場」,背負著血腥之城的惡名,而如今一切依舊在持續,巴格達在痛苦的呻吟中呈現出失血過多的蒼白,再也回不去昔日鼎盛與繁華,前路依舊一片迷惘。
處在文明衝突的風暴中心的巴格達,近年來流行著一個這樣的笑話:「伊朗正拼命把美國趕出伊拉克。美國正拼命把伊朗趕出伊拉克。我們伊拉克人要不要離開自己的國家,把它留給你們?」這樣的黑色幽默的背後,巴格達乃至伊拉克人的尷尬和無奈一覽無遺。而追溯巴格達的前世今生,這樣的宿命之問其實由來已久,但巴格達人一次次在令人窒息的絕望中重拾勇氣,寫下了他們的不屈不撓的抗爭與奮鬥的篇章。在英國記者、歷史學家和旅行作家賈斯廷·馬羅齊所著的《巴格達:和平之城,血腥之城》一書中,作者以歷史的眼光和現實的勇氣,致力於還原一座城市的多重鏡像,在細節中生動地展示出這座城市的輝煌的過去、苦難的歷程以及悽迷的未來,讀後令人掩卷長思。
偉大的阿拔斯王朝時期的榮耀與輝煌
在古波斯語中,「巴格達」的意思是「神賜之城」。
而這座城市的興起有著鮮明的強人印記,且帶有一種簡單粗暴的理想主義色彩。公元750年,阿拔斯王朝的第一位哈裡發「嗜血者」艾布·阿拔斯推翻了伍麥葉王朝,改朝換代的伊斯蘭世界掀開了嶄新的篇章。在艾布·阿拔斯秋風掃落葉般的追殺之中伍麥葉家族遭到了滅頂之災,但或許是印證了「剛者易折」的宿命,不到四年這位阿拔斯王朝的建立者在三十出頭的年紀竟然意外死於天花。他的弟弟艾布·賈法爾也登上了哈裡發的寶座,號稱曼蘇爾,意思為「勝利者」。一座新的王朝需要一個新的首都,曼蘇爾幾經選擇,決定在底格裡斯河邊上畫了一個大圓圈建立一座全新的都城,他最終選定了巴格達這個地方,並以他飽滿的宗教熱情、苛刻的細節審美為巴格達這座城市注入了一種宿命的因子,既高貴典雅但又缺乏宗教包容,就像這本書中提到那樣,「曼蘇爾的人格優點與缺點,也正是巴格達未來走向的微觀縮影。」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巴格達這座新興的都市在哈倫·拉希德治下終於迎來了他的盛極一時的鼎盛歲月,這一時期可謂是如幻如夢,在阿拔斯王朝37代哈裡發中獨佔鰲頭,成為伊斯蘭世界中名副其實的幸福之城。在阿拉伯經典文學《一千零一夜》這本書中,可以清楚地領略到這一時期巴格達登峰造極的輝煌,哈倫作為當時「阿拉伯人中最有權勢且最富活力的君主」,他本人也成為「阿拉伯故事中永不缺席的主人公」,他揮金如土、窮奢極欲為巴格達這座城市塗上了炫目的色彩,那些拔地而起的高大建築,無比繁榮的商業和文化氣息,為巴格達上層階級紙醉金迷的生活增添許多讓人瞠目結舌的橋段,他們的日常生活充滿著性愛、陰謀與冒險等元素,流連於奢華的宴會與荒淫的狂歡。而上行下效,特別是隨著貿易的發展帶來的財富積累,巴格達城中的居民也很快便學會了在放縱揮霍中尋歡作樂,安逸的世俗享樂與虔誠的宗教朝聖並行不悖。
政治與商貿上的累積的巨大聲望和超卓實力,通過反哺的方式促進了文藝的大發展,使巴格達成為「體面人的居處、學者的源泉」,甚至堪稱當時全世界的文化與藝術中心。文學、藝術、科學、數學、哲學、法學、天文學等方面的所取得的成果都當之無愧地處於當時的領先地位,代表了當時全球人類文明的頂峰,這些文化與學術的遺產對後世產生了持久深遠的影響力,為巴格達的光輝歷史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但物極必反,阿拔斯王朝的後期,隨著思想的禁錮和社會的動蕩,巴格達的文化壟斷時代也漸漸走向了尾聲,而新崛起的外來遊牧文明的強大的軍事衝擊下,延續了五百多年的阿拔斯王朝老態龍鐘不堪一擊,隨之巴格達的輝煌就此愈發黯淡下來,反反覆覆陷入了生死一線的絕境之中。
