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聖誕節,小南和同學們深入探尋了秘魯的亞馬遜雨林,調研當地的中國企業、社區發展、文化傳承等話題——神秘的雨林給小南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今天小南分享的文章,就來自上次的雨林之行——
文丨秘魯雨林調研項目學員 幹恬
正午時分,陽光透過茂密的熱帶雨林灑下來,小男孩眼巴巴地盯著奶奶手裡烤得金黃的魚和芭蕉。奶奶笑眼彎彎地吩咐他:「去採些香蕉葉回來。」小男孩屁顛屁顛去了。他嫻熟地把採來的葉子一片片鋪到地上,奶奶將熱騰騰的烤魚和芭蕉放在中間,一家人圍坐在邊上,吃了頓最尋常不過的午飯。
這是一名29歲的亞馬遜原住民Gumer的童年記憶。雨林中的土著人一直以葉為桌,用手吃飯。但在2003年前後,桌子和餐具傳入雨林,Gumer一家就漸漸不再這樣吃飯了。
「附近的鎮上賣很多東西,村民賺了錢就去買桌子和叉子。但我還記得多年前我們是怎樣吃飯的,這是我的童年,」Gumer眼裡划過一絲留戀。
現代桌子與餐具的傳入逐漸現代化的生活方式隨著愈加頻繁的物資交易,現代化物品逐漸改變了雨林中土著人傳統的生活方式,如Gumer的故事中桌子和餐具代替了香蕉葉與手、馬達船代替了獨木舟、電視和手機代替了原本的消遣。這些物品在改善土著人生活質量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傳統習俗的流逝。
曬乾的棕櫚樹葉子一直被生活在亞馬遜河岸的Cocama人用作屋頂。棕櫚葉製作的屋頂雖然美觀,但因易於腐爛,每兩三年就要更換一次。
三年前,當地政府提出了將屋頂換成鋁質屋頂的建議。這一建議受到當地人的廣泛歡迎。於是在三年後的今天,棕櫚樹葉做的屋頂已經鮮少存在了。當被問及會不會因為丟失傳統感到遺憾時,Gumer說:「棕櫚樹葉(做屋頂)的確是傳統,但是鋁經久耐用,不用打理。」
雨林中的鋁製屋頂除了日用品外,外來食品的傳入也影響了雨林中土著人的飲食習慣。
亞馬遜雨林盛產的魚類、木薯、芭蕉、棕櫚樹心等食材構成了當地人的傳統飲食。但Cocama人在大約二十年前開始用市場上賣食物賺的錢購買雞肉、土豆、番茄等外來食材。但由於新食材價格偏貴,土著人只能少量購買,還是基本保留了他們的傳統飲食。
秘魯菜式的烤雞土著人的傳統食物—棕櫚樹心移居城市的土著人則在飲食方面受到了來自國家與全球層面更嚴重的衝擊。
秘魯本國傳統菜式中大量使用的雞肉與土豆深深刻入了移居城市的土著人的生活中。「城市裡的土著人非常喜歡吃雞肉和土豆,就和魚肉和木薯一樣喜歡,」Gumer說。
移居城市的土著人的飲食習慣更是被世界各國的菜式所同化。例如,中國的炒飯就普及整個秘魯。在伊基託斯開了20年中餐廳的黃老闆充滿自豪地說:「他們現在頓頓要吃炒飯,不吃就難受。」這種跨國菜式隨秘魯本國菜餚一起進入了土著人的日常飲食。
逐漸被遺忘的土著語言生活在雨林的土著人仍然在部落內用土著語言交流,但西班牙語已經無可避免地成為了土著人與外界交流的必備工具。
雖然當地政府為了保護土著語言,特意把土著語言規定為所有土著孩子的第一語言,並在公立學校中進行強制教學,但老師在學校中授課還是全部使用西班牙語。此外,土著孩子長大後,工作環境中所有需要與非本族人接觸的環節都需要由西班牙語實現。
於是,土著語言被限制在了各自的部落裡,其應用場景也局限於日常生活瑣事。
生活在雨林中的土著人使用土著語言的範圍逐漸縮小,而移居城市的土著人對土著語言則更為生疏。這一現象在第一代移民中不明顯,但二代移民由於第一語言變成了西班牙語,日常用語也是西班牙語,不再認同土著語言的功能性。長久以來,輕者不能流利地講土著語,重者完全不會說土著語。
