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英]大衛·奧庫夫納
摘編丨何安安
在視覺文化的歷史上,1907年的夏天留給人們的記憶通常只是圍繞著巴勃羅·畢卡索
(Pablo Picasso)
:那一年,畢卡索的《亞維儂的少女》揭幕。這是20世紀最重要的畫作之一。這幅人物肖像作品動態感強烈,極富戲劇性;畫面中,身處妓院的五位妓女嬉戲笑鬧。此作向藝術天地引入了一種純然現代主義的世界圖景與觀看模式,更為其作者贏得了近乎普遍一致的指責,也在同等程度上擴展了畢卡索的知名度——儘管是傾向於惡名。確切地說,就是在同樣的時段,同一處地方,另外一場革命也正在展開。
1907年6月10日,在巴黎《插畫》
(L』 Illustration)
周報的辦公室,發明家奧古斯特
(Auguste)
與路易·盧米埃爾
(Louis Lumière)
兩兄弟第一次向公眾展示了被他們稱為「玻璃幹板彩色正片」
(autochrome)
的攝影成像工藝。這一技術是基於一種主要由土豆澱粉製成的微粒體複合物,利用常規的玻璃板成像相機,便可以最終拍出色彩真實的照片。人們為玻璃幹板彩色正片感到興奮狂喜。目睹那些彩色圖像所呈現的天國般的精妙美感,觀眾們都被深深吸引。一如畢卡索畫中那些嬉笑跳鬧的妓女,盧米埃爾兄弟的發明,這種使用便利的彩色攝影技術,將被證明是現代視覺文化史上的一項重大進展。
本文出處:《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精裝)》,[英] 大衛·奧庫夫納(David Okuefuna)編著,楊凌峰譯,金城出版社2020年5月版
他們所利用的並非什麼稀奇東西,而只不過是極為平常的「地下蘋果」
(即土豆)
,但兄弟倆所開創的,卻是攝影這一影像媒介問世後的一個新紀元:彩色照片的時代。正如傑出的美國攝影師阿爾弗雷德·斯蒂格裡茲
(Alfred Stieglitz)
所預言的:「這一新工藝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整個世界很快將瘋狂地沉迷於彩色。對此番狂熱風潮,盧米埃爾兄弟責無旁貸。」斯蒂格裡茲並非意識到玻璃幹板彩色正片那令人興奮的美好前景的唯一一人。銀行家與慈善家阿爾伯特·卡恩本人會近乎病態地躲避相機鏡頭——碰巧的是,他與法國攝影史上的另一位巨匠級人物亨利·卡蒂埃—布勒松
(Henri Cartier-Bressom)
都具有這一鮮明的個性特點。
但顯而易見的是,卡恩對攝影這一媒介非常感興趣,盧米埃爾兄弟那獨創一格的技術突破更讓他沉迷不已。隨著彩色照片的誕生,卡恩意識到,攝影正踏進了一道門檻,而門檻後是一個充滿創造可能性的新世界。而且,他將玻璃幹板彩色正片視為一種工具手段,可助他實現一個珍藏已久的政治意義上的個人抱負。卡恩是個狂熱的國際主義者與和平主義者,渴望找到預防和阻止各民族間衝突紛爭的途徑。很多年來,他每周都在位於巴黎外圍近郊布洛涅—比揚古的優美居所中舉辦一次聚會,邀約歐洲政界、商界、文化界與學術界的傑出精英人士共聚一處,商討天下大事。他逐漸開始信服,見識與外部世界相關資訊的傳播至關重要;更具體地說,他相信,如果對我們這個世界上多元的文化現實能有更多的欣賞之情,那就代表著一種最美好的希望,一種避免面對戰爭恐怖的希望。
卡恩的和平主義衝動發源於童年時代的親身經驗
看起來,卡恩的和平主義衝動無疑是發源於他童年時代那具有決定性的親身經驗。阿爾伯特·卡恩
(當時家人稱其為亞伯拉罕·卡恩)
生於1860年,在法國東部阿爾薩斯省的瑪爾莫蒂埃
(Marmoutier)
小城長大。卡恩的父親是猶太人,一位活牲畜交易商,他給了小卡恩舒適無憂
(儘管遠遠談不上優越)
