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劇《生活大爆炸》中,主角萊納德因為沒有把研究經費撥給研究烏鴉的生物學家李博士,在下班前,他的車上已經布滿了烏鴉的糞便,遭到了烏鴉的報復。
與他同行的物理學家謝爾頓在「指認」了他的好友是「罪魁禍首」之後拔腿就跑,一般我們都覺得,這只不過是展現了謝爾頓的不近人情,也最終說明了萊納德將研究經費據為己有之後遭到的報復,而劇中烏鴉只不過是為了情節而設計的,並沒有人真正的去關心烏鴉是否有報復人類的能力。
然而,前幾日媒體報導了一則趣聞,說明謝爾頓逃跑是有道理的,因為烏鴉真的會報復人類,而且它擁有超強的記憶力,並且會反覆糾纏報復多年。
媒體報導稱,印度一男子男子三年前曾在鐵絲網中試圖解救一隻小烏鴉,結果因為烏鴉被卡的太緊而沒有辦法救下來,最後小烏鴉死去,但是這名男子儼然成了烏鴉眼中殺害小烏鴉的兇手,在接下來的三年時間裡,他一直遭到周圍烏鴉的侵擾。
對此,由專家解釋,烏鴉智力超群,記憶力也非常好。他們有著發達的神經記憶網絡,看到對應的人臉,就能識別對方曾經所做的事情來。
實際上,在普通人印象中,烏鴉是一個多面的複雜體,從小教科書裡就有關於《烏鴉喝水》的故事,來稱讚烏鴉絕妙的智慧,但是烏鴉這一意象也常常被用作小說、電影和戲劇中,被看作是邪惡勢力和不祥之兆,他的出現往往代表著陰謀、死亡,幾聲悽厲的烏鴉叫喊往往會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
前幾年大火的美劇《權力的遊戲》中,最後當上國王的布蘭史塔克,其身份就是傳說中記憶歷史的三眼烏鴉,在這裡烏鴉的記憶力成為了它最顯著的特徵,以至於後來夜王南下,目的就是為了殺死三眼烏鴉,毀滅歷史和記憶。因此,烏鴉在此處又具有了超群記憶的化身。
那麼,為什麼小小的烏鴉會呈現出如此眾多而又複雜的文化意象呢?我們今天就來梳理一下烏鴉在中外文化史上充滿矛盾性的形象變遷。
在中國,關於「烏鴉」物象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遠古時期,先民將太陽和烏鴉相聯繫。《山海經 大荒東經》中記載:「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淮南子精神篇》中又說:「日中有俊烏。」其中的「俊烏」即指太陽鳥。既然日中有鳥,所以太陽也被稱為烏輪。袁桷《扈蹕開平次魯子肇御史五十韻》中說「象御天街正,烏輪海現升」亦是見證。
但烏鴉為什麼會與太陽聯繫在一起呢?許多學者認為,古代先民將二者結合起來是對自然的觀察與想像。
早先人們的科學知識水平有限,認知能力不足,對日出日落、白天黑夜等自然現象無法解釋。人們對未知的事情充滿恐懼,認為這些都是神的安排,以此來安定人心,所以古人多將生活中具有特殊本領的某種生物與強大神奇的自然現象聯繫起來,讓它與神進行溝通來保護自己部落的平安生活。在眾多鳥類中,烏鴉之所以被選作太陽之子,也是有其必然性的。
古人觀察發現,烏鴉會故意停留在煙霧中,可能是利用煙霧殺菌的作用來防病治病,而其他鳥類皆懼煙火,因此古人認為烏鴉是與火有著神秘的聯繫,再加上烏鴉全身漆黑,就如經火歷練後的神鳥,古人就更傾向於烏鴉是火的化身。而太陽是世間最大的火,恰巧太陽中又有黑子,與烏鴉羽毛顏色一般,加上烏鴉又有「晨去暮來」的習性,載負著太陽東起西落,這一切都使得烏鴉成為載著太陽飛行的神鳥。
因此,在我國早期的傳說裡,烏鴉和太陽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它不僅是運載太陽的神鳥,而且本身由太陽陽精孕育而成,和太陽是一而二的關係。先民對太陽的崇拜很自然地落到了烏鴉身上。於是,烏鴉被賦予一種傳奇色彩,金烏、陽烏、火鳥、靈烏等具有陽剛之美的意象為詩文構造出雄偉壯闊、豪邁曠達的意境,對後來唐代詩歌創作產生了很大影響。
