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札記|黑色海娜:對苯二胺、孔雀、不存在的身體

2021-01-09 西部網(陝西新聞網)

當我們談論海娜和對苯二胺的世界流行時,是在談論一個複雜的、聯繫無所不在的世界;但是在黑色海娜的醫學敘事裡,區隔卻如此明確清晰:無知無辜的遊客進入並短暫停留於黑箱一般不可捉摸的異國他鄉,莫名就被傷害,直到回到安全的環境獲得診斷和治療。最終,旅行者們的這種從「外面」帶「回來」的經驗促成了(西方)醫學知識的增長,也進一步將那些(擁有海娜傳統的)異域之地刻畫為危險的、恐怖的、需要被提防的。海娜的「本地人」沒有被刻畫成另外一種不同的、百毒不侵的身體,而是似乎身體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實在的、有感覺的、會受傷的身體,只存在圖案、節日、顏色、和「文化」。這是那些「文化挪用」故事所慶祝的全球化——就像專門飛去埃及畫海娜的Prince和熱愛瑜伽和禪修的Sting展現出的那樣——的另一面:恰恰不是文化不能流轉或被分享,而是從來沒有空中樓閣般自由流動的、只負責美麗的文化,文化從來都是重的、痛的、身體的。​​​​​​​」

本文原刊發於「結繩志」,感謝作者授權澎湃新聞發布。

千萬不要做黑色海娜

這樁事故發生在我博論田野的最後兩周。當時,我完成了在肯亞近一年半的實地調查,但日常活動主要集中在首都奈洛比和內陸的幾個郡縣,很少前往東部沿海地區。時逢年末,恰遇拉穆島將要舉行一年一度的「拉穆文化節」,節日活動和我的研究也有些關聯,我終於有了充分理由去遊覽這個鄭和船隊也曾經過的歷史名城。在連續刷了好幾天各種航空公司的網站之後,我在文化節開幕前兩天訂到了價格合理的機票,抱著休閒的心情,在開幕前一晚趕到了拉穆。

當晚在小旅館的頂樓看到不遠處的海

文化節活動的幾天裡,在拉穆老城主街,各色各樣的宣傳攤位沿著海岸擺開一條長龍,主要由參與贊助文化節活動的商業公司和非政府機構們組成,也有一些政府部門趁此機會進行普法等宣傳教育。我恰巧遇見熟識的NGO夥伴在擺攤,於是常常和他們一起閒聊玩耍,並因此認識了一些來幫忙的拉穆本地朋友。另一條熱鬧的街市垂直於海岸,由老城的市場延展開來,主要由經營各色旅遊生意的小販們構成:有的售賣手工藝品、特色零食,也有一些體驗活動,比如海娜——這是一種用植物染料在手腳等處塗繪的裝扮傳統,主要流行於南亞、中東、北非等地區,也因為阿拉伯文化的歷史影響而常見於東非沿海地區。

當我表示想試試海娜的時候,一起玩的幾個女孩子都特別興奮,大家提出各種關於圖案、海娜師的建議。後來朋友們統一決策,幫我聯繫了據說是當地手藝最好的一位海娜師,並且推薦說:不同於傳統的紅棕色海娜,現在更流行黑色的、叫做Biko的一種新海娜。

在郡政府工作的一位阿姨還興高採烈地給我指揮:「你可以手上這樣畫、腳上這樣畫,畫滿自己,就像新娘一樣。」

我笑著反駁:「我才不想像新娘一樣,我又沒有新郎。」

阿姨不屑地一擺手:「那都不是事兒!We will find you one!」

Swahili Henna Design, Lamu Island, Kenya

P.C.: Angela Fisher & Carol Beckwith

海娜往往與女性的生命儀式相關聯,最精緻複雜的海娜圖繪總是出現在最重要的生命儀式中,比如出生、割禮、婚禮等。很多地方都有海娜之夜(Night of the Henna),一般是指婚禮前夜用海娜裝飾新娘和新郎。