的成長環境。卡恩少年時代早期的歲月,基本上可謂是風平浪靜、安逸滿足。但及至1870年,一切都改變了。普魯士親王,霍亨索倫家族的利奧波德,成為西班牙王國國王的候選人,引發了外交上的言辭爭端,法國於當年7月19日向普魯士宣戰。不過,法國的軍事行動明顯考慮欠周:他們只設法調集徵用了20萬的士兵,僅有普魯士可用兵力資源的一半。
年輕時代的卡恩坐在帆船索具網格間,其表兄利奧波德(Leopold)則站在一旁望向鏡頭。卡恩喜歡海洋,買的三處房產都能俯瞰大海。(照片由喬吉特·卡恩 /Georgette 收藏)。《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插圖。
到了9月,法國人已被擊潰,法蘭西的統治者,皇帝拿破崙三世,落入普魯士軍隊手中,被強制羈押。卡恩所熱愛的法蘭西失去尊嚴,聽任專橫傲慢的普魯士首相奧託·馮·俾斯麥的發落。1871年5月,法國人放棄了軍事抵抗。普魯士王國那時已經成為日耳曼帝國體系中掌握支配權的政治力量,並將阿爾薩斯省以及相鄰的洛林地區都吞併歸入自家的版圖。一夜之間,與成千上萬的同胞一起,卡恩這個11歲的學童也變身為德意志皇帝治下講法語的新臣民。卡恩出生的這片土地被勝利者強行兼併,這一慘痛的變故曾給他的性情、氣質和政治信念帶來何種影響,我們只能去猜測了。不過,可以明確的是,在那之後的五年時間內,卡恩已經下定決心,要在這個淪為德屬領土的「新」故鄉之外的地方,來為自己創造未來的生活。
16歲時,卡恩來到巴黎,最終在家族親友愛德華·古德尚
(Edouvard Goudchaux)
所開的一間銀行裡找到了工作,從學徒做起。卡恩表面上顯得羞澀靦腆,安靜得近於遁世,但他同時也建立了良好的自我聲譽:聰明、有抱負、能力強。到了19世紀80年代中期,他成功說服自己的僱主,委派他去南非促成和處理一系列的交易,其中包括對數個金礦和鑽石礦的投資,而這些礦是由著名的礦業帝國締造者塞西爾·羅德斯
[Cecil Rhodes,創立了德比爾斯礦業公司(DeBeers)]
運營管理。
事實很快證明,這些投資給古德尚帶來了巨大的利益回報,對卡恩亦然。及至1895年,他已經有足夠資產,可以買下此前租住的、位於布洛涅—比揚古的佔地達十英畝
(約四公頃)
的物業。而且,到三十五六歲時,他就已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百萬富翁。但很明顯,對卡恩而言,金錢的積累並非他全部的熱望或專一的追求。他是一位有錢人,同時也是一位有使命感的思考者。
此處所見建築為1929年5月20日的狀態。這棟住宅位於巴黎外圍布洛涅—比揚古鎮區的港口街上;1893 年,卡恩曾租住在此。兩年後,他買下此樓及周圍的一片地產。編號 B1734(奧古斯特·萊昂 /Auguste Léon 攝)《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插圖。
到巴黎後不久,他報讀了一門學位課程。學業內容當中的一部分,是由才華出眾的年輕哲學家亨利·柏格森
(Henri Bergson)
教授。柏格森於1927年榮膺諾貝爾文學獎。縱觀兩人的一生,柏格森曾給卡恩的精神生活帶來深刻持續的影響。正如歷史學家傑伊·溫特
(Jay Winter)
所考察推斷的,卡恩「有著一種形上學冥想者的氣質,傾向於對如何尋求和平進行哲學上的沉思,而在其生命後期,他將全部時間都投入到這一可貴理想上;卡恩慷慨出資,傾其所有,去教育那些局限於國家民族思維框架中的人們,讓大家意識到,在一個前所未有地關聯一體化或同一化的世界中,會有什麼樣的挑戰與危險。」
存留下來的是最早的一些實色全彩照片資料
及至1898年,卡恩已經表現出一種行為傾向:他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個人財富花費在慈善事業上。他設立了一個研究基金項目,名為Bourse sde Voyage Autourdu Monde,即環球旅行資助基金,為年輕學者赴海外考察提供費用支持。卡恩相信,通過資助教師們去體驗全球各地的多樣文化,他能給這個群體帶來進步性的影響,而這些人在未來的歲月中又將會塑造那些青少年學生的心靈。通過這個基金項目