亞馬遜雨林,村莊裡的孩子們30歲的Sadith Silvano是一名來自Shipibo土著部落的母親,在十八年前隨父母來到利馬。她一對五歲的兒子雖然還聽得懂部分Shipibo語言,但在Sadith語速快時臉上就寫滿了迷茫。吃飯時,男孩們全程看著講西班牙語的電視節目,偶爾用西班牙語愉快地交談著。
「第二代移民,像Sadith的孩子們就對土著語言很陌生了,而他們未來的孩子就更不會講了」,當地嚮導Alfredo感嘆道。
被動搖的傳統信仰一直以來,亞馬遜土著人信奉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崇拜一草一木,尊崇能和自然交流的傳統醫師「薩滿」。但自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將天主教傳入秘魯以來,土著人的傳統信仰就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如今,雨林中的原住民已有高達80%的天主教徒人口,城市中的土著人信奉天主教的比例更是達到了85%。雨林中的高腳樓裡,薩滿作的畫緊挨著聖誕裝飾品;在秘魯首都利馬,曾被土著人視為「神山」的聖克裡斯託瓦爾山早已成了旅遊客日常觀光的景點。
「土著人在丟失他們的信仰,」Alfredo說。
薩滿的畫緊挨著聖誕裝飾土著人原本相信薩滿能從雨林中獲取治癒人體任何疾病的藥材,但現在的土著人對薩滿和大自然的信念已經遠不如以前堅定了。
Gumer了解到,在他所在的社區Libertad大約有15%的原住民會在生小病時選擇西藥,而面臨癌症晚期等嚴重的疾病時,幾乎所有人都會選擇進城去醫院看病,而非尋求薩滿的幫助。
亞馬遜雨林中的傳統藥材就薩滿本身而言,薩滿最初的職責是神聖的,但移居城市的薩滿的職業屬性被逐漸商業化,顛覆了傳統文化賦予的意義。
原本,一個薩滿會無償負責整個部落的醫療服務,且一年只治療病情嚴重的兩三位病人。土著人一直相信只有水平不夠的薩滿看病才收錢,真正厲害的薩滿是大自然的使者,一定是無償服務的。
但現在,越來越多的薩滿選擇進城,將看病當成一份穩定的職業和經濟來源,高頻率有償地提供醫療服務。
土著信仰的遺失還體現在一些村落對於環境破壞的默許態度中。在旅遊業不發達的地區,一些土著人受到礦產、木材、石油公司等金錢的誘惑,拋棄了對自然的敬畏,為了經濟收入出賣了雨林的資源。Laguerre就是一個土著部落,其中的土著人將當地豐富的木材資源賣給了別的公司。Gumer痛心疾首地說:「Laguerre當地人只關心錢,一點都不關心大自然。」
負責任旅遊:外界訪客走進來雖然前文提到的土著文化保護問題都與現代化背景有關,但完全抵制亞馬遜雨林的現代化發展未必就是對土著文化的保護。
如果能提取土著文化的關鍵元素,並將之融入現代化發展的進程中去,土著文化或許有可能被更有效地傳播給更廣的受眾。
例如,外界訪客可以利用馬達船,電力等現代化發展的便利「走進來」,通過負責任旅遊的方式更深入地了解和傳播亞馬遜土著文化。
負責任旅遊將土著文化與現代旅遊業結合起來,以遊客為載體,幫助土著文化進行更廣且更有深度的傳播。
當地人在決定旅遊項目上保有的自主權,得以最大限度上保證文化呈現的完整性與正宗性。而電力與馬達船的引入縮小了遊客平日的生活環境與當地部落的硬體條件差距,面向更廣的受眾推出旅遊產品。
遊客們親手體驗編織傳統Cocama手工藝品遊客可以通過向土著人直接獲得文化體驗的方式親身參與文化活動,從而對其產生更多的文化認同感。社會企業「Libertad Jungle Lodge」就安排遊客跟隨當地嚮導走進亞馬遜雨林,採集傳統藥材、喝樹汁以及向手工藝人學習Cocama文化的傳統編織工藝。