如沈佺期的《早發平昌島》:「陽烏出海樹,雲雁下江煙」。李涉的《寄河陽從事楊潛》:「金烏欲上海如血,翠色一點蓬萊光」。李商隱的《東南》: 「東南一望日中鳥,欲逐羲和去得無」等等。身為「日之精魂」的烏鴉,為詩歌平添了一抹瑰麗奇異的浪漫色彩,也表達了詩人對未知世界的遐想與憧憬。
中國商朝,就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歷史傳說。漢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同類相動》中說「周將興時,有大赤鳥銜谷之神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諸大夫皆喜。」這裡所說的「大赤鳥」就是烏鴉。我國藏族人民認為烏鴉是預卜吉兇的神兆鳥,在藏族文獻中載有「烏鴉是人類怙主,傳遞仙人神旨。」以此可見烏鴉是人與神之間的使者,履行著神聖的使命。
但戰國時期屈原在《楚辭》中稱烏鴉為「惡禽」,而且在佔卜的活動中烏鴉大多「兇多吉少」。
秦漢之際,烏鴉的形象有了複雜的一面,他一方面是孝鳥,一方面又是邪惡死亡的化身。
西漢時期,盛行「鴉卜」這種習俗。有人甚至還專門寫出了烏鴉佔卜的著作《陰陽局鴉經》,通過這種方法,烏鴉也被賦予了神力和預測吉兇禍福以及未來的能力,可謂是「神鳥」。
此外,漢代有烏鴉是孝鳥的說法,它成為孝的象徵,就連烏鴉的叫聲也成為哀悼死者的表現。在上層統治者方看來,三足烏作為統治者慈孝的象徵,他們把慈孝之德無限擴大,並讓人們廣泛地接受,烏鴉成為慈孝的象徵、倫理道德的代表,這時人們也普遍地接受了烏鴉作為孝鳥的身份,為了迎合這種形勢,各地紛紛進獻三足鳥以彰顯統治者的仁孝,為普通民眾提供典範。
《說文》中說:「烏,孝鳥也。」在《後周書宗懍傳》中:「宗懍遭母憂,去職。哭嘔血,兩旬之內,絕而復甦者三,每旦,有群烏數千,集於廬舍,侯哭而來,哭止而去。」烏鴉因其能反哺而被稱為孝鳥。漢代以孝廉作為選官的標準,注重孝道,教化百姓,至此烏鴉被倫理化神秘化。
李密的《陳情表》中說「烏鳥私情,願乞終養。」私人的盡孝,大於對朝廷的盡忠。白居易的《慈烏夜啼》中說:「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聲。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白居易以「慈烏」自喻,寄託「舐犢情難報,未盡反哺心」的無盡悔恨與哀傷。《增廣賢文》中又說:「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烏鴉尚有銜食餵母的情義,為人子女的更要懂得孝順父母。「烏鴉反哺」的故事更是廣為流傳,在所有鳥類中烏鴉是最懂得孝敬父母,知恩圖報的鳥。
這時的烏鴉既有一定的神話依據,再加上統治者又將它塑造成了仁孝的代表,烏鴉在這一時期成為祥瑞仁孝的代表。
然而我們不禁會疑問,「三足烏」究竟何時被賦予了「孝」的概念?這就需要利用戰國鄒衍「五德終始說」來解釋。秦漢時期,人們信奉「克周火」、「水德」及「尚黑」,又而且烏鴉契合了當時人們對於鳥類飛翔的神秘感,它自身繁殖力極強,為人所常見,日出而現,日落知歸的習性,與太陽東出西落的規律頗相應,於是才形成了早期的太陽神鳥「三足烏」崇拜。但伴隨著秦漢時期天文曆法知識進一步的普及與重視,人們又急切需要更新的說法,給以往的「三足烏」神話一個解釋, 於是統治階層適時地給烏鴉穿上「孝」文化的外衣,藉以填補人們文化心理缺失的空隙,順而從意識形態上達到鞏固王朝統治的根本目的。
