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特務委員會要員書懷維的女兒書卿卿是個心智不全的痴兒,這並非是個秘密。
那是1941年的冬天,書卿卿外出遊玩,回來時一身狼狽,此後竟高燒數日險些早亡,病中更有日本藤原先生親臨探望。
奈何書懷維消息捂得緊,書卿卿突然智力異常的緣由至今無外人知曉,只知道那日盛名一時的陳家走向了末路。
書懷維的車抵達南京城之時已經是傍晚,天邊日光稀薄,晚霞初顯迷人之景,偶有輕風拂來,空氣裡漂浮著淡淡花香。
位於城郊的書公館內早有下人候著,梁副官迎著書懷維進了偏廳書房。
書卿卿不理會李媽的看顧,抱著精緻的布娃娃逕自在屋內瞎轉,不知入了哪間房,忽聞窗外嬉笑之聲。
她眼睛一亮,大步奔至窗邊。
窗子正對著院牆,越過青灰色矮牆可以看見外面梨樹成林,已是花開之時,千樹萬樹梨花開。
原是幾個小孩在玩「藏馬虎」,牆下半人高的小門裡鑽進來一顆小腦袋,是個男孩兒,看見書卿卿,他連忙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示意她不要驚那個人。
書卿卿小雞啄米地點頭,輕聲道:「你們在玩什麼?我可以一起嗎?」
說罷也不等回答便轉身跑了出去,差點一頭栽進林氏懷裡,「母親,外面有梨花!我可以出去玩兒嗎?」
林氏身體不好子嗣艱難,多年才得一女,一慣是寵著的,更何況女兒如今還是小孩子心智,她的要求林氏一向沒有不許的。
書卿卿徵得林氏同意,提裙便衝出了客廳。
院外梨園的地無主,但由於一頭挨著河無人可靠近,便一直歸了公館所有。
輕風掃過,林中下起雪白花雨,落了一身的梨花瓣,書卿卿久尋不見方才的孩子,正失望而歸時,忽見有青年坐於樹下。
霞光、花雨、晚風之中,他低頭看書,面容清雋悠寧,書卿卿看得入迷,手裡娃娃掉落在地亦渾然不覺。
陳珉洲聞得動靜,抬頭見是書卿卿,微微一怔。
「珉洲哥哥?」書卿卿一把抓起地上的布娃娃直衝過去,到了近前卻又停下。
她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神色又是驚喜又是委屈,呆了半晌忽然拿著娃娃直直遞到他眼前,「珉洲哥哥在看什麼?卿兒拿娃娃和你換好不好?」
此情此景仿佛時光倒流。
幼時書卿卿第一次見陳珉洲,亦是在這樣花雨漫天的樹林,彼時她也硬是要拿著自己的布娃娃去換珉洲手裡的書冊。
分別三年帶來的疏離因這句話盡數消散,陳珉洲迎著落日晚霞,在雪白花雨中溫和地笑,「卿兒,好久不見。」
2
重慶軍統和共黨合作竭力行刺書懷維一事,早在數日前便已傳得人盡皆知,這才有了書懷維辭職來南京養傷避風頭一說。
然則辭職是假,暗升是真。
書懷維南京一行行事低調,藤原一佐卻在入夜後突然登門拜訪。
林氏哄了女兒睡覺,起身關窗時恰巧看見幾個日本人抬著個大布袋子走進來,梁副官迎著他們進了偏廳。
「阿瑾,我已辭去職務,今後便只好好陪你和卿兒。」
昨晚書懷維的話還縈繞於耳,此時日本人卻堂而皇之地進了書公館。
原來那話竟只是在誆她嗎?她早就不該再對他有所期待的。
林氏靜立良久,餘光瞥見院外梨樹盛開,忽而心上一痛,三年前陳家梨樹寸寸染血,時至今日尚真相不明,亦不知陳家眾人是否還在人世。
回身,書卿卿睡得正熟,在她的夢裡有無邊的梨樹林,飄落的花瓣裡有少年坐於樹下。
