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熱映的電影《妖貓傳》中,貫穿整個故事的線索是一隻黑貓,它妖異恐怖、血腥殘忍,上害天子、下惑婦人,既能背後偷襲、暗下蠱毒,又能當面撲擊、傷人雙目。殘忍詭異的黑貓,幾乎完全顛覆了現代社會「喵星人」乖萌可愛的人設。這兩種形象,到底哪種更接近古代人們對「喵星人」的實際認知呢?
其實古代人們對貓的看法和理解是多樣的。一方面,貓乖巧漂亮,為世人喜愛,故常以「狸奴」的暱稱出現在文人墨客的詩畫之中;另一方面,貓尖牙利爪,又是夜行動物,目有幽光、行蹤神秘,故也常以靈異精怪的形象見諸文人筆記乃至正史之中。
「能成精怪」:貓的精靈幻化
就像海盜船長的肩膀上總立著一隻鸚鵡,女巫的家裡也總養著一隻黑貓。在歐洲中世紀的文化傳統中,貓一直與女巫、神秘文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歷史學家達恩頓在《屠貓記:法國文化史勾陳》中指出,貓本身就暗示巫術、女巫以及魔鬼的手下。人們通常認為女巫和魔鬼都可以化身為貓,參加神秘的眾巫夜會,擾亂世間秩序。夜間遇貓,便似中國古代的夜遇野狐,需要十二萬分的警惕。於是,在當時語境中,傷害貓的行為便以除魔的名義堂而皇之的進行了。
中國古人對貓是又愛又怕。愛貓的記載不少,如《明史》中記述,嘉靖皇帝蓄養的貓死了,竟然「命儒臣撰詞以醮」,擅長「詭詞媚上」的「青詞」快手袁煒一句「化獅作龍」大大地拍了喵星人的馬屁,皇帝龍顏大悅。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講述了自己的授業恩師鄒泰和學士愛貓事跡:鄒學士宴客時要讓貓咪與自己孫兒同時側坐,每給孫兒夾一片肉,必給貓咪夾一片,還要說一句「我一碗水端平,你們倆別爭」(必均,毋相奪也)。他督學河南時,貓咪丟失,竟要「嚴檄督縣捕尋」,以公文的方式督令縣衙尋貓,也算是愛貓愛到荒唐了。
愛貓者固有,厭貓者也不在少數。有人認為貓外表雖然乖萌,實則陰柔狡猾。《舊唐書》中記載高宗朝的奸相李義府,看上去是溫和謙恭的彬彬君子,其實狡猾陰險、手段狠辣、兩面三刀,便得了「李貓」的外號。明代的百科類圖書《夜航船》還鄭重地將「李貓」一詞收在四靈部的「走獸」類裡。
出於對貓陰柔、神秘特性的忌憚,古人往往對貓有著一種靈異的想像。清代黃漢編有《貓苑》一書,輯錄了多種涉及貓的故事、奇談等。書中說:「家貓失養,則成野貓。野貓不死,久而能成精怪。」黃漢援引丁雨生、黃緩齋等人的說法,具體描述了「野貓成精怪」的種種情形,頗為陰森恐怖:「失主之貓」,可以「吸月飲露」,從而「久漸成精」;貓還能「拜月成妖」,故民間有「貓喜月」之稱,所以有人一見到貓拜月亮,便立刻殺之,恐其成妖;貓還可以化作人形,魅惑男女,吸其精氣,使人形銷骨立、疲怠不支。
能成精怪的不僅僅是野貓,《貓苑》中收錄的《堅瓠集》中的說法是金華貓被養到三年後,往往便會在中宵時分蹲坐在屋頂上張口對月,吸取月之精華。頗似西方傳說中狼人月夜變身和吸血鬼從月光中獲得能量的橋段。久之貓便成精怪,可任意變成俊男美女,像《聊齋》中的狐狸精一樣,魅惑異性。古代筆記中這類故事層出不窮。狐狸精變化人形後經常會露出尾巴,貓精也有破綻,在幾處筆記故事中,貓精所變的俊男美女,都是綠眼。
在古人的認知中,貓魅惑人不單靠化作有形的異性形象,有時還能惑人於無形。清人王初桐的編著過一本與《貓苑》類似的書《貓乘》,其中講到過「貓魈」。臨安周五的女兒忽然之間就被無形的貓魈所迷,白天昏昏欲睡,晚上則倍兒有精神:換上新衣服、梳妝打扮,一個人喃喃自語,像極了貓的習性。後來遇到高人才得以解救。