但是在漢朝的文獻資料中,也有關於烏鴉邪惡方面的歷史記載。「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為我謂鳥: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俯腐肉安能去子逃。」就是說戰爭過後,地上躺滿了屍體,成群結隊的烏鴉「呀呀」地叫著爭啄著那些無人掩埋的戰士和百姓的屍體。面對這種狀況,相信沒有人會對烏鴉產生喜愛之情。
在唐代,人們對烏鴉又抱以喜愛之情,曾一度被公認為是吉祥,喜氣的化身,甚至認為它同鵲鳥一樣能報喜。晉成公綏德《烏賦》中寫道:「夫烏之為瑞久矣。以其反哺識養,故為吉烏。是以周書神其流變,詩人尋其所集,望富者瞻其愛止。」《肖書緯》日:「火者陽也,鳥者有孝名,武王卒成大業,故烏瑞臻。」 烏鴉被認為是報喜的祥禽,這在樂府西曲歌名《烏夜啼》來歷中得到了很好的闡釋。《烏夜啼》相傳是與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有關。劉義慶因事觸怒文帝,被徵還宅,義慶大懼。其妾夜聞烏啼聲以為吉兆,扣齋閣曰「明日應赦",果然劉義慶獲釋,因制此曲。相傳三國魏何晏在獄,有二烏止於舍上,晏女曰:「烏有喜聲,父必免。」
宋代,烏鴉徹底敗落黑化。宋代人雖然也對自然虔誠地崇拜,但更注重自身的努力,人們只要勤勞便可以在土地上得以溫飽,使人們生活中更加趨於追求實際,而不是幻想。神話傳說的影響隨著時代的發展逐漸衰弱下去,人們更加注重在現實中尋找依據。這時儒家思想發展到了鼎盛時期,程朱理學思想的興盛重考據、重史實,學術思想上提倡儒家的樸素思想,反對虛誕浮誇之風,「子不語怪力亂神」。「歷史的發展文化環境的演進,使烏鴉這時失去了它的神聖與仁孝的外衣,僅能夠在現實之中尋找烏鴉存在的依據。
這時期人們逐漸發現,每當死亡來臨的時候,總會發現烏鴉在附近集聚的身影,這恐怕要與烏鴉群居的習性有關了。它對腐肉的喜愛再加上它嗅覺特別靈敏,能夠聞到屍體所散發出的微弱的氣味,在很短的時間內便可聚集大量的鳥鴉,每當有死亡發生的時候,烏鴉的身影便會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之中,久而久之人們便把它當做了死亡的象徵。它全身的黑色,對腐肉的鐘愛,它的叫聲便成為死亡的聲響,經過人們的數次的印證便也被人們普遍地接受了下來。
因此,大體從宋朝開始,關於烏鴉是不祥之鳥的觀念在中國又開始佔主流地位,人們對烏鴉有強烈的反感和鄙視,甚至聽到烏鴉叫,人們就會皺起眉頭,有的地區甚至把烏鴉當成邪惡的代名詞。在北宋時期,烏鴉的地位在南北方有很大的不同,「南人喜鵲而惡烏,北人惡烏而惡鵲」。在《烏鴉與狐狸》這個故事中,烏鴉也是一個反面的形象。因此,人們把驅趕捕殺烏鴉當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清朝滿族人入主中原,烏鴉也被他們奉為的保護神,這時烏鴉又成為了吉祥的象徵。傳說努爾哈赤就是在烏鴉的庇護下,躲過了敵軍的追殺,從而建立了自己的王朝,為後來大清打下了基礎。所以滿族人祭的「索倫杆」,不是祭天,而是餵烏鴉,祭拜本民族的圖騰祖先。
近現代以來,烏鴉又被看做不吉祥的象徵,魯迅先生在《藥》中寫道:「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又有「他們走不上二三十不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一副漆黑冷峻、縮頭縮腦的站相,一聲突如其來、情勢嚇人的大叫,使人感到悽清陰冷,毛骨悚然。同時烏鴉的叫聲增加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揭露了當時社會的趨炎附勢和醜陋。
在西方文化中,「烏鴉」 的含義雖然不及在中國文化中那麼複雜,但也經歷了一定的變化,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兩個方面。