林氏望著女兒睡顏,又想起與陳家的兒女親事,萬般感慨皆化為一聲輕嘆。
偏廳。
清冷的月華透過窗子照在書懷維不再年輕卻依舊俊朗的臉上,他點了根煙,微弱的火光之後空氣裡登時瀰漫起淡淡的菸草氣味。
梁副官推門而入,「長官。」
「藤原走了?」書懷維挑眉冷哼一聲,「重慶和共黨都已盯上了我,他倒還力推我來南京,打的可真是好算盤。無非就是讓我永無退路罷了。」
他掐了菸頭,轉頭走入地下室。
地下室裡,是藤原親自帶人送來的,據說來頭不小的間諜,與他此前被刺一事也有些關係。
這樣的人不方便放在上海,自然是要另尋地方審問,而南京這處公館便是隱在暗處的特務機構,更確切地說,是為了處理不方便擺在明面上處理的人而設立的地方。
這一夜,昏暗如地獄的地牢裡,痛苦呻吟之聲不斷,而外面月亮如水,夜,正深。
3
第二日一早,書卿卿匆匆扒完早餐便奪門而出。
書懷維翻了頁報紙,笑道:「卿兒急急忙忙去做什麼?」
林氏替他添茶,「去外面那片梨園了。」
「梨園?」書懷維微不可見地皺眉,「胡鬧,你如今孩子心性,若是玩得瘋了磕著碰著了怎麼辦,你也不攔著些。」
「卿兒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更何況,她若喜歡我哪有阻攔的道理。」林氏因著昨晚日本人登門一事心中有氣,說話不免衝了幾分,「你也不必來指責我,要不是你,卿兒亦不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你瞧瞧你,我哪裡就是指責你了?」書懷維自然知道林氏心裡不痛快,剛要寬慰幾句,梁副官急急進來附身在他耳畔低語幾句,他神色古怪,一時也顧不上林氏,起身便出去了。
行至院門口,隱隱聽見書卿卿歡笑之聲,書懷維腳步一頓,沉聲吩咐:「以後那些人別再往梨園處理了。」
「是。」
梨園深處,書卿卿瞄著書頁,餘光卻看著陳珉洲,初時倒還矜持些,到了後頭索性就只託腮看他了。
陳珉洲無奈,「卿兒。」
被抓了包,書卿卿連忙指著他的書委屈道:「卿兒看不懂。」
「小丫頭,」陳珉洲啼笑皆非,伸出一隻手揉她的頭髮。
他的小姑娘還是那樣漂亮,連強詞奪理的性子都與以前別無二致,只是……
「當真不記得了嗎?」
書卿卿奇怪地看過來,眼睛裡滿是孩子般的清澈,陳珉洲反倒笑了,「忘了也好。」
「什麼?」書卿卿頗感無聊,伸手去搶他的書,「這個不好,卿兒看不懂,珉洲哥哥,這本書在講什麼?」
陳珉洲低頭,「共產」二字躍然紙上。
「它在講一個沒有戰火、沒有壓迫、沒有苦痛的世界。」
「那個世界在哪兒?」
「在明天。」
書卿卿茫然地睜著眼睛,陳珉洲輕握她的手,「無聊嗎?我教你唱歌如何?」
清朗激昂的歌聲緩緩而起,書卿卿看著他,腦子裡突然出現一些很模糊的、不真切的畫面。
那是陳珉洲陪她走在陳家花園裡,年輕的臉上滿是少年意氣,「卿兒,國有危難,大丈夫當許身報國。」
書卿卿並不知道,那還是在1937年,那時的中國風雨飄搖,此言過後不過數月,日軍便兵臨南京城,血染長江。
此後,書卿卿再沒見過那個意氣風發的陳珉洲,他的熱情似隨著那城破的硝煙而永久消亡了。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鬥爭……」