於是我被領著來到老城西邊的居民區,在小巷曲折間爬上一間位於二層的公寓,找到了大家公認的優秀海娜畫師:一早聽說我們要來光顧,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已經準備好了一盆黑色染料。確認來的都是女性,她也脫下面紗和罩袍,只著T恤牛仔褲,和我們一起圍坐在沙發和地板上。繪製海娜的過程裡,我們斷斷續續地聊著天,討論各種圖案和搭配,也談到文化節的各種表演和請來的知名歌手。快畫完的時候,她們說到製成黑色海娜的顏料好像就來自中國——我不免有些好奇,畢竟海娜在中國並不流行,倒是屬於另一個輕工製造大國印度的傳統文化。我於是要求看看原材料的包裝盒,不想這一看登時晴天霹靂:這種黑色染料原來是產自印度尼西亞的日本品牌染髮膏,並且產品成分就寫明了含有對苯二胺(p-Phenylenediamine,PPD),一種不應當直接用於皮膚的高致敏物。

黑色海娜使用的染料。盒子上印著東亞長相的肖像

我立即用手機檢索相關信息,很快了解到這種黑色海娜往往都添加了對苯二胺成分,並且已經有多起致敏事件在各地被報導。這個意外的新知讓我既不安又震驚,和同伴們聊起來,她們告訴我確實有些人對黑色海娜過敏,只能做紅棕色的那種,但那是少數現象;大家都覺得黑色的更好看,越是隆重的場合越青睞黑色海娜。我當時沒能仔細研究對苯二胺的安全性,但也看到它致敏之外的其他致病嫌疑,於是指著「p-Phenylenediamine」和「PPD」的字樣介紹我剛剛從網際網路上獲得的信息,建議大家考慮以後只做傳統紅色海娜。同伴們固然友善地忍耐我的嘮叨,但大約沒有人會把這當一回事,畢竟黑色海娜已經存在相當長時間,當地也有對其致敏性的理解和應對——一個這天上午才聽說Biko的外國人,又能給出什麼有價值的意見呢?我自己也懷有僥倖心理:或許其實致敏率很低,或許我不屬於過敏人士;只是如今我知道染料成分可疑,以後再也不做就行了。

當晚有來自坦桑的流行歌手Mbosso的表演,和我一起在某個餐廳二樓看演出的小姑娘手上也畫了海娜

對苯二胺過敏反應的潛伏期有四到二十天。直到十天之後的深夜,在奈洛比的家中,我才突然發現手臂皮膚發癢發痛,還沿著海娜圖案開始起疹、生出水泡。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拖著腫痛的雙臂焦急地等候在某家私立醫院的皮膚科門口。那位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印裔醫生倒是心情很輕鬆,他看到我整個人無比緊張的樣子,竟然掏出了iPhone手機,翻開某個專屬圖片文件夾給我看:「你這個不算什麼啦,來我給你看看我以前的病人,真正嚴重的情況是這樣的……」我目瞪口呆地看看手機裡的恐怖水泡照片(大多是白人的雙臂),又望向醫生……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態度有點輕佻,他趕緊補充道:「你知道,我是有經過他們允許才拍照和展示的喔。」

最後醫生給我開了四種藥:口服潑尼松龍藥片(Prednisolone,皮質類固醇藥物),用於治療炎症;丙酸倍氯米松藥膏(Dermovate Cream,糖皮質激素類藥物)用於外敷;阿苯達唑(Zentel),抗寄生蟲藥——據說潑尼松龍會導致抵抗力下降,需要防範體內有寄生蟲;最後還開了兩片鹽酸異丙嗪(Promethazine)用於安眠,醫生預計我前兩晚會因為癢痛無法入睡。另外這次過敏會導致終生對苯二胺過敏,並且下一次接觸時的過敏反應會更嚴重。醫生警示我今後要尤其注意遠離黑色海娜和含有對苯二胺的染髮產品,一些可能使用對苯二胺染色的皮革和衣料也要注意。