(有趣的是,塞西爾·羅德斯捐資設立了另一個研究補助基金,比卡恩的遲了四年,但更為著名)
,卡恩讓來自法國、美國、英國、德國和日本的數十位年輕人獲得了機會,去世界各地旅行,增長見識,擴展心智視野。
印度卡普塔拉,1927年11月卡普塔拉土邦大君即位五十周年,舉行大規模慶典。作為慶祝活動的一部分,這位君主宮殿中的遊廊被臨時改造為一處祈禱室,用於印度教的禮拜儀式。典禮程序的最後,大君站到一臺秤上,稱出體重,然後,與體重同等分量的金、銀與食物會被分發給窮困百姓。編號 A59289 (羅傑·杜馬攝)《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插圖。
在我們這個更憤世嫉俗的年代,這樣一種想法——通過旅行讓人們去切身感受這個世界,從而達到各個國家之間的相互理解,並因此讓地球變得更好更和平——或許看來是無可救藥地天真,是純粹的烏託邦妄念。但在「世紀末」
(findesiècle)
情緒籠罩下的巴黎,那從「德雷福斯事件」
(法國陸軍參謀部猶太裔上尉軍官德雷福斯,被誣陷犯有叛國罪,由此引起嚴重的社會衝突。——譯註)
中散溢出的反猶太主義的刻毒氣息,還盤旋飄蕩在空氣中,這就有必要拿出一點兒行動,來驅散那種民族主義的狹隘偏見,來化解盲目的種族仇恨;而在那些具有更先進的政治信念的人群當中,這就看來是一個頗具緊迫性的任務。
因此,當卡恩了解到玻璃幹板彩色正片這一能讓彩色照片攝製首度轉化為可攜式操作的新發明時,他便堅信,現在,他有了可資利用的另一種社會教化工具,能夠助力他去推廣傳播自己的國際主義與和平主義理念。1908年夏天,卡恩拿到了他委託運送回國的第一批彩色正片玻璃板。這些顯影板所生成的影像都是由卡恩的司機兼旅行助理阿爾弗雷德·杜特雷
(AlfredDutertre,1884—1964)
拍攝;兩人此前完成了一趟環球旅行,經行國家有美國、加拿大、日本和中國,照片為途中所拍。這些影像中,只有相對極少數得以存留,但存留下來的,卻是已知在上述國家分別拍攝的最早的一些實色全彩照片資料。
很有可能,就是在這次環球航行的旅途中,卡恩確定了他的計劃,要創建一個他所稱之為「星球檔案」的影像資料庫;這一規模宏大、雄心勃勃的設想,試圖用照片為地球上的人類生活留下一份真實直觀的記錄。隨後的二十年,卡恩用自己的私人財產去招募專業的攝影師,為他們提供簡直裝滿旅行車尾箱的大量彩色正片顯影板
(經常還有整盤整盤的電影膠片)
,將他們派遣至世界各地。
印度孟買,1913年12月17日。這張奪人視線的照片中,一個「薩都五人組」正晃悠在孟買的街頭。與基督教傳統中的僧侶不同,印度教的這些聖人們傾向於在寺廟之外的地方生活和修行,很多是住在叢林或山洞中。據估測,如今仍有多達 400 萬的印度人過著「薩都」那種苦行禁慾的生活。編號 A4370 (史蒂芬·帕塞特攝)《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插圖。
在我們如今習以為常、認為理所當然的長途運輸體系誕生之前,卡恩的攝影師們完成了這些艱苦的行程。在旅途中,他們深入到當地人日常生活的細節,記錄下全球各地千萬普通居民的生存經驗與文化活動及習慣。卡恩委派的攝影師們經常在現代歷史上的緊要節點去造訪相應的國家。在歐洲,他們親眼見證了導致巴爾幹地區新國家和新政權產生的數次戰爭。法國軍人,及其來自法屬殖民地的同盟者,在西線戰場並肩作戰時,攝影師們也與士兵們生活在一起。
卡恩的照片與影像檔案記錄了許多歷史場景
1918年的停戰協議籤訂後,巴黎到處是狂歡喧鬧的慶祝活動,而攝影師們也置身其中。整個20世紀20年代,亞洲與中東地區的人民掀起獨立運動,走向自主自治。卡恩的攝影師們密切關注這些動向,用照片記錄下那些國家的締造者為建立現代政權而進行的努力。其中的風雲人物,比如,有土耳其的穆斯塔法·凱末爾
