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鄉下,見過很多紅薯花,沒有稀罕她,也沒有摘下來送給她。有一天她問我,是否見過紅薯花,我說我要種一片紅薯,專門為你開花。
我不吃紅薯,以及在味覺上和紅薯有同質化的食物,譬如土豆、芋頭、熟南瓜等等。如果對簡單的蒸煮工藝所有改良,我還是會吃的,如紅薯餅、南瓜餅、土豆絲等。在一次低血糖發作後,我也曾一口氣吞下了好幾個紅薯。
我不吃紅薯,是緣於以前吃得太多,以至於產生了本能的抗拒,潛意識中會抵制這種食物,因此,也就不可能帶來味覺上的享受。而我好吃肥肉,恰恰又是因為吃得太少,現在怎麼吃也不膩,油滋滋地一口下去,帶給我的是美妙非凡的味覺體驗。這兩者是我自身喜惡最典型的對比,或許也能從中看出點人性來吧。
在健康養生盛行乃至概念泛濫的當下,一次次的就餐,我會在一聲聲的保健食品的勸說中,反覆闡述我不吃紅薯的理由,就像我在一定程度上堅持我對美女評判標準一樣的固執,也像我在贊同「吸菸有害健康」的同時卻彰揚著我的吸菸理念一樣執著。
一談到吃紅薯,我腦子裡立馬會浮現出以前鍋裡一半米飯、一半紅薯的情形,有時是一塊塊的紅薯,有時是曬乾的紅薯粒和大米混在一起。裝飯的時候,總是會想方設法地少裝些紅薯,多裝些米飯,在米飯的比較下,紅薯真的難以下咽。也許,正是這種味覺體驗讓我的身體產生了長久的抗拒和牴觸。
母親的說法或許也強化了我不吃紅薯的潛意識。母親多次說起,在我出生的時候,正值家裡因修房子而缺少糧食,以致餵養我的奶水不夠,而我剛開始自己進食吃到的也就是紅薯飯。為此,母親還總有些愧疚,會對我多些關愛。誠然,這些根本不足掛齒,對於七十年代初出生在農村的孩子來說,食不果腹的體會都會有的。
農村缺菜,紅薯絲炒辣椒是常有的,但很不下飯,一家人得兩大碗。紅薯做菜給我的體驗並沒有不好,甚至還有些念想。晚上,煮一鍋放著豬油飄著蔥花的紅薯湯當宵夜,倒是津津有味的回憶。若是能夠吃上紅薯豆腐,就更是美妙了,城裡的湘菜館偶爾會有這道菜,凡有必點。紅薯粉是過年才會有的佳餚,真正的紅薯粉現在也成了稀缺之物,有些不太好接受與理解。
我不吃紅薯,但吃紅薯葉,現在也時常會點這道菜。鄉下雖窮,但紅薯葉做菜並不多,即使吃,也是掐尖挑最嫩的幾片葉子,比現在在城裡吃到的要鮮嫩美味好多倍。紅薯的葉莖剝皮後切段炒著吃,有點酸酸的味道,是道不錯的下飯菜。可惜時節不湊巧,每次返鄉回家的日子都是地裡沒有紅薯生長的季節。
相比來說,在農村,父母有門手藝,家裡的生活條件並不算太差,但是,這些記憶就足以讓我從此厭惡吃紅薯。朋友們大多熱衷這種健康食品,只有少數的一兩個和我有著相同的體驗與態度。
春天開始發紅薯苗,父親會挑出些不太好的種薯,不管是生吃、煮著吃、烤著吃,都是一種美味。為了保證成活率,插紅薯一般是在雨天,披簑戴笠,滿腳粘泥,年紀不大的孩子都會在家裡幫著剪紅薯苗。漸漸地,紅薯藤蔓便覆蓋了整片土地,紅薯開始長個了,小孩們是最先知道的,從指頭大小吃到幾人分食一個。
那時鄉下的紅薯主要有三種:一是普通紅薯,皮紅肉白,種植最廣,應該也是產量最好的,多用來餵豬;二是白薯,皮肉皆白,生吃甜脆,熟吃多筋,或是因為產量原因種植並不廣;三是南瓜苕(鄉下叫紅薯為「苕」),肉色像熟南瓜,味道最好,種植不多,一般是人吃,少有用來餵牲口。後來有了紫心紅薯,大概就跟現在城裡的紫薯差不多。
鄉下孩子大多都曾偷過紅薯,或是在外面玩餓了,或是放學回家的路上。徒手作業,一般會藉助石塊或樹枝,土壤鬆軟的紅薯地最遭殃,但畢竟是偷,孩子們還是不太敢放肆,否則,就會惹來村裡女人的一陣潑罵。挖出的紅薯找個水窪洗一下,或是先在草地上蹭去泥巴,再在衣服上擦幾下,就吃開了,吃到泥沙是常有的事,吐掉一口再咬一口。
秋末冬初開始挖紅薯了,霜降以後紅薯藤蔓開始枯萎,即使完全枯乾,也會收撿起來,用來餵豬或者餵牛,不會有一點浪費,也由不得去浪費。紅薯藤割了一茬又長一茬,是鄉下養豬主要的季節性綠飼料,割紅薯藤鄉下孩子基本上都幹過,相比扯豬草要輕鬆得多。
挖紅薯是絕對的體力活。鄉下人不會一次性把紅薯挖出來存放,而是根據餵豬的需要一天挖一天的,這種活很多時候是要家裡的孩子來做的。等到冬天真正來了,田地裡的其它活也不多了,就全部挖出來,或存放在地窖裡,或剁碎、切片、切絲曬乾存放。
鄉下的紅薯主要用來餵豬,也是冬季餵豬養膘最好的飼料。鄉下的豬餵養時間將近一年,春季買豬苗,先是長條架,然後養肥膘,等到冬天賣出的時候,既有重量,也有肥膘。早先都是土豬,長不太大,如果沒養好膘,很難達到食品站收購的重量標準。那時的鄉下人不喜歡瘦豬,自家殺豬,那十多斤板油是很重要的,若不是非常差錢是不會賣掉的。
冬天裡洗紅薯、剁碎、煮豬食,再剁豬草拌好了餵豬,是我幹得比較多的家務活之一。父母幹著縫紉的副業,冬天裡家家戶戶做新衣服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兄弟四個沒有姐妹,我排行老三,年齡湊巧,幹的家務活就多了一些。鄉下的女孩子多做家務,所以那時候就很想有個姐姐。
缺衣少食的年代,鄉下人總會想辦法在這些粗糧作物中弄出些美味來,在那時看來有些也並非美味,只是便於存放罷了。晾過的紅薯煮熟後更甜更軟,煮熟再曬的紅薯幹有嚼勁,油炸的紅薯片香脆可口,曬乾的紅薯絲揣在口袋裡做零食,最好的紅薯深加工食品便是紅薯豆腐、紅薯糖和紅薯粉了。到現在,我還沒見著更好的紅薯深加工產品。
記憶中的紅薯揮之不去,總與貧窮飢餓關聯。我不吃紅薯,並不是對以往的記恨,而只是在乎自己的味覺感受,並由此帶來的精神體驗。
我想找一個紅薯茂盛的時節回去,看看紅薯花。如果能夠回到鄉下長住,就種一片紅薯,等它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