在西方早期原始傳說中,烏鴉也是神鳥。希臘神話說烏鴉原本金色,是阿波羅的「寵物」, 古希臘人稱其為太陽鳥。阿波羅派它去監視自己的愛人,由於鳥鴉說謊,阿波羅對愛人產生誤會,用箭射死了愛人,等到發現真相已後悔莫及,只好懲罰烏鴉,讓它變成黑色。
有關太陽的神話和早期宗教祭祀中,還流行著鳥佔。烏鴉既是巫師對太陽實施交感巫術的媒介,也是太陽承受巫術的本體,它像一條紐帶把巫師和太陽連接起來。巫師通過它把人們的真誠、意願傳達給太陽,太陽通過它把自已無比的神性傳遞給巫師。
而在凱爾特人的傳說中,烏鴉是英國土著部落的圖騰,是勇猛無畏的象徵,扮演的是預言者的角色。英國當代詩人塔德休斯(Ted Hughes, 1930- 1998)在他的詩集《烏鴉》(Crow) 中就結合這個古老的傳說,描繪一隻體格修偉、力量巨大的烏鴉,賦予它堅強不屈、樂觀自信的精神;儘管表現手法與中國詩歌不同,卻有共同的審美特質,讀者都能從烏鴉身上體味到剛健雄奇的陽剛之美。追溯其中介,神話傳說、原始巫術和圖騰崇拜在激發人類最初的美感時起了重要作用。作為太陽化身的烏鴉融入人們的社會生活,其意象運用到詩歌創作中,便有了神奇壯麗的審美效果。
後來,《聖經 舊約》中有關烏鴉的經文出現了不下於十次,在《新約》中也被提及一次,出現在《聖經》故事的不同場合,它被作為上帝的使者,呈現出兩面性。
在《聖經列王紀》故事中,上帝告訴先知以利亞(Elijah),讓他向西躲在一條河邊上帝會命令烏鴉為他帶去吃的。以利亞依言而行,上帝果然派烏鴉每天早晚為他送去肉和麵包,以利亞藉此度過了艱難的時日。
然而,在《聖經創世紀》的故事中,諾亞一家與各類動物在方舟內躲避洪水,過了40天,諾亞放出一隻烏鴉去探求大陸的狀態,烏鴉沒回來,而鴿子卻回來了,這個時候,烏鴉的形象已經開始變了。
在《伊索寓言》中,《烏鴉喝水》中的烏鴉是個智者的形象。渴得奄奄一息的鳥鴉發現了水瓶,但嘴巴又夠不到水,焦渴和急切並沒有讓烏鴉喪失理智,把水倒出來白白浪費,而是促使它思考,最後發現了把石子扔進瓶中水位升高,從而喝到水的好辦法。
同樣是這本書,在《烏鴉與墨丘利神》的故事裡,烏鴉因為謊言和背叛而受到了摒棄。烏鴉受困羅網,向阿波羅祈求,但脫身以後卻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為阿波羅神龕供奉乳香),等到再一次被困時,它轉而向墨丘利神(Mercury)祈求,但墨丘利神不肯做阿波羅第二,說什麼也不願意相信烏鴉的承諾。烏鴉此時又成為了背信棄義的代表。
在其他世界各地,烏鴉都有不同的文化內涵。在日本,人們把它奉為神的使者並有祭祀烏鴉神的習俗。在西伯利亞地區,鳥鴉則成為創世神也是部落的祖先,在美洲的原住民中,鳥鴉則成為危機的拯救者。
隨著近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 人們可以破除以往種種迷信和成見,更加客觀的去看待這一聰明無比的生物了。
總之,世界上各個地域流傳著關於烏鴉的故事,人們將神聖與之相聯繫,也間接地說明了對它的肯定。這時的烏鴉的形象更多的是原始思想上它的神聖性形象,從最初人類對光明與太陽的渴望,對黑暗的恐懼,到因為天文曆法知識的普及,階級社會權力統治欲望的充斥,以及人類對生老病死的永久恐懼,最終導致烏鴉黑色死亡信息身份的傳遞,直至完全顛覆了舊有孝文化身份認同、使者身份認同,「神鳥」自此跌落凡間成為不祥之兆。
烏鴉這一複雜身份的演變,對於人類的文學、詩歌等藝術的創作也產生了深遠影響,各個不同時期烏鴉形象地變遷,也折射了人們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對社會、文化生活的思考。了解烏鴉的文化意義和內涵,將有助於我們理解不同民族文化中的烏鴉形象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