(Mustafa Kemal Pasha,又名為阿塔土耳克/Atatürk)
,有敘利亞與伊拉克
(曾同為一國。——譯註)
的費薩爾埃米爾
(即費薩爾一世,埃米爾為尊稱,意為國王、頭人。——譯註)
;他們帶領自己的同胞奮起抗爭,走向獨立,最終重構了這些民族的政治命運。
卡恩的照片與影像檔案也記錄了這樣一段歷史:儲量巨大的成片油田被發現,由此重塑了阿拉伯世界的現實及未來。石油這一因素,在一夜之間改變了中東地區的經濟與戰略地位。英國首相阿瑟·鮑爾福
(Arthur Balfour)
曾左右不列顛政府,支持創立一個新的猶太人家園;他訪問巴勒斯坦時,激起了當地民眾的強烈反應;卡恩的照片也記錄了這些歷史場景。
1911年,在卡恩位於巴黎附近的住宅外,附有這座深得他喜愛的日本風情花園。編號B123(奧古斯特·萊昂攝)。《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插圖。
波斯
(即如今的伊朗)
的軍事政變將新的國王推上政壇、掌控權力後不久,卡恩聘用的攝影師便造訪了該國。第三次英阿戰爭之後的幾年間,攝影師們也深入阿富汗,用影像捕捉當地的現實生活。繼續向東方開進,攝影師們用鏡頭記錄了日本天皇去世後舉國哀悼的悲傷時刻,還有印度大君舉辦佳節慶典時那生機勃勃、流光溢彩的壯麗場面。在亞洲,卡恩的攝影師們所定格的許多影像為一個正在消失的世界留下了紀實檔案。
全球範圍內,在歐洲文明的影響下,各地的傳統與文化都持續地遭到了毫不留情的侵蝕。在非洲、中東與亞洲,隨著語言、宗教禮俗和服飾習慣都屈從於殖民者權威所強加的那種優勢文化霸權,當地原住民的生活方式都遭到整體性的改造,變得趨於同化。值得一提的是,遠在我們現在所稱的「全球化」這個概念被發明出來的半個多世紀前,卡恩就完全意識到了全球化進程中潛在的破壞性:他的這份影像檔案,其中至少一部分的意圖便是,搶在世界上那些易受傷害的脆弱文化永遠消失之前,用圖像記錄下它們那最富生命力的、生動鮮明的重要特色。
卡恩攝影項目處於一個貧乏、窮困和痛苦大結集的年代
仔細詳盡地檢視卡恩的「拍照師」們所出品的這些影像,可對20世紀初葉的那些年月得出多個結論。在他們造訪過的那些國家中,生活對那裡的很多人來說是殘酷的,是貧乏、窮困和痛苦的大結集。卡恩攝影項目的構思、啟動,以及項目執行期的主要時間段,都處於這樣一個年代,而作家A.N.威爾遜
(A.N.Wilson)
對此描述如下:「這一段歷史時期中,人類彼此屠殺,而且傷亡之多,史上為最。」
外蒙古,1913年7月20日帕塞特旅行拍攝期間,隨處流動遷徙的蒙古族獵人們仍在使用火繩槍來射殺獵物。 圖中的這位獵手,看起來可能是靠售賣狐狸與狼之類獵物的皮毛為生。編號 A3948 (史蒂芬·帕塞特攝)。《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插圖。
在世界大戰帶來毀滅性的災難之前的那些年月間,就曾有過一系列的局部衝突,讓諸多地區陷入戰亂,其中有英國人與布爾人
(荷裔南非人。——譯註)
、美國人與西班牙人、日本人與俄羅斯人、義大利人與利比亞人、奧特曼帝國勢力與馬其頓人
(以及與希臘人、保加利亞人和塞爾維亞人)
的戰爭;更不必說其他國家,比如中國、俄羅斯、西南非洲
(今日之納米比亞)
與剛果,這些地方都發生過大規模的屠殺。卡恩熱切地關注時事新聞,肯定也意識到了暴力在全球範圍內的普遍存在。
實際上,很可能是他青少年期的戰亂經歷與他對世界各地動蕩風波的認知,推動著他來創建這份地球影像檔案。正如傑伊·溫特所推測的:「或許是好望角地區那利潤極為豐厚的礦產開採提煉行業背後所伴隨的種族剝削與壓榨,也或許是日俄戰爭那血流成河的場面,讓卡恩對未來產生了憂慮恐慌——如果生產力的進步得不到引導約束,不為和平目標服務,會怎樣?或者,他是否在19世紀90年代遭受了『道德上的危機』,良知的譴責讓他去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信念與人生使命?」
