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裡是個懷舊劇場。
記憶會說謊。
高畑勳這樣解說自己1991年的長篇動畫作品《歲月的童話》:「人只會選擇性地記住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把其餘忘記或者塵封;記憶中事件發生的原委,會受其後結果的影響,在腦中漸漸成型;長大成人之後加諸的感慨和意義,再次將記憶扭曲。這種扭曲過的東西,才是所謂的『回憶』。而《歲月的童話》像一架時空機,穿梭回『記憶的發生現場』,雖然對事件的描繪是客觀的,卻將你帶入10歲女孩的主觀視角。」
27歲的OL妙子在東京生活,返回山形縣老家的路上,小學五年級的回憶一幕又一幕地浮現腦海。妙子的思緒在1982年與1966年之間穿梭,空間的轉移,讓她暫離日常,產生對自我身份的思考——成為了都市人的妙子,是否變成了小時候理想的樣子?從前的自己是誰?現在的自己又是誰?
「以前養的一隻叫汪汪的小狗,小學的運動會,讓我害怕得不得了的漫畫裡的惡魔,一直想要的電動削鉛筆機……」回憶起1960年代的日本鄉村,腦中浮現的不是田園景色、熱鬧溫馨的家庭生活,而多半是細瑣的日常小事和苦澀的童年體驗。和奶奶去泡溫泉暈倒在池子裡,男同學說「月經會傳染」,不明白分數相乘為什麼會越乘越小,想穿彪馬的運動鞋,和爸爸提出想買琺瑯手提包被扇了巴掌。全家人都沒嘗過菠蘿的味道,滿心期待地吃了一塊,竟然是澀的。
正如高畑勳所言,雖然一件件小事本身是客觀性的,卻因為從27歲的回憶視角切入,而被賦予了意義。日常小事中折射出10歲時那個渺小、笨拙、愛鬧彆扭的孩子,與27歲的當下相比照,妙子發現,自己還在原地踏步。討厭的男同學、把用舊的東西丟過來的姐姐、懷疑妙子智力有問題的媽媽……遠離家鄉的這一切,到東京追求新生活,希冀來到廣闊天地能夠成為閃亮的存在,卻發覺跟著都市的齒輪日復一日地無聲旋轉的自己依舊是迷惑的,渺小無助、平凡無奇。
「描繪一個普通的27歲日本女性才是最難的,她不是一般動畫裡抽象化、西洋風的花季少女。」高畑勳對這部作品的解說,聽起來似乎在跟宮崎駿,甚至大部分熱衷幻想題材的日本動畫導演叫板。高畑勳的職業生涯中始終在對動畫的「日本特質」做著與眾不同的路徑探索,對於一個要在電影院上映,支撐起近120分鐘片長的長篇動畫而言,選擇描繪「日常」和「普通女性」的困難程度顯然更大。
貼近現實的主題下,在作畫中完整還原無限接近非虛構的生活細節,卻仍要給觀眾帶來感動、欣喜。高畑勳說,這一點在技術上最難實現。而《歲月的童話》中的幾個動畫蒙太奇的運用都令人叫絕。片尾處10歲的同學們帶著笑容出現在妙子和俊雄的身後,代表著妙子的釋懷、與過去的自己終於和解;此外還有那個最讓人難忘的橋段:
「晴...晴天、陰天、雨天,最喜歡哪個?」
放學路上,小學五年級的同學廣田君突然出現在街角,向妙子拋出這個問題。
「…陰、陰天。」
「我也是。」
不知道為什麼棒球部主力廣田君會問妙子這個問題,但回家後默念著「我也是」的妙子開心得在床上打滾,下一個畫面是高畑勳的動畫作品裡少見的飛翔場面——妙子在藍天裡遊起了自由式。
即便描繪的是平凡細瑣的日常,這部《歲月的童話》確實能給觀眾、尤其是女性觀眾帶來直指內心的共鳴。
《歲月的童話》的製作手記中,高畑勳給27歲的妙子這樣的設定:
主人公妙子是現代女性。
要讓女性感到共鳴。
妙子不是男性理想投射的女主人公。
如果妙子對男性來說具有魅力,那麼應該是由於她活力滿滿、直面自我的姿態。
於是,《歲月的童話》至少可以從三種角度進行解讀:第一是女性主義的——妙子不是男性理想投射的女主人公,但與此相反,妙子回鄉之際遇到的鄉村小夥俊雄,卻是女性理想投射的男性角色。第二個角度與城市化和故鄉有關——早在80年代,日本就已經開始反思人口遷移、農村老齡化問題,探討重返故鄉的可能性。第三是貫穿全片的主題,關於記憶與自我認識的形成——主人公妙子回溯青春前期的悸動,家庭生活的喜怒哀樂,遠去的記憶被重新勾回,和現實重疊對照、反思,形成新的自我身份的認識。開心的回憶,連同缺憾一起,塑造了如今的自己。鼓起勇氣與不完美的自己和解,珍視過往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