圖案雖然好看,但是保鮮膜包著受傷嚴重的手臂

混淆與混合:對苯二胺、王爾德和孔雀

我的遭遇並不出於某種偶然,它只是充滿褶皺的海娜故事的一個小註腳。

傳統的海娜染色能力來自於散沫花(指甲花)中的散沫花醌(lawsone):當散沫花的葉子被乾燥、粉碎製成膏體之後,散沫花醌分子被釋放出來,可以與皮膚中的蛋白質結合,形成牢固的暗紅色圖案。這種傳統染料在阿拉伯半島和南亞次大陸等地區已被記載和使用數千年,除了皮膚彩繪之外,還常用於染髮染須,甚至也有外敷來為傷口消炎的用法。散沫花染料致敏性極低,可以說是相當安全的材料。在世界各地不同的海娜傳統裡,染料顏色有所不同。最常見的是像印度曼海蒂(Mehndi)那樣的紅棕色,但是也有很少數地區流行深棕或黑色的海娜。在深色皮膚上,黑色海娜尤其顯得鮮豔明亮,更為人們所喜愛,以蘇丹的深色海娜為代表(也在非洲之角的其他國家流行):這是一種複雜的傳統工藝,需要在特定溫度下結合含鹼的物質,再花上好幾天時間進行多重工序才能最終完成。簡言之,在過去,深色海娜罕見且操作複雜;對苯二胺的出現卻徹底改變了這一情況。

德國化學家August Wilhelm von Hofmann在19世紀五六十年代首次發現了對苯二胺[1]。這是一種具有還原性的物質,當它接觸到空氣中的氧氣時,會形成不同顏色的化合物(從深棕到黑色);而當對苯二胺與能夠釋放氧氣的過氧化氫相結合,就會迅速變黑。這一發現與技術首先被應用於皮毛製造,19世紀末期又開始被用於染髮——法國的Monnet公司在1883年取得了第一項對苯二胺用於染髮的專利。[2]據推測,在那個時候患上嚴重皮疹的王爾德,可能就是因為使用了對苯二胺染髮劑染黑白髮,而導致嚴重過敏反應。[3]

愛爾蘭作家王爾德(Oscar Fingal O'Flahertie Wills Wilde, 16 October 1854 – 30 November 1900),照片由Napoleon Sarony在1882年攝於紐約。據說,王爾德在1890年代在巴黎時,會用海娜染黑自己的白髮;但1895-7年在監獄中時使用了(據推測)含有對苯二胺的染髮劑,並造成嚴重皮膚過敏。

從此之後,對苯二胺成為人類染髮這件事情裡最重要的化學物質——幾乎所有的永久性(氧化性)染髮產品都需要使用對苯二胺或其他苯胺類物質。[4] 隨著技術發展和相關法規的完善,目前出現在「正規」市場上的對苯二胺染髮產品可以說已經相當安全:其濃度一般被限制在3%以下(也有6%的標準),使用時被要求儘量避免與頭皮直接接觸,有的產品還要求使用者提前48小時進行過敏測試。在這樣的使用條件下,一般不會造成人體吸收對苯二胺(或者會在24小時內從身體排出),致敏可能也很低。[5]但是,將對苯二胺直接用於皮膚仍然是危險的、高致敏的;尤其,黑色海娜材料往往被檢測出對苯二胺濃度高達12.5%到80%以上。[6]

全球對苯二胺市場最大份額佔有者美國杜邦公司(DuPont)[7]的網頁聲明裡就警告不建議將對苯二胺用於長時間皮膚接觸——但是這種警告並沒有出現在所有染髮劑的包裝上。對苯二胺通過染髮劑以及其他工業用途遍布全球人類社會;但關於對苯二胺的使用風險與潛在危害卻並不是世界性常識。