從「毀滅朝聖」到英式君主時期反反覆覆的毀滅和重生
一次次的山重水複,一次次的柳暗花明,一次次的起死回生。
阿拔斯王朝之後漫長時期的巴格達,「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成為它苦難處境的真實寫照,「才脫虎口又入狼窩」成為它悲哀宿命的生動剪影。蒙古與韃靼疾風暴雨般的殺戮,波斯人和奧斯曼帝國囂張跋扈的控制,以及此後大英帝國按照自己的意志對巴格達命運的重塑,你方唱罷我登臺,巴格達一次次身不由己陷入了各方勢力的操縱和擺布之中,就像提線木偶一般完全不由自己,往昔的榮光與輝煌再也回不去了。
1258年是巴格達歷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成吉思汗的孫子——號稱「天命之主」的旭烈兀以志在必得的揮師攻向巴格達,並且以極其傲慢的語氣末代哈裡發穆斯塔綏姆發出了一道最後通牒。而此時的穆斯塔綏姆政權內部早就外強中乾,一擊即潰,攻進巴格達的蒙古軍大開殺戒,即使是旭烈兀本人保守的估計也自稱屠殺了20萬人,哀鴻遍野的巴格達從此元氣大傷。爾後巴格達又再一次遭到韃靼人帖木兒的再次血洗,「在如雷霆閃電般攻陷這座城市後,他又如洪水烈火般毀滅了它」,巴格達幾乎夷為平地,成為了「棄絕之城」。
歷經兩場浩劫的巴格達劫後重生的蹣跚步伐,在地區軍閥你爭我鬥中苟延殘喘著。爾後隨著波斯帝國和奧斯曼帝國在巴格達的逐鹿,其時的巴格達已經失去了對自己命運的主宰權,並最終於1543年北奧斯曼帝國納入自己的版圖。在自大的土耳其人統治期間,巴格達作為一個行省的首府,在全新的行政等級體系下,帕夏成為這座城市的最高統治者。而隨著世界格局的演變,歐洲人的勢力逐漸進入了巴格達,而波斯帝國也一直對此賊心不死,甚至一度捲土重來,巴格達在各方勢力的角逐下日漸虛弱,加上瘟疫等災害,奧斯曼帝國對巴格達的控制力日漸減弱,以至於實質上成為一個獨立的奴隸帕夏王朝。而到了19世紀末,隨著石油成為重要的戰略資源,巴格達更是成了國際問題的焦點,各方外部勢力在巴格達的角逐愈演愈烈。而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大英帝國終於在1917年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這座古老的城市,而此時的巴格達人以無比的熱情歡迎著新的徵服者,這一幕與此後的美國佔領巴格達時的畫風何其相似。
大英帝國對巴格達的重塑看上去很美,但緊接著這樣的美好幻象在現實面前便七零八落。隨著民族主義力量的覺醒,巴格達很快便陷入了英國勢力與伊拉克勢力曠日持久的對抗與衝突之中。1932年,英國正式結束了對伊拉克的託管,伊拉克作為一個獨立國家加入了國際聯盟。但此時的伊拉克社會內部的分歧也逐漸顯露出來,一場場政變與陰謀此起彼伏,而後在上個世紀50年代由於石油業聚集的大量財富,巴格達迎來了短暫的穩定和繁榮時期,展現出世俗而現代的風情。不過隨後之冷戰時期,巴格達再次身不由己陷入了大國角逐的齒輪之中,導致了這短暫的繁榮最終還是在暴烈的動蕩中劃上了句號。
復興黨時代短暫的迴光返照和後薩達姆時代難以破解的死局
巴格達自建立之日起,它的血脈裡就被注入了強人的基因。