恩怨分明:貓的快意恩仇
古代世界對貓的靈異想像也不完全是貶義的。貓在精靈詭怪、幻化無方之際,有時候還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一面。這也映射了古人對善惡有報的世界法則的美好期冀和勸諭世人的良苦用心。《貓乘》中輯錄了不少關於貓報恩和報仇的靈異事跡。
所謂報恩,一般體現貓能顧念主人、不忘舊恩。 有人因負官租逃走,家中所養的貓被抄走賣掉。後來他鄉重逢,其貓銜金來報舊主。還有一富戶養了一隻顏值極高、堪稱貓中小鮮肉的貓,為各方覬覦。富戶為保其貓,抵禦了巧取豪奪,甚至拋家舍業、流浪他鄉。儘管如此,仍有人慾用毒酒害他,以謀其貓。這隻極通靈性的貓三次將他的酒杯弄倒,暗示他酒中有毒。後來,富戶乘船落水,貓號呼求救不及,也與之同沉。
所謂報仇,則一般表現為折磨貓的人會獲得與貓同樣的命運。如某家婢女因貓偷吃肉而自己被主人責罵,怒而把貓擲在積薪上,貓恰巧被木叉洞穿腹部、腸胃流出,痛苦一晝夜而死。婢女後來曬衣服失足跌落,被銛竹片刺穿小腹,流血不止,也是次日才死。還有人養了一隻純色黑貓,後來起了將其皮毛做帽子的歹念,於是「熔錫葉口灌之」,貓死時喉部痛苦萬分。幾天後,這人喉部也開始難受,大呼貓在咬他的喉嚨,接著「口舌塞」,食不下咽而死。
武則天差點成為歷史上被貓復仇的最知名人物。她曾在宮中禁止養貓,就與懼怕貓來復仇有關。事實上,與《妖貓傳》中所謂的宮內平素無貓不同,皇宮內經常養貓。像前文我們提到的嘉靖皇帝就極為愛貓,他的孫子萬曆皇帝更是愛貓愛到極點,據明人筆記記載,連當時宮內對貓的稱呼都別具一格:公貓稱「某小廝」,母貓為「某丫頭」,做了絕育手術的貓則被稱為「某老爹」。那武則天為什麼怕貓乃至禁止養貓呢?《舊唐書》、《新唐書》等許多史料都記載了這件事情的原因。唐高宗在位時,武氏通過殘酷的宮鬥,擊敗當時的皇后王氏與良娣蕭氏,自己成功上位。王蕭二人被囚禁,處境很慘,尤其是性格剛烈的蕭良娣,大罵武氏不已,並發出了復仇詛咒。她詛咒武氏來世為鼠,自己當化為貓,「生生扼其喉」。武氏非常恐懼,於是禁止六宮養貓。歷史記載,王皇后與蕭良娣死後,仍然沒有消停。雖然沒有真的化作貓來復仇,但她們常以披髮瀝血的恐怖形象作祟,出現在武氏面前。後來武氏遷到蓬萊宮,最後遷到洛陽,也是與懼怕王皇后和蕭良娣作祟有關。世間當然無鬼,武則天之所以經常看到王、蕭二人披髮瀝血的樣子,大概是她內心受到了刺激。
其實,對貓快意恩仇的超自然想像,背後蘊含的還是對世人的勸諭:多行善事,莫種惡因。
鬼蜮無形:神秘的貓鬼
古代關於貓的靈異想像中,最為神秘恐怖的當屬貓鬼。根據人類學者的調查,對貓鬼的信仰至今存在於我國西北地區的民俗之中,甚至在甘肅的某些村莊中還會為「貓鬼神」舉行隆重的民俗儀式。在古代典籍中,貓鬼類似貓魈,是一種無形的鬼蜮精靈;但與貓魈不同的是,貓鬼需要專人侍奉蓄養,這點有類似於民間傳說中的蠱。《諸病源候論》中對貓鬼的定義是公認較為權威的:「貓鬼者,雲是老狸野物之精,變為鬼蜮,而依附於人。人蓄事之,猶如事蠱以毒害人。」貓鬼害人時可給被害者帶來「貓鬼候」:「心腹刺痛」,「吐血利血而死」。
貓鬼兼具「貓」和「鬼蜮」的兩種特性,這給人們對貓鬼的理解和定性帶來了困難。一方面,古代記述中,祀貓鬼要在子日,因為子者鼠也,充分說明了貓鬼具有貓的特性。《貓乘》等專門輯錄貓事的書也將貓鬼收錄其中。學者盧向前便側重於從「貓」來理解貓鬼,甚至認為武則天之所以懼貓和禁養貓,正與貓鬼有關。另一方面貓鬼無形,不依託於具體的貓,故也有學者傾向於從「鬼蜮」角度來認識貓鬼,如郭穎即認為「貓鬼」是鬼不是貓。