究竟是誰、在什麼地方第一次決定將含有對苯二胺的染髮劑與海娜製作相結合,如今已不可考。但這種嘗試並不離譜,它很可能在各地同時發生:畢竟傳統海娜材料就常常被用於染色發須(不僅在有海娜傳統的地區,也流傳到歐美,比如前文提到的王爾德在使用新型染髮劑之前一直使用海娜染髮),新出現的染髮產品被人們反過來用於製作海娜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事實上,在十九世紀初,對苯二胺染髮劑在歐美剛出現時,也曾頂著「海娜」的名頭(見插圖)——人們總是需要通過以往的經驗與知識來理解和闡釋新出現的事物。而當人們試著把新的染髮膏加在海娜粉裡,對苯二胺的功效立竿見影,在皮膚上完成黑色海娜從此只需半個小時,獲得的圖案卻更牢固、更持久。

來自於1924年的美國染髮劑廣告(轉引自[6]):儘管那時的產品大多沒有標明成分,但真正的海娜不可能以液體形態保存,也做不到這些廣告裡宣稱的永久染色功效,這些產品幾乎必然含有對苯二胺。

根據Catherine Cartwright-Jones對黑海娜模因的文化地理學研究[6],最流行的兩款用於製作黑色海娜的染髮膏是美源(Bigen)和孔雀(Peacock)[7]。美源是暢銷世界的日本美妝品牌,我們可以很容易在各地商場找到相關產品。孔雀牌染髮粉則在阿拉伯國家與非洲特別流行,根據網絡信息,這個公司不僅生產這種孔雀牌「露麗髮粉」,還有針對俄羅斯市場的染髮劑。Cartwright-Jones還收集了旅遊網站上人們對黑色海娜的討論。我尤其注意到,在坦尚尼亞的桑給巴爾島,黑色海娜被稱為「Piko」或「Piku」,就來源於孔雀牌的商標名Peacock——儘管後來桑島也出現諸多其他染髮劑品牌,但這個名字延續了下來。[8]我想拉穆島的黑色海娜之所以被叫作「Biko」,很有可能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一款來自東亞的染髮粉,用它的英文商標,命名了東非海娜文化裡的新現象。

美源(Bigen)牌染髮劑

孔雀(Peacock)牌染髮粉

海娜粉可以染髮,新出現的對苯二胺產品也可以染髮——這是兩者最初的、最直接的關聯。海娜與染髮劑各自在世界範圍內都相當流行,使得這種關聯可以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境中理解掌握並用於生產新的聯繫。比如,正因為這種關聯,早期的歐美商家得以將苯胺染髮劑描述為某種新海娜,藉助人們對海娜染髮作用的了解來更方便地宣傳新商品;造成了某種文化認識上的「混淆」。新的染髮劑是不是也可以用來在皮膚上作海娜彩繪呢?也是這種關聯,進一步引入了物質上的「混合」,對苯二胺加入了海娜製作,甚至形成了Piko/Biko這樣的新物質和新文化現象。

這些可以說是人們在面對不同領域的新事物時的自發嘗試,在引入關聯、建立關聯時,我們總是處於危險、不穩定、但又充滿可能性的狀態。不過,在今天的商品市場中,出於商業目的的故意混淆也隨處可見:當對苯二胺的性質已經被研究了解、監管機構已經做出相關規定之後,仍然不斷有標榜「純天然」「無添加」的染髮產品被檢測出沒有在成分表裡被標明的苯胺類物質。