旅遊業還擴大了傳統手工藝品市場,通過收入保障確保一定數量的手工藝人傳承土著藝術文化。
Cocama傳統手工編織藝品Alicia Awanadi是一名72歲的Cocama奶奶。從前,她一直以收入微薄的耕種為生。但當她在2003年看到第一艘大遊船上的遊客對當地手工藝品濃厚的興趣時,她嗅到了商機。
她和19名朋友紛紛在2012年前後加入了手工藝人的行列,一邊做出成品直接售賣,一邊帶領遊客體驗自製手工藝品。她現在的年收入是原來的五倍。
高薪和她們本身對Cocama文化的熱愛,將她們留在了手工藝人的行列,可持續性地傳承Cocama文化。遊客也通過動手編織純天然的草繩,對Cocama人的藝術和生活理念有了更深的理解。
此外,遊客在負責任旅遊中往往接觸許多當地的土著人嚮導,而這些嚮導能從第一人稱視角最真誠、最直觀地與遊客分享自己的文化與信仰。
亞馬遜土著人關於睡蓮和粉紅海豚的傳說全部展現了人與自然的緊密聯繫。當地嚮導會帶著遊客看荷塘裡的睡蓮,看亞馬遜河裡的海豚,並在當時場景下緩緩道出遙遠神秘的傳說,帶給遊客心靈的震撼以及對土著信仰更生動的理解。
薩滿屋上畫的人與粉紅海豚的互動在負責任旅遊帶外界訪客「走進來」的同時,土著人本身也在利用網際網路及別的現代化手段,自主地進行土著文化傳播,讓土著文化「走出去」。
現代化發展帶來的網際網路為土著文化藝術品提供了多重宣傳渠道。
女薩滿Cacilia的畫作原本只在當地的一個小倉庫中展示售賣,但網際網路為她提供了更多的銷售渠道——她創辦了自己的Facebook公眾號、Instagram帳號和網站。她更是計劃在今年二月份將畫空運到利馬,舉行一場個人畫展。每一條新渠道都是她表達思想的窗口。
「我能清楚地聽到雨林中的動物植物的哭泣,因為雨林被過度開發……我希望更多人可以通過我的作品了解我們的文化和亞馬遜雨林正在經歷的磨難,」她說。
一些土著藝術家甚至受到了政府以及NGO的資助,將土著藝術文化推向世界。
Olinda Silvano就是一名傑出的Shipibo-Konibo族藝術家。在80年代,她跟隨第一批移居利馬的Shipibo土著人來到利馬,為這座之前不了解Shipibo文化的城市注入了極具藝術感的編織作品。
她的作品在一個集市上大放異彩,很快就有政府部門和NGO組織前來資助她去各國舉行巡迴藝術展,展示秘魯的亞馬遜土著文化。
「我在墨西哥呈現了代表我們文化的編織物,並和當地著名設計師安娜貝兒進行了合作,還給他們上了一節關於秘魯土著文化的課,」Olinda接受採訪時說道。
著名秘魯藝術家Olinda Silvano從宏觀的角度上看,現代化背景造成了秘魯亞馬遜土著人生活方式的轉變、語言的衰落以及信仰的動搖,為土著文化的延續帶來了不小的挑戰。
但同時,現代化的手段也可以幫助解決現代化帶來的問題。負責任旅遊和藝術文化的傳播就是兩種可持續性地保存土著文化的方式。
現代發展並不一定是土著文化的敵人。
它的確對土著文化的部分方面造成了侵蝕,但也有許多發展切切實實地改善了土著人的生活質量。在進行文化保護工作時,無需抵制土著部落的一切現代化發展,而可以幫助當地人保護他們想保護的東西,因為他們有不被這個世界改變的權利,也有改變的自由。
(首發於China Development Brief,原標題《他們有不被世界改變的權利,也有改變的自由—秘魯亞馬遜土著文化在現代化背景下面臨的挑戰和機遇》。本文原載於中南屋公眾號:chinahouseproject,幫助中國青年走進發展中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