對貓鬼的定性和理解雖難,但這卻不妨礙貓鬼大名赫赫、聞名歷史。帶來這一切的,是一個名叫獨孤陁的人物。獨孤陁是隋文帝楊堅的妻弟,其姐姐正是赫赫有名的獨孤皇后。隋文帝對獨孤皇后極敬極愛,他的所有兒子都是皇后所生,正所謂「誓無異生之子」。可這位了不起的皇后卻有一位不成器的弟弟,還捅了天大的簍子。
這件事《隋書》和《北史》均有記載。皇后姐弟的父親獨孤信在前朝的政治鬥爭中失敗,獨孤陁也受了牽連,發配到蜀地多年。隋朝建立後,獨孤陁沾姐姐的光,鹹魚翻身,官至上大將軍、延州刺史。這傢伙擅長旁門左道,其嶽母(《隋書》中是嶽母,《北史》是外祖母)專門供奉過「貓鬼」。估計他們家也因此聞名,導致隋文帝都有所耳聞,但不相信貓鬼有什麼能力。後來,獨孤皇后和當時的權臣越國公楊素的妻子同時得了病,醫生診治,認為是貓鬼所致疾病。一般貓鬼害人多是熟人作案,隋文帝首先懷疑的是和皇后以及楊素妻子有聯繫的人。獨孤陁是皇后的弟弟,他老婆楊氏是楊素同父異母的妹妹,再加上獨孤陁一家早以貓鬼左道聞名,所以他成為隋文帝心中的第一嫌疑人。
隋文帝先禮後兵,又是派親戚對獨孤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又是旁敲側擊問詢此事,可獨孤陁死活不承認。皇帝一怒將其降職,他便口出怨言。皇帝忍無可忍,決定窮治此事,派了一堆能臣幹吏聯合辦案,一定要辦成鐵案。突破口在獨孤陁家的婢女徐阿尼那裡打開。徐阿尼就是獨孤陁嶽母貓鬼之術的繼承人,經常供奉貓鬼。貓鬼有個特性,每次害死人後,被害人家的財物便會潛移到養貓鬼的那家人那裡,簡直相當於動畫片裡的《死亡筆記》外加一個自動提款機。獨孤陁老婆哭窮,獨孤陁也就不甘心當一個碌碌無為的紈絝子弟,唆使徐阿尼驅使貓鬼,先後到楊素家和皇宮裡害人並取錢。徐阿尼還在被審時現場進行了一次呼喚貓鬼的表演:「夜中置香粥一盆,以匙扣而呼之曰:『貓女可來,無住宮中。』久之,阿尼色正青,若被牽曳者,雲貓鬼已至。」
隋文帝震怒無比,本來要賜死獨孤陁夫婦,但架不住皇后和獨孤家別的兄弟苦苦哀求,於是將獨孤陁「除名為民」,強令其妻出家為尼。
此事一出,人們對貓鬼還是非常恐懼的。不久隋文帝便下詔,將蓄養貓鬼、蠱毒、厭魅、也道之家定為嚴厲打擊對象,但凡此類人群,都要流放邊陲。但也有在此類故事中浸淫甚久而不改對貓喜愛的人。如《貓苑》作者黃漢在輯錄了那麼多關於貓的靈異恐怖事跡之後,仍然甘願拜倒在「喵星人」的虎皮裙下。他在《貓苑》自序中說,對貓「愛其無鬼無妖無精之可憎可怯可畏之實,而有為鬼為妖為精之虛名也」。愛到極致,貓的妖性鬼性都是浮雲和虛名。
參考文獻:
《舊唐書》;《新唐書》;《明史》;《貓苑》;《貓乘》;《隨園詩話》;《夜航船》;《諸病源候論》;《隋書》;《北史》
[美]羅伯特·達恩頓:《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鉤沉》,呂健忠譯,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
盧向前:《武則天「畏貓說」與隋室「貓鬼之獄」》,載於《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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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立宏、靳曉芳:《人類學視域下的「貓鬼神」信仰研究:以甘肅省孫村為例》,載於《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