身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書卿卿回頭,是昨日見到的那幾個孩子,他們圍過來跟著陳珉洲一起唱: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耳畔歌聲慷慨激揚,書卿卿抬頭看著蔚藍的天空,東方的太陽光熱正盛。
4
直到保姆李媽來尋,書卿卿這才才戀戀不捨地起身,大聲應了一聲,又抱住陳珉洲的手不肯放,「珉洲哥哥,明日你還來嗎?父親和陳伯父為什麼吵架?」
三年前,陳珉洲和其父間諜身份曝光,陳家11口人盡數被抓,其後便再無消息傳出。
然而書卿卿卻不記得此事,只知每每問起陳家,父親便臉色不愉,林氏也含糊其辭,以兩家發生矛盾為由搪塞過去,是以書卿卿至今尚不知真相。
陳珉洲輕笑,「因為……你父親捨不得將你嫁給我。」
「才沒有!」書卿卿臉頰緋紅,觸電似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明日珉洲哥哥陪卿兒放風箏可好?」
「好。」
書卿卿笑起來,舉著手,「拉鉤。」
陳珉洲微怔,一隻手伸出,卻是一把將書卿卿拉入懷裡,低頭附在她頸間,聲音微啞,「卿兒,對不起。」
他一生為國,處心積慮的周旋於日本人與漢奸之間,這條道路註定荊棘遍布,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可此生既已許國,便再無退縮的道理,他對得起家國,對得起4萬萬國人,卻唯獨對不起她。
當初一諾,怕是再無踐行之可能。
直至天邊擦黑,書懷維才回公館,並帶回了一位客人。
吃過飯,書卿卿百無聊賴地坐在藤椅上,輕聲哼著下午陳珉洲教她的那首曲子。
「是書小姐嗎?書長官時常與我提起你。」
書卿卿抬頭,書懷維帶來的那位客人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邊,一身水色旗袍,面容嬌美只是略有蒼白。
「你是誰?」
「我是溫玉,你父親的朋友。」
「可是,」書卿卿迷茫地看了她一眼,「你和我一般大。」
溫玉忍不住笑,「若你不嫌棄,便叫我一聲玉姐姐吧。」
此時,樓上臥室隱隱傳來書懷維和林氏的爭吵之聲。
「他們吵架了?」
溫玉望了眼二樓,眸色沉沉,「恐怕,是的吧。」
書懷維雖未明言和溫玉的關係,但大家皆是心知肚明,書公館內怕也只有書卿卿不知了。
林氏心情不佳,書懷維自然不會自找沒趣,很快就以公事為由去了書房。
梁副官遞上一杯茶,書懷維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溫玉的事查得如何?」
「和之前查的一樣,身份沒有問題,應該就只是普通的歌女。」梁副官偷覷了書懷維一眼,「接下來,要如何安置溫姑娘?」
書懷維與溫玉結識於百樂門,前段時間溫玉忽然有孕,此次來南京便也悄悄帶上了她,只是安置在別處,誰知今日卻傳來險些小產的消息,書懷維這才將她帶回來書公館。
「留在家中吧,一切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林氏體弱,生下書卿卿後便再無子嗣,溫玉的這個孩子書懷維確是重視的。
5
溫玉的出現對於林氏是個不小的打擊,遲鈍如書卿卿,都發現了母親心情不佳。
直到書懷維吃完早餐離開,林氏才緩了臉色,倒了杯牛奶給書卿卿,「卿兒今日想去做什麼?」
「放風箏!」
林氏見她這般歡快,心中卻是越發煩躁,丈夫若是再得一子,書卿卿該如何是好?