無論是其財富來源導致的負罪感的衝擊,還是對一種烏託邦式理想原則所持的抽象哲學意義上的獻身熱忱,激發了卡恩去採取行動,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那就是他創建地球圖像檔案的這份事業,體現出極為宏大的抱負;當然,這一項目也代價高昂,需要無數的財力物力。巨大的費用並未讓他氣餒畏縮。相反,持續二十多年,他都在為項目提供資金。卡恩肯定預計過,他會有充足的經濟手段來無限期地維持這一事業。然而,國際間的風雲變幻讓他的計劃遭到了致命的重擊。
1929年伊始,卡恩還掌管著一個令人欽羨的金融帝國,業務繁榮,收益穩定。他是一位頗受尊敬的金融家,以政府間貸款業務的熟練操作而知名,並因此成為自己經營的一間銀行的實際所有人。但是,到了那一年的年底,華爾街股市崩潰,讓歐洲最成功的銀行家之一的他也陷入危機,幾乎淪為窮漢。在金融危機之後的那幾年間,儘管他的財務狀況越來越岌岌可危,卡恩依舊拒絕完全放棄自己所珍視的這個影像檔案項目。
這項使命繼續堅持到了20世紀30年代,只不過在規模和形式上都有所縮減。漂洋過海,深入遙遠異域的探尋被迫終止。除了1930年去到西非的那趟僅有的採風長旅,他僱請的攝影師們,此後的足跡都不曾超出地中海這一帶。及至20世紀30年代中期,卡恩徹底破產,被迫出售布洛涅的房產。房子最終由當地政府收購,但相關部門慷慨大度,允許卡恩在這所他已經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房屋中繼續居住。
卡恩位於康沃爾的度假寓所,建在海邊懸崖之上。客人們在別墅的花園中留影。攝於1913年8月25日。編號A69862(奧古斯特·萊昂攝)《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插圖。
作為一個在阿爾薩斯長大的少年,卡恩在1870年經歷了一次德國人的強行侵佔。70年之後,他又親身見證了另一次類似的入侵:希特勒的納粹國防軍橫掃法蘭西,佔領了巴黎。戰爭,是他竭盡全力想消除的駭人的惡魔,卻又一次將恐怖帶到了他祖國的土地上。卡恩有75000多的法國籍猶太同胞在納粹的死亡集中營中殞命,但好在他得以逃避了這樣的命運。1940年11月13日深夜到次日凌晨之際,他在安睡之中辭世。80歲這一年,這位公開宣稱是和平主義者的落魄老人最終得以安息,進入寧靜的長眠。
卡恩去世之後的五年間,珍珠港、史達林格勒、奧斯威辛與廣島成為不可磨滅的名字,寫入人類的恐怖編年史,而那就是20世紀的慘烈標籤。卡恩的和平主義使命或許如沙丘城堡般坍塌了,但無論怎麼說,他的這一項目都絕非徒勞。及至他的拍攝活動收場,他在攝影與攝像雙重領域的歷史上都贏得了重要的地位。他的「星球檔案」收集了巨量的影像資料,為人們提供了關於20世紀演變形成中的年代的獨特深入的觀察視角。這一資料庫包括有總時長120小時左右的紀錄片作品,而這些罕見的影片拍攝於全球各地;還有紀錄片拍攝原初過程中保存的多達4000張黑白定格照片;另外就是那個珍貴的、多姿多彩的影像寶庫,擁有72000多張玻璃幹板彩色正片。卡恩所積累和收藏的無可辯駁地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早期彩色照片資料。
本文節選自《阿爾伯特·卡恩的理想國:黑白時代的彩色世界史》,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作者丨[英]大衛·奧庫夫納(David Okuefuna)
摘編丨何安安
編輯丨張進
校對丨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