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梭羅年會於7月11日到15日在梭羅的故鄉康科德鎮召開,這次會上,我最關注的人就是蘿拉·達索·沃爾斯(Laura Dassow Walls)。她的《梭羅一生》(Henry David Thoreau: A Life)於梭羅誕辰200周年時就已經出版。我在為《得到》上劉蘇裡主持的《名家大課》準備《瓦爾登湖》講稿時,仔仔細細地閱讀了《梭羅一生》全書,對她更加肅然起敬。今年的梭羅年會主題「設計梭羅:自然、技術和相互關聯的生命」,就和她的研究領域和成果很有聯繫,因為她雖然是文學博士,卻一直對科學感興趣,她研究愛默生和梭羅,就專門寫過他們與科學的密切聯繫。
早在1995年,沃爾斯就從科學與文學交接的角度,寫了一本《觀察新世界:亨利·大衛·梭羅和十九世紀的自然科學(科學與文學)》(Seeing New Worlds: Henry David Thoreau and Nineteenth-Century Natural Science)。這本書第一次將梭羅定位為一位科學家,也促使人們重新界定梭羅的成就,以及科學在美國文化中的地位。
圖書館中的愛默生雕像2005年,沃爾斯又寫了一本關於愛默生和科學關係的書,《愛默生的科學生活:關於真理的文化》(Emerson's Life in Science: The Culture of Truth)。在蘿拉·沃爾斯看來,愛默生是他所處時代的世俗先鋒派領袖。因為愛默生的作用和影響,科學成為美國一種普遍接受的真理形式,美國大眾思想也走向現代化。沃爾斯強調,達爾文之後的下一代維多利亞異見者們都將愛默生奉為英雄,因為他代表了超驗主義和十九世紀科學之間的緊密聯繫。
參加這次會議的人,有正兒八經的學術界人士(學人),衣冠楚楚,口吐蓮花,也有室外活動人士(野人),穿著打扮也要極盡其能:鞋要是登山靴,衣著要是草綠色的野營裝,一頂帽子自然是不可缺少的,有草帽,也有帆布帽,脖子上掛一隻望遠鏡,拿過來一看,裡面的樹叢層層疊疊,比實物清晰漂亮多了。我帶小朋友去REI買過童子軍野營衣裝用品,知道回歸大自然的每一件衣服、每一隻用具,看似隨意,其實都價格不菲,像高檔時尚店一樣,也有各種名牌崇拜和勢利。
不過,這樣簡單地劃分學人、野人,到了蘿拉·沃爾斯這裡卻完全不適用。她是這群人裡學術成就最高的,起碼在梭羅研究這個領域是大姐大,穩居「學人」之首,會議上倒也有幾位哈佛教授前來站臺或助威,可他們的專業不完全是梭羅。但是,沃爾斯看起來更像是一位「野人」,而且是最粗獷、最不修邊幅的那一種。我每次見她,她都穿著一件花色非常狂野的底色為棕色的襯衣,且不系紐扣,隨意飄搭,裡面的襯衣讓人看不清花色認不出式樣,頭髮也總是亂蓬蓬長長地披到肩下,看得出幾個月前就需要進理髮店了。
星期六中午,我到傑夫·克萊默任職的梭羅研究所參加一個獲獎儀式。獲獎的有兩位,一位是大衛·萊夫(David Leff),他曾經是康乃狄克州環境保護部的副部長,眼下正在傑夫·克萊默幫助下編輯一本別人寫的關於梭羅的詩歌,我提起海子寫過一首崇拜梭羅的詩歌,他馬上表示感興趣,希望能夠收錄進去。另一位獲獎的是沃爾斯的學生,她是作為導師來為自己的學生站班。我開車載她,從共濟會禮拜堂到梭羅研究所十幾分鐘,蘿拉·沃爾斯對這裡的路徑了如指掌,畢竟這裡是她熟悉的國度,她已經隨著梭羅文字中記錄下的足跡不知道旅行過多少趟了。