「母親,你怎麼了?」書卿卿小心地探問,「是不喜歡卿兒去放風箏嗎?」
「沒事。」林氏斂起神色,微微笑了下,轉頭吩咐李媽去取風箏,「我的卿兒只管開開心心的便好。」
溫玉自17歲之後便極少踏足開遍梨花的地方,春風忽來,她靜立於河岸,看見白色花瓣逐水而流。
「阿瑜來了。」
樹幹之後陳珉洲眸色複雜,猶豫半晌終是抬步上前。
溫玉不曾回頭,那美眸之中忽然落下淚來,「阿瑜現在的樣子,哥哥和父親怕是要認不出來了吧。」恢復平靜的湖面倒映著美人嬌豔的面容,三分妖嬈三分虛假。
「晟哥被抓了,就在這書公館,走上這條路我才知道他們對待間諜的手段有多殘忍,晟哥他一定很疼。晟哥,是我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阿瑜……」
「不過,會結束的,我會幫他。」不待陳珉洲說完,她已霍然轉身,「日本如今節節失利,這漢奸政府也該完了,陳家還有那些犧牲同志的仇,定要書懷維等人拿命來償。」
溫玉離開河岸,橫穿過梨園,行至一半忽然被人攔住,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握緊了暗藏的匕首,抬頭卻見是書卿卿。
她拎著風箏攔在路中,表情嚴肅,「你認識珉洲哥哥?」
溫玉聞言一驚,後背冷汗迭出,面上卻是不露半分,「書小姐所言何意?」
書卿卿一向不喜歡有女子纏著陳珉洲,方才見溫玉與他站在一處,便是再心智不全也感到憤怒,「珉洲哥哥是我的,不許你搶。」
昨夜睡前,李媽忍不住多了幾句嘴,書卿卿似懂非懂,只聽明白一句:溫玉會勾男人。
「你……」溫玉一直暗中握著匕首的手陡然一松,眼底霧氣忽而升騰。
——我只知道我是珉洲未過門的妻子,是你嫂嫂,他若不在,便由我護著你。
——阿瑜,你要活著。
久遠的記憶破土而出,她似乎又看見那年的書卿卿毅然轉身,到處都是日本人,她聽見急促跑動的聲音,緊接著是模糊不清的日語,「抓到了!抓到陳瑜了!」
她還躲在園子裡,日本人抓到的陳瑜又是誰?
如今書卿卿心智受損,情之一事哪裡是真的懂,可是便是如此,都還是記著陳珉洲,記著他是她的,這般反應可是愛的本能?
哥,若她不是書懷維的女兒該多好。
溫玉心緒難寧,一把推開書卿卿往外走了幾步,待到有些距離又停下,啞著嗓子輕聲道:「我不搶,他永遠都是你的。」
陳珉洲拿了風箏過來的時候,溫玉已經離開。
書卿卿開口便問:「珉洲哥哥,剛才玉姐姐與你說了什麼?」
「你看見了?」陳珉洲神色微沉,「卿兒,溫小姐今日來梨園之事不要告訴旁人可好?」
「好。」書卿卿點頭應了,看見陳珉洲手裡的蝴蝶風箏,立時將別的事拋之腦後,「珉洲哥哥,卿兒的也是蝴蝶。」
一隻粉色的蝴蝶風箏從梨園中緩緩飛起,隱約中似有書卿卿的笑聲傳來。
林氏不由搖頭輕笑,餘光裡見溫玉從院中走過。昨日她氣急並未多看,今日一見才忽覺其身形樣貌有些眼熟。
「溫玉?玉……」
6
關在地牢的人死了,書懷維大怒,連著幾日書公館內都氣氛壓抑,眾人不知發生何事,也無人敢去觸黴頭。
書卿卿就是在這個時候病的,躺了好幾日才見起色。
陳珉洲潛入房間之時夜已深,窗外月光映得一室柔軟。
病了這幾日,書卿卿越發瘦了,盛在柔軟寬大的被褥下很是單薄,她睡得並不安穩,也不知是做了什麼夢,眉頭輕輕鎖著。
手指撫過她的眉眼,她面容肖母,從小便是美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澄澈明亮,宛如冬日溫潤和暖的陽光,亦是他那段最艱難日子裡唯一的支撐。
「卿兒……」
書卿卿呼吸輕淺,感受到什麼似的,微微動了動身子。
陳珉洲替她拉好被子,又是半晌不語,終究還是沒忍住,附身吻在了她額間,然後往下遊移至唇瓣。
「唔……」書卿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珉洲哥哥?」
「吵醒你了?」
書卿卿呆了片刻,翻身而起,「珉洲哥哥你怎麼來了?要是被父親看見可怎麼辦。」
陳珉洲溫聲安撫,「不會的,我很小心。」
「嗷,」書卿卿放下心來,思及剛才夢中之景,竟一把拉住陳珉洲不肯放,「你在夢裡兇我。」
乍聞此言,陳珉洲愣住。
「你說你討厭卿兒,讓我走。」書卿卿越想越是委屈,恨恨罵了句,「壞夢。」
書卿卿忘了,陳珉洲卻是記得的,那並非完全是夢。
當初陳家出事之前,他的確處處冷落於她,漢奸書懷維之女的身份令他一度退卻厭惡。
日本人闖進陳家抓人之時,她問:「你對我當真沒有半分喜歡,冷落也罷、寵愛也罷,皆是在騙我嗎?」
他揚唇一笑,自到上海以後,他便再沒有對她笑過,「是,我對你從未有過喜歡,此前種種都是騙你罷了。」
她卻也笑了,伸手抹去臉上淚痕,「陳珉洲,這才是你對我所說最大的謊話。」
陳珉洲已許久不曾回憶往事,驟然想起,只覺心頭怔痛無法舒緩。
書懷維路過書卿卿房間,忽然聽見細微的說話之聲,他神色一冷,想起地牢要犯被害,翻遍書公館內外都找不到兇手,難道竟是藏在女兒房中不成?