受傷的遊客和不存在的身體

1990年代開始,西方流行文化中風靡起海娜彩繪。蘇丹裔藝術史學者Salah Hassan曾在1998年發表過一篇應時之作[9],談到當時歐美興起的這種「海娜熱」:比如歌手Prince會在演唱會前,飛去埃及做海娜;超模Naomi Campbell在雜誌照裡展露了畫滿海娜的肩膀;還有歌手Sting和妻子都是瑜伽愛好者,曾在家舉行禪修「曼海蒂之夜」(Zen 「Mehndi Evenings」),專門請海娜師為賓客們來做裝飾……而這其間最具代表性、影響最大的可能要屬麥當娜在《Frozen》MV裡的表演:一身黑衣的麥當娜,獨自站在莫哈韋沙漠,在大風中歌唱;鏡頭總是對準她舞動的上半身:複雜的海娜圖案布滿她的雙手上,沿著手臂螺旋而上。

麥當娜在Frozen的MV中的表演,她手上的黑色海娜,據說是混合了美源牌染髮劑繪成[6]

麥當娜同年為依柏表Ebel所拍攝的廣告,看起來是紅棕色海娜

Hassan批判這種充滿了「東方凝視」的文化挪用現象:明星們對各種海娜傳統和語境一無所知,隨意攫取其他族群的文化象徵,只為了讓自己顯得更具異域風情以增加商業價值。但也正是因為流行文化中的挪用,聽說過、看過海娜的西方觀眾越來越多,想嘗試海娜的人也越來越多。尤其在異國他鄉旅遊時,能夠獲得這樣的臨時紋身無疑是一種理想的異域體驗:在肌膚上留下印記,是無可比擬的親密,讓人覺得比看了什麼、穿了什麼、吃了什麼之類的經歷更深入、更正宗;這印記又會在幾天內完全消失,不會真的影響「正常」生活,堪稱最完美的旅遊體驗。(是的,我當時多少也有這樣的想法)

於是,黑色海娜致傷的新聞隨之而來,尤其在2000年代開始受到英文媒體關注。[6]一種典型的、抓人眼球的報導往往講述了白人幼童在非西方地區旅遊,因為做了這種看似無害的海娜導致意外受傷,身上出現了恐怖的紅疹和水泡。然而對苯二胺與海娜之間的混淆與混合(海娜配方常常是不公開的),給醫學判斷造成了困難。相當一段時間裡,歐美醫生們不了解這些海娜致傷的病例是接觸了高濃度對苯二胺的過敏反應,無法及時做出最準確的判斷和治療。直到幾年之後,關於黑色海娜的知識開始成為西方皮膚科醫學的常識。2006年,美國接觸性皮膚炎協會把對苯二胺評為「年度過敏原」,就是為了引起人們對黑色海娜致敏的關注。[10]此後許多國家加強了對相關產業的管理,含有對苯二胺的產品被禁止用於人體彩繪,早期的一些跨國線上海娜商品業務如今大多也已被關閉。

然而,在這些旅遊故事之外,非洲、南亞等地的海娜師早在七八十年代就已經開始在海娜中添加對苯二胺[6],而且這種操作恐怕今天還在延續。在很多國家,「本地人」的海娜傷病幾乎沒有被報導和研究過。當我們談論海娜和對苯二胺的世界流行時,是在談論一個複雜的、聯繫無所不在的世界;但是在黑色海娜的醫學敘事裡,區隔卻如此明確清晰:無知無辜的遊客進入並短暫停留於黑箱一般不可捉摸的異國他鄉,莫名就被傷害,直到回到安全的環境獲得診斷和治療。最終,旅行者們的這種從「外面」帶「回來」的經驗促成了(西方)醫學知識的增長,也進一步將那些(擁有海娜傳統的)異域之地刻畫為危險的、恐怖的、需要被提防的。值得一提的是,黑色海娜的使用與其過敏反應之間的時間差可能長達二十天,受傷者往往在遠離海娜製作的地點才病發和被治療。受傷地和治療地之間,無論是物理還是文化的距離,都進一步加劇了海娜醫學敘事中的割裂。