整個會議的終場戲,就是大家在康科德博物館裡看一部關於梭羅的紀錄片《亨利·大衛·梭羅:靈魂的測量師》(Henry David Thoreau: Surveyor of the Soul),導演是胡伊(Huey),學術總顧問則是沃爾斯。DVD裡面有梭羅專家,很多就在這裡參加會議,也有梭羅在緬因森林中旅行時結識的印第安人的後代,還有在瓦爾登湖拍攝時臨時闖鏡的遊人,可愛的天真爛漫的兒童,奶聲奶氣地對著鏡頭,也能說個頭頭是道。我雖然對梭羅的生活經歷和《瓦爾登湖》的內容比較熟悉,看錄像還是很有感觸,也多少理解了這些人對他的景仰,並不完全是追求偶像的成分。梭羅留下的遺產確實豐富,從理論到實踐,他在二十一世紀都沒有過時,而蘿拉·沃爾斯的研究,就是不斷地整理梭羅的遺產,使更多的人了解他這個人,以及他曾經關注過、思考過的哲學、社會和人生的大課題。
中國的梭羅熱和《瓦爾登湖》現象今年的梭羅年會,大會安排我在7月12日梭羅生日那一天上午十點半發言。
我與瓦爾登湖結緣,最初來自網上一群朋友的討論。老虻時常談起康科德的聖人、超驗主義領袖愛默生,路過則領著一群人在《聊聊我們的瓦爾登鄰居》話題下海闊天空,我不過是旁觀湊湊熱鬧而已。後來翻譯此書純屬偶然。2012年,九久讀書人文化實業公司購買了《瓦爾登湖》全註疏本版權,彭倫將我推薦給責任編輯何家煒,我雖然懵懂接受,卻全然不知梭羅和《瓦爾登湖》熱在國內已經蔚然成風。
翻譯進展到百分之九十左右、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一位朋友貼出了《瓦爾登湖》的多種版本。我一看居然有二十八個譯本之多,大為訝異。回頭看來,我基本上可以斷定,如果當時我知道已經有這麼多版本,我是不會翻譯的。
準備會議發言時,我根據豆瓣上的圖書搜尋,鍵入《瓦爾登湖》,搜出了一個單子,然後根據譯者、出版社和出版年份一一羅列出來。我一條一條地手工敲出來,總共有121條,然後用電子數據表(spreadsheet)一轉換,就成了這個圖表。
我大致分析了這個圖表的變化及其與當時中國政府政策和社會發展之間的聯繫,並且列舉了谷歌和百度上中英文的瓦爾登湖和梭羅點擊數量、豆瓣、噹噹和京東等網站和網上書店中出售的《瓦爾登湖》的網店數量、點擊率和讀者反饋數量,試圖說明梭羅和《瓦爾登湖》的流行程度。
這些數字令人震驚,但他們也並不完全意外。在瓦爾登書店工作的喬納森·法迪曼(Jonathan Fadiman)和彼得·奧登(Peter Alden)從瓦爾登湖這一面提供了佐證:近年來,瓦爾登湖的訪客中,來自中國、日本和韓國的要佔百分之三十左右。
聖人後代:特立獨行的康科德人星期天,我當「野人」,要去薩德伯瑞河和康科德河划船。划船的領頭人是詩人德波拉·梅登巴赫(Deborah Medenbach),她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本小詩冊。人都來齊時,為了節省停車位,大家都拼車前往南橋,準備從南橋劃到北橋。一位女士高聲宣布:她對香水過敏,對防蟲劑過敏,哪位沒有用這些東西的,她可以上這位的車。沒人回應。無奈之間,她來到我們車前,司機聲明:我今天倒是沒有噴殺蟲劑,但我不敢保證我車裡沒有讓你過敏的東西。她說沒事,還是勇敢地爬上車。
我後來知道她叫愛倫。原來她是素食主義者,只吃有機食品,對化學用品過敏。我明明看見她在大把大把地往臉上抹防曬霜。
划船路線是從南橋到北橋。到得水邊,大家各自登上一條皮划艇,我以前只在公園或度假村裡划過船,且大都有高人掌舵,自知手藝稚拙,乖乖與大家稍微保持一點距離。也是書呆特色,我們每人手裡捧著那本詩冊,有愛默生、梭羅的,也有這群書呆們自己寫的;一隊船隻劃到要緊處,便有領隊德波拉或隊員們朗誦一段,若我是路人,大約會笑這些人呆瓜,自己身在船上,竟泰然處之,毫無違和感。
我悠哉遊哉劃著皮划艇時,看見幾條船圍著在岸邊一塊大石上的石碑,原來是記錄曾經在這裡居住過的印第安人。大家認真討論,我遠遠拍照,心下暗暗提醒自己,回去要好好查查這一段歷史。突然就聽見愛倫憤怒地大叫:他們這樣對待印第安人,真讓我感到恥辱!