念頭一起便再無打消的可能。
「卿兒,開門!」
林氏身子一向不大好,睡得一向很淺,立刻就被房外聲響吵醒,凝神細聽,竟是書卿卿在哭,便披了衣服衝出去。
房間內被梁副官帶人翻得亂七八糟,書卿卿被書懷維拉著阻在門外,哭聲不止,「父親,沒有誰在!沒有!」
林氏氣急,「你這是做什麼!」
她一把扯過書卿卿,指著書懷維便罵,「如今你子嗣有望,便這樣對卿兒嗎?做父親的竟帶人來搜女兒的房間,知不知羞!」
書懷維也在氣頭上,「現在重慶方面和共黨都想要我死!卿兒是我女兒沒錯,可她心智受損,若是被有心者利用了呢!你以為那些人就良善了嗎?若是傷了她呢!」
「不是的,父親!卿兒沒有藏人,你讓他們出來!」
「長官,」梁副官從房中出來,緩緩搖了搖頭,「屋內沒人,窗臺上也沒有痕跡。」
書懷維來得太急,陳珉洲根本沒有時間離開,書卿卿急得眼淚直掉,此時聽到梁副官的話,反倒愣了。
書懷維同樣詫異。
「既然沒有找到人,那就趕緊叫人離開,卿兒都被嚇壞了。」
書卿卿臉色的確不好,她本就在病中,驚懼之下臉色更白。
書懷維只此一女,疼愛之心一點不比林氏少,見女兒滿臉淚痕可憐的模樣,哪有不心疼的道理。但礙於面子,又拉不下臉來道歉,只沉聲道了句「快去休息吧」,便帶人離開了。
下了樓,梁副官從懷中掏出一把美式軍刀,「這是從小姐房間裡找到的。」
書懷維接過,地牢裡扣押的人正是死於這種刀口之下。
「這種軍刀在國內很少見,」梁副官道,「可我檢查過了,這上面並沒有殘留的血跡,而且遍布灰塵,應該是很久沒用過了。」
「害死張天晟的不是這把。」書懷維想起一些往事。
當年陳珉洲從美國留學回來時曾帶回了兩把這樣的軍刀,一把給了書卿卿,一把給了妹妹陳瑜。
「陳瑜嗎?」是了,當初藤原的人被書卿卿誤導,導致了陳瑜逃脫。
7
「卿兒,你告訴我,剛才你房中到底藏了誰?」
待下人收拾了房間,林氏立刻關了房門,神色嚴肅地問道。
「沒有藏誰,是父親弄錯了。」
林氏哪裡肯信,「卿兒如今也學會說謊了嗎?」
見林氏板起臉,書卿卿立刻慌了,「母親……珉洲哥哥只是知道我病了,來看看我,不是父親說的壞人。」
她不明白什麼是重慶間諜,什麼是共黨,剛才見得父親那般生氣,便一律用壞人兩字代替。
林氏面色驟然一白,「你說誰?」
「是珉洲哥哥。」
「怎麼可能……」林氏竭力穩住心神,又問,「珉洲嗎?你何時遇到他的?」
「來這裡那天,珉洲哥哥就在梨園裡,母親,你千萬別告訴父親,他會把珉洲哥哥趕走的。」
林氏呼吸急促,呆了很久才回神,「那日,那日你是和他放的風箏?」
「嗯,」提及這事,書卿卿臉上綻開笑來,「珉洲哥哥的風箏沒有我的飛得高。」
那日分明只有一隻風箏!