這種割裂的結構不僅清晰地體現在國家和地區間的地理關係,國境之內的黑色海娜敘事也往往內含相似的線索。我因為手臂上的疤痕遲遲沒好,在今年年初回美國後曾去校醫院就診。當我跟醫生介紹我的過敏情況及用藥時,對方有些遲疑地向我確認:「但是,肯亞的醫生是怎麼判斷你的過敏原的呢?為什麼說是對苯二胺?」我一說出「黑色海娜」,她立即恍然大悟、再無質疑。我問醫生,在她看來這是不是一種「旅遊病」。她說也不盡然,我們所居住的明尼蘇達州的索馬利亞社群裡就一直都有黑色海娜。我後來在本地媒體《星壇報》(Star Tribune)上搜到多篇海娜相關的報導,它們涇渭分明地講著兩種故事。一種故事講述了黑色海娜怎樣意外成為明州人的噩夢:比如在2013年的一篇報導中[11],5歲的小姑娘和媽媽經人介紹,前往索馬利亞社群的Karmel Mall,花5美元體驗到了海娜彩繪,結果不幸在一周後產生對苯二胺過敏反應。這篇報導的記者追蹤後發現海娜不屬於人體藝術法規管理範疇,海娜師也不屬於明州美容師審查委員會管理範疇,明州衛生部無法對海娜進行有效管理。另一種故事則專注於介紹和讚美少數族裔社群文化,用以反覆確認明州的多元和包容。比如2019年6月標題為「明尼蘇達穆斯林正為開齋節作準備」的報導[12],就洋溢著喜悅的氣氛,介紹了同樣是在Karmel Mall,人們怎樣為「就像聖誕節一樣」的開齋節裝扮和購物——這篇報導的配圖正是索馬利亞婦女們塗繪黑色海娜的照片。

明尼阿波利斯西南部的Karmel Mall裡的一家食品店。一座商場裡發生著兩種海娜故事。

在花了幾個晚上查閱化工和醫學文獻之後,我能夠想像黑色海娜在遊客/外來者故事之外會造成的各種傷病:或許有生長在海娜文化中的女童初次嘗試就受傷;或許有的人一開始不過敏,但因為多次、重複暴露在對苯二胺環境,最終造成更嚴重的反應;常年使用染髮劑的海娜師面對的風險更多……但市面上的黑色海娜故事裡,總是標準的、健康的白人身體被損害——受傷孩童的故事尤其使人揪心,也讓海娜製作方顯得越發可疑可怖。但是別的身體呢?沒有別的身體。海娜的「本地人」沒有被刻畫成另外一種不同的、百毒不侵的身體,而是似乎身體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實在的、有感覺的、會受傷的身體,只存在圖案、節日、顏色、和「文化」。這是那些「文化挪用」故事所慶祝的全球化——就像專門飛去埃及畫海娜的Prince和熱愛瑜伽和禪修的Sting展現出的那樣——的另一面:恰恰不是文化不能流轉或被分享,而是從來沒有空中樓閣般自由流動的、只負責美麗的文化,文化從來都是重的、痛的、身體的。

注:

[1] 具體年份在不同文獻中記載有衝突

[2] https://www.healthing.ca/news/the-right-chemistry-seems-like-a-good-time-to-brush-up-on-hair-dyes

[3]Nater, J. P, 1992 「Oscar Wilde's skin disease: allergic contact dermatitis?」 Contact Dermatitis, Vol. 27, 1, 47 – 49,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轉引自 Chapter 3, Part 3, Para-phenylenediamine and Henna」 Copyright © 2018, Catherine Cartwright-Jones PhD

[4] 比如:鄰苯二胺用於染成金黃色、間苯二胺用於染成紫色

[5]https://actionagainstallergy.org/the-facts-about-ppd-and-hair-colorants/

[6]Cartwright-Jones, C. The Geographies of the Black Henna Meme Organism and the Epidemic of Para-phenylenediamineSensitization: A Qualitative History. PhD dissertation. 2015. Kent State University, Kent, Ohio. Accession Number: kent1425412566