北橋遠景再往前時便是北橋,從岸上走過無數次,從水中看去,簡陋的北橋更顯得輕盈漂亮。大家都在橋下停泊,然後由愛默生的重孫丹·愛默生(Dan Emerson)朗誦了愛默生著名的詩《康科德讚歌》(Concord Hymn):
老北橋的橋梁下洪水流淌, By the rude bridge that arched the flood,北橋北岸有一座紀念美國民兵的紀念碑,上面就鐫刻著愛默生這四句詩,設計人丹尼爾·弗蘭奇(Daniel French)就是康科德本地人,後來還設計了華盛頓的林肯紀念碑;北橋南岸還有一座紀念英國士兵的紀念碑。
朗誦完愛默生的詩以後,丹·愛默生又朗誦了他的弟弟亞歷克·愛默生(Alec Emerson)的詩《在康科德》,講的正好就是北橋橋頭的兩座碑:頌揚美國民兵的同時,也痛惜英國士兵在萬裡迢迢之外夭亡,他們的母親在遙遠的英國為他們哭泣。
一座古老的木橋反戰,是亞歷克·愛默生詩歌的一大主題。亞歷克原來也循著曾祖父的足跡上了哈佛,學習有機生物學,準備以後當醫生。然而,1968年,從越南傳來噩耗,他的哥哥威廉駕駛的飛機在越南墜毀。威廉本來也是哈佛的學生,卻在大一時就退學,成天彈吉他玩耍,父親建議他參加海軍陸戰隊,沒想到就此馬革裹屍還。埋葬了威廉以後,亞歷克也放棄了哈佛的學業,成為一個詩人,在哈德遜河谷買地隱居。像梭羅一樣,他親手蓋了自己住的木房,將他的木房子和外面世界連接起來的唯一路徑,是一條土路。亞歷克·愛默生寫的批判布希和海灣戰爭、諷刺白宮中的謊言家的詩,讀起來,竟像是針對今天白宮的主人川普而寫。
亞歷克·愛默生的北橋詩剛剛念完,愛倫又高聲大叫:愛默生是個反猶主義者!他的日記裡用了好多不尊重猶太人的詞!你信不信吧!我是猶太人,我讀的時候,真是萬分震驚!
愛默生對今天的世界風雲如何反應我們不得而知,不過,通過德波拉介紹,我倒是有機會和阿萊克·愛默生建立了聯繫。他在9·11發生時寫的詩《世貿大廈》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關注。 我翻譯過喬納森·薩福蘭·弗爾以9·11為背景的小說《特別響,非常近》,和作者弗爾一樣,我認為電影改編時將描寫德勒斯登和廣島的部分完全刪去,削減了小說譴責暴力、歌頌人性的力量。巧的是,阿萊克·愛默生的9·11詩也提到了德勒斯登爆炸和核武器,立意和弗爾一樣,反對的是一切反人類的暴力行動,只不過他寫核武器時,提到的是長崎而不是廣島。阿萊克·愛默生自己認為,這是他最重要的一首詩。
談到中國哲學和文學,阿萊克·愛默生說,英語世界需要更活潑生動的《道德經》譯文,假如我有時間的話,應該重新翻譯一下。我卻有自知之明,英譯中,不能譯愛默生,中譯英,不能譯《道德經》。
會議的進步主題:女性、種族和環境保護我覺得愛倫的態度略顯膚淺,骨子裡,對她那種激進觀點有所保留,然而,這種保留卻沒有把我推向保守主義,我完全認同這次會議明顯的進步主義傾向,並引以為自豪。
女性主義是年會的一大主題。愛默生學會不如梭羅學會壯大,無力舉行自己的年會,但每年會來梭羅年會主持幾個論壇,今年他們有兩個論壇,都是女性主義的主題。
梭羅並不是隱士,他很入世,他的「公民不合作」,就是以消極的方式積極地參與政治;這群門徒們自然也是如此。參加這次會議的,也有保護環境的社會活動家。
瑪喬麗·梅雷·卡門(Marjorie Meret-Carmen)就是一位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她因為遵醫囑長期服用鎮靜安眠藥阿提凡(Ativan),一種苯二氮卓(benzodiazepines)藥物而產生依賴,痛苦不堪,於是成立了非盈利機構,起訴醫藥公司,宣傳長期使用這類藥物的危害,敦促醫生少開這類處方。為此,她投入了一百萬美元的個人資金。
瑪喬麗一頭白髮,身材瘦削,還拄著拐杖。有人攙著她過馬路,見到有車來時站下不走,瑪喬麗說,沒關係,咱們走。他們會停車的。——一看見我的拐杖,所有的人都會停下。瘦瘦的小個子老太太這麼一說,充滿了豪邁的霸氣。
瑪喬麗·梅雷·卡門種族問題也是年會的另一大主題,與會者都很關注黑人和印第安人問題,並且不斷強調今天關注種族問題的現實意義。康科德的居民原本是不甘寂寞的,兩百年前,奴隸制度還合法的時候,他們就率先反對黑奴制度,抗議墨西哥戰爭,愛默生是廢奴運動的領袖之一,就連性情羞澀的梭羅也積極參與,就此發表過他唯一的公開演講。與會者很自豪地談及梭羅和他的妹妹參與「地下鐵道」營救黑人的經歷,並且略帶遺憾地說到,可惜梭羅英年早逝,不然,說不定除了「黑色瓦爾登」,梭羅還能寫出「棕色瓦爾登」,留下更多關於印第安人的資料。
在會上碰見一位金髮碧眼的美女,本來以為她是哪位著名學者的漂亮女朋友,經她自我介紹,才知道她原來就是《黑色瓦爾登湖:麻州康科德鎮的奴隸制及其後果》(Black Walden: Slavery and Its Aftermath in