第二日,微雨,林氏一大早便讓管事叫了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到了梨園。
「太太,咱們這是要挖什麼,從哪兒挖起啊?」
林氏打傘站在不遠處,素色旗袍沾了泥水都不理會,只臉色凝重,緩緩吐出四個字,「全部挖開。」
梨園被挖了個底朝天,從裡面起出不少森森白骨來。
林氏姓佛,看見遍地白骨,又想起女兒昨日信誓旦旦說遇見陳珉洲一事,聲音輕顫,低啞地說了句:「冤孽……」
在場的人也都嚇壞了,一時間議論紛紛。
「是當初日本人害的嗎?我可聽說旁邊這河裡當初死人遍布,恐怕是衝上來的吧。」
「不可能,這埋得可不淺啊。」
林氏牙關緊咬,脊背發寒,胸中怒氣和驚懼翻湧,「先生呢?」
管事回答:「先生一直在書房。」
林氏轉身直奔書房而去。
陳瑜在洋留學,直到陳家出事前幾天才歸家,因此書懷維並不知她成年後長相。
只是昨晚軍刀一事令他立即懷疑到溫玉。瑜,美玉也,而且年齡如此符合,不免太過巧合了。
疑心一起,便處處覺得不對勁,書懷維做事一向狠辣,當晚便抓了溫玉。
連審了一夜,剛從地牢上來,書懷維乍見林氏微微一愣。
「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說過不許靠近此處嗎?」
「陳家人是不是死在這裡的?」
書懷維臉色驀地一沉,「胡說什麼?」
「你知道的是嗎?你明知道這裡埋著你的陳大哥,你怎麼還住得下去!」喉嚨一澀,林氏幾乎要說不出話來,「或者說,你一直都在騙我,當年之事根本就是你和日本人合謀的!」
「夠了!」書懷維怒不可遏,「陳家都是共黨特務,阻礙我等和平救國,是罪大惡極!」
「我不該自欺欺人的,當初那個為了民族大義不顧個人生死的書懷維早就死了。」
林氏冷笑一聲,轉身要走,到了門口忽然回頭諷刺地看了他一眼,「或許他們時刻都在看著你呢。」
書懷維坐了片刻,叫來梁副官詢問今日之事,待聽說林氏挖開了梨園的地,沉默半晌,「她是如何知道的?」
起身走到窗邊,他冷沉的聲音裡透著狠意,「今日所有知曉此事之人全部秘密處理了。還有,太太最近身體不適,要在家中靜養,所有來訪的客人都暫時不見。」
「是,那梨園?」
「燒了。」
8
「卿兒,我要走了。」
夢中,無邊的白霧裡緩緩出現陳珉洲的身影,他站在遠處遙遙望過來,臉上笑意淺淺。
「珉洲哥哥要去哪兒?」
陳珉洲沒有再說話,緩緩往後退去。
書卿卿跑去,可身在夢中,無論如何也無法靠近,「珉洲哥哥不要丟下卿兒,帶卿兒一起走!」
「小姐,小姐?」
書卿卿猛地睜開眼睛,臉上冰涼涼的,伸手一摸,一手的眼淚。
「小姐,起來洗漱一下吧?」
床前站著的是新來的丫頭,書卿卿懨懨地點點頭。
梳妝完,書卿卿並未下樓用餐,而是去了林氏的臥房。
林氏身子虛,自梨園被燒那日便一病不起,這幾日越發嚴重了。
「咳咳……怎麼了?心情不好?」林氏咳了幾聲。
書卿卿沒有胃口,索性放下早餐,鑽進了林氏的被子,「母親。」聲音軟軟的,低低的。
「李媽,管事大叔,還有玉姐姐為何都不見了?」
林氏臉色一滯,痛色幾乎要掩藏不住,「李媽他們都年紀大了,該回家養老了,還有溫小姐,她……她要去找她哥哥和父親了……」
書卿卿沒有懷疑,「那我以後都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嗎?」
「傻孩子,他們也有家人啊,咱們怎麼能一直把他們留在身邊呢。」
靠著林氏,書卿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道:「父親為什麼要燒了梨園?還有,珉洲哥哥已經好久不來找卿兒了。」