[7]如今,杜邦、浙江龍盛、池州方達三家公司佔據了全球對苯二胺市場份額的71.70%,市場需求量的50.90%用於製作染料和顏料。(來源:對苯二胺行業市場報告,https://www.industryresearch.co/global-p-phenylenediamine-ppd-sales-market-16691394)

[8]在中東、北非的一些市場還會出售一種被稱作「海娜石(henna rock)」的固態對苯二胺商品,一般是將這些石頭粉碎再與天然散沫花、水和過氧化氫等混合製成黑色海娜塗料。這些海娜石裡的對苯二胺含量高達90%[6]

[9]Hassan, Salah. "Henna mania:body painting as a fashion statement, from tradition to Madonna." The Art of African Fashion (1998): 103-29.

[10] Macneil, Jane Salodof"Henna Tattoo Ingredient Is Allergen of the Year." Skin & Allergy News 37.3 (2006): 36-36.

[11]https://www.startribune.com/black-henna-tattoos-can-be-nightmare/188500901/

[12]https://www.startribune.com/minnesota-muslims-prepare-for-eid-al-fitr-holiday/510782772/

編輯:秦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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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物園中常常會看到孔雀,而且孔雀開屏時的驚豔讓人讚嘆不已,久久難忘!可是你知道如何區分孔雀的雌雄嗎?所有的孔雀都會開屏嗎?那下面咱們就來說一說!1、是否會開屏:只有雄孔雀才會開屏的,雌孔雀是不會的噢!2、羽毛的華麗程度:雄孔雀全身羽毛都是彩色的,而雌孔雀上半身大部分羽毛是黑色的!3、是否有長長的尾巴:雄孔雀會有長長的彩色尾巴,而雌孔雀尾巴較短!4、個頭大小:同年齡段的孔雀,一般雄性要比雌性孔雀的個頭大些!
  • 田野調查:經驗與誤區
    由以上分析筆者可以對社會學田野調查給出一個初步和簡略的定義:社會學的田野調查是以作為主體的研究者在田野現場自始至終的意義探究為特徵的情景性活動,它由一系列解釋性的、使世界可感知的身體實踐活動所構成,並因此而包含著一種對社會的解釋性的、自然主義的方式,這意味著研究者是通過與研究對象互動來獲得對其行為和意義建構的解釋性理解,並試圖根據人們對社會現象所賦予的意義來理解和解釋社會現象
  • 江蘇方圓化工有限公司年產7萬噸苯二甲醯氯、2萬噸苯二胺項目(重新...
    江蘇方圓化工有限公司位於江蘇省淮安市鹽化工園區,臺玻大道以西,郭橋路以南,2012年企業委託徐州市工程諮詢中心編制了「年產7萬噸苯二甲醯氯、2萬噸苯二胺項目環境影響報告書」,並於2013年7月10日取得淮安市環境保護局環評批覆(淮環發[2013]168號)。企業在實際建設過程中對生產工藝進行了變更,同期對分期建設內容進行了調整,屬於重大變動。
  • 國家藥監局:40批次化妝品不合格
    重慶市食品藥品檢驗檢測研究院標籤標識(1)該產品標籤標識不明確>河北省藥品檢驗研究院標籤標識(1)該產品批件與標籤標識不一致11海娜®絲雅丹染髮霜14凱維斯染髮膏(自然黑色)廣州市凱維斯化妝品有限公司26施諾永久顏色護理焗油(黑色)浙江黃巖金輪保健用品有限公司
  • 染髮到底對身體傷害大不大?
    截止目前為止,全世界範圍內還沒有一例關於染髮對人體有直接的傷害的證據,但不可否認的是,染髮劑中都會使用一種叫「對苯二胺」的成分,對苯二胺作用就是著色,但個別敏感體質的人,會因染髮而過敏,可能因為過敏而引發了身體其他部位潛在的疾病。染髮導致過敏,從而誘發身體的潛在疾病,染髮只是個誘因,而沒有直接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