伴隨著血腥與殺戮,一個個強人的崛起與衰落,成為巴格達這座城市歷史演進中不可忽視的標記。而巴格達最終再一次震驚世界,成為全世界矚目的焦點,那就是復興黨領導人薩達姆的崛起和最終走向滅亡,其帶來的後遺症直到今天還依然還爭議不休眾說紛紜。
不可否認,薩達姆是伊拉克一個傳奇性的人物。而他的崛起伴隨著刺殺、黨爭和入獄,最終逐步走向權力的巔峰,1968年就漸漸控制了伊拉克的權力機構,並於1979年正式就任伊拉克總統,上臺伊始,就展現出他鐵與血的一面,對反對派冷酷無情的追殺和清洗成了他的首要政治任務。但同時,在他執政的早期,隨著石油產業的興起,伊拉克經濟呈現出一派蒸蒸日上的局面,而在這種石油經濟的刺激下,好大喜功的薩達姆投入了巨大的財力對巴格達進行了大規模的興建,一度成為建築師嘴裡「又一場全球建築運動的潛在源泉。」的確,薩達姆的獨裁一度為伊拉克帶來了畸形的繁榮,而他也一直以現代的哈倫·拉希德自居,但這樣的妄自尊大其實掩蓋不了他的井底之蛙的淺陋和盲目。
在他的權力逐步穩固之後,他很快就將伊拉克拖入了戰爭的泥潭。1980年9月17日他撕毀了1975年與伊朗籤訂的《阿爾及爾協議》,收回阿拉伯河的主權,並在前伊朗國王的流亡將軍們的蠱惑下,22日出兵伊朗,從此兩國長達8年的兩伊戰爭。順利的開局很快便陷入了雙方之間的僵持,巴格達與整個伊拉克也隨著戰爭的持續陷入了嚴重的經濟危機,而這場戰爭的後期巴格達這座城市也時不時遭受伊朗炮彈的襲擊。而兩敗俱傷的戰爭雙方不得不接受聯合國的調停,於1988年正式停火,邊界重新回到戰爭前的狀態,而這次戰爭更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沒有勝利者的戰爭,除了消耗各自的國力之外,雙方什麼都沒有得到。而頗為諷刺的是,當時支持伊拉克的科威特不僅在戰爭中支持伊拉克,而且對兩伊戰爭中伊拉克的「勝利」表示祝賀。可志大才疏的薩達姆很快便翻臉不認人,1990年8月,不宣而戰入侵科威特,薩達姆的孤注一擲讓整個世界目瞪口呆。不過,外強中乾的薩達姆的最終的結局也在這一刻便已經寫就,左支右絀的他在此後便風光不再,最終在2003年北美軍逮捕,並於2006年12月30日被處決,這是一個精心挑選的日子,是宰牲節。
據說薩達姆在臨時之前說了這樣一句話:沒有我的伊拉克一文不值。
而後薩達姆時代的巴格達和伊拉克依舊是一團亂麻,宗教派別之間的鬥爭使暴力動蕩成為家常便飯,以至於很多人都公開承認即使在薩達姆時代,生活也比如今要好。巴格達這座城市不僅沒有迎來期盼的和平和安寧,反而陷入了無盡的泥淖之中,解不開的死結直至今天依舊死死地捆住了巴格達復興的希望。
巴格達是一座無可比擬的城市。
世態炎涼,白雲蒼狗,在創造與毀滅、輝煌與苦難、和平與血腥的輪迴中,巴格達展現出它無比強大的生命力和尊嚴感。
賈斯廷馬羅齊在這本《巴格達:和平之城,血腥之城》一書中,論述了巴格達這座城市從它的絕代風華到一次次的絕境重生的歷程。而貫穿巴格達的歷史的興衰,那種根深蒂固的宗教以及宗教派別衝突成為巴格達不可承受之重,而西方外來文明的強行介入不僅沒有調和反而激化了這樣的衝突,導致如今的巴格達依舊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在這本書的最後,作者借伊拉克一位名叫馬納福的退休外交官之口說出了對這座城市最深沉而又略顯無奈的祝福:
巴格達在毀滅與興盛之間循環往復的歷程漫長而嗜血,但我們仍要懷有希望。但願在我們永遠安息之前,和平之城能夠重拾它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