林氏抱著女兒,感受到胸前溫熱的溼度,終究還是不忍,「珉洲又不是你,天天待在家裡,他呀要工作啊,不然以後可怎麼養活我們卿兒呢?」
「真的嗎?」
「真的,你呀乖乖地待在這兒,等到了年紀,珉洲就會來娶你了,到時候你天天看見他了,指不定還要嫌煩呢。」
書卿卿搖頭,「才不會呢。」
「就這麼喜歡珉洲?其他人不好嗎?」
「珉洲哥哥是最好的。」
林氏有些晃神,想起他們年幼之時,陳珉洲脾氣一向極好,唯一一次打架便是為了書卿卿。
那時他不過十二歲,尚沒有日後的身手,受了傷卻也不喊疼,反倒安慰起哭泣的書卿卿,「你別哭,我不疼,我說過的,只要有我陳珉洲在一日,便要一直保護書卿卿。」
後來局勢動蕩,物是人非,陳珉洲性子一日比一日冷硬,對待書卿卿亦是冷淡至極,每每談及婚事都是藉故推脫,逼得急了竟跪在林氏面前說要退婚。
林氏怒急,一巴掌便扇了過去,陳珉洲不閃不躲,只說了一句:「珉洲非卿兒良配。」
她是看見的,此話一出,他眼睛都是紅的,只是當時氣得狠了,並未深思。
直到陳家驚變,林氏才知道,陳珉洲不是不愛書卿卿了,而是護不了她了。
他所謀之事兇險萬分,書卿卿若是嫁進陳家,一但事發必受其連累。
「是啊,他很好,咳咳咳咳……」林氏喉間酸澀,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母親?」
「沒事,」林氏終於緩過來,安撫地笑笑,「以後若是我不在了,卿兒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可不許再調皮搗蛋。」
「母親為什麼不在?」書卿卿並不懂這些話,只是林氏近日病得厲害,她也隱隱覺得不安。
「難道你以後結婚了,母親還能陪著你不成。」林氏就像小時候一樣貼著女兒的臉頰,「真想看看我們卿兒穿婚紗的樣子,一定很漂亮。」
9
林氏病得一天比一天重,書卿卿雖是孩子心性,也知道母親不大好了,日日守在身邊不肯離開。
幸好這幾日林氏有所好轉,書卿卿才回了自己房間休息。
也不知是擔心林氏還是別的,書卿卿這幾日總睡得不好,夜夜都夢見一些和陳珉洲有關的事,只是夢裡的她似乎和現在不大一樣,夢裡的陳珉洲亦是如此。
——別處再好也不及故鄉,別人再好也不及你。卿兒,等戰事結束,我便娶你,可好?
——書卿卿,我已決意退婚,以後你莫要再糾纏。
——是,我對你從未有過喜歡,此前種種都是騙你罷了。
又一次從夢裡驚醒,書卿卿再也無法入眠了,今兒休息的早,一覺起來也才晚上9點。
她坐起來喝了杯水,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在喊,「卿兒姐姐,一起來玩啊。」
梨園被毀後,不僅陳珉洲不見了,連幾個孩子也都好久不曾出現,今日乍然聽到喊聲,書卿卿頓時高興起來,避開下人悄悄地跑到了院子裡。
「你們去了哪裡,為什麼都不來找卿兒?」
「卿兒姐姐,我們不是故意的,因為梨園不見了,我們不認得路了。」一個小男孩搶著回答。
「那你們的家在哪兒?」
「在河裡!」
書卿卿不信,「騙人,怎麼會有人住在河裡。」
「真的,日本人把房子毀了,還把我們都趕到了河裡,我們沒地方去,就一直住著了。後來陳哥哥他們也來了,我們就總是偷偷地跑到梨園裡去玩。」
書卿卿越發糊塗了,「啊?」
幾個孩子待不住,吵著要玩遊戲,「卿兒姐姐,你好笨啊,哎呀,別說啦別說啦,玩遊戲吧。」
老實了幾日,現在又有了玩伴,書卿卿哪裡還忍得住,一群人當下便開始玩起了「藏馬虎」。
書卿卿一溜煙跑到了客廳,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可是藏來藏去也沒地方躲,正發愁著,就見梁副官帶著人從偏廳出來。
偏廳?
……
林氏到了晚上身體又虛弱下來,咳嗽一聲連著一聲,怎麼也停不下,之前好轉起來的模樣仿若只是幻覺一般,此時眉宇間都帶著死氣。
自林氏病重以來,書懷維便請了醫生來家中,當下便叫了人過來。
「趕快送醫院吧,太太怕是不大好了。」
林氏不肯,只一直喊著女兒的名字,「卿兒,卿兒......」
「快去叫小姐過來,」書懷維吩咐人去叫書卿卿,自己握住林氏的手緩緩坐到床邊。
他與林氏少年夫妻,一起走過這許多年,陳家出事前一直都十分恩愛,只是後來有了分歧,漸漸的,便淡了感情。
「阿瑤啊,卿兒很快就過來,你會好的。」
林氏睜著眼睛看他,縱使身體這般虛弱,眼底也依舊有嘲諷之色,「書懷維,當年陳家待你不薄,你若還有良心,便放了阿瑜吧,我知道她就是溫玉,你抓了她。」
書懷維面色一冷,「陳家?你口口聲聲說待我不薄的陳家當初可是處心積慮地想要除掉我,如今陳瑜也是,我如何能放過他們。」
「咳咳咳……書懷維,你總會有報應的。」
「我從不信因果輪迴,便是報應又如何,我所做一切皆是為了救國!」書懷維說罷竟摔門而出。
書懷維剛走不久,去叫書卿卿的丫頭便急急衝了進來,「小姐,小姐不見了!」
「梁庭!梁庭!」
書懷維喊了幾聲也不見梁副官答應,兀自摔了一桌子的東西,想起林氏病成那樣依舊言辭逼人,心裡怒意更盛。
陳家一家子間諜,他除掉他又有何錯?
是的,他沒錯!陳家一個也不能放!
到了地牢,燈火昏暗,地上麻袋裡裝著一個人。果然藤原還未來接。
早在上海之時藤原便對溫玉動了心思,如今竟還要利用職務之便將人帶走,實在可笑。
溫玉這個女人狡詐異常,留著終究是個禍害啊。
「溫玉或者說陳瑜,你父親畢竟曾是我摯友,與其讓你落到日本人手裡,倒不如我現在結果了你,也免得你受侮辱。」
書懷維掏出手槍對準了麻袋,「怪只怪你們選錯了路。」
10
藤原接人的車在半路被劫,梁副官匆匆趕回書公館,剛進書房就聽見一聲槍響。
地牢結構特殊,聲音很難傳出,林氏卻是猛的一驚,顫聲問道:「卿兒呢?找到卿兒了嗎?」
「管事已經帶人在找了,太太別急。」
之前的好轉不過是迴光返照,林氏此時已是油盡燈枯,掙扎著要起來,「我的卿兒……」
終究還是體力不支倒回床上,眼睛直直地看著某處,不停地喊「卿兒」。
然後歸於無聲。
書卿卿在朦朧間仿佛又看見了陳珉洲,看見他向她走來,看見他伸出手,「卿兒,跟我走吧。」
白茫茫的景象裡出現越來越多的人,有孩子們,陳伯父,李媽,管事……還有,母親。
他們都站在那兒,和善溫和地笑著。
書卿卿握住他的手站起來,一起向著白霧盡頭走去,「珉洲哥哥,我們去哪兒?」
「去一個沒有戰火、沒有壓迫、沒有苦痛的世界。」
「那珉洲哥哥會一直陪著卿兒嗎?」
「會。」
書卿卿笑起來,腳步輕快,回頭,她看見父親跪在一個麻袋前,顫抖的手要去揭開袋口。
裡面的是誰?不過,這都不重要,珉洲哥哥來找她了,他們要去一個美好的世界。
11
歲月流逝,昔日豪華的書公館終究是破敗了,院外梨園不在,只餘荒土雜草。
白髮蒼蒼的老人立於河岸,如同許多年前一般,她只說了一句:「阿瑜回來了。」
也許她的身邊也如當年一樣,正站著陳珉洲,或許還有其他親人,只是如今再沒有一個書卿卿,便再無人夠看見。
作品名:《疑是故人歸》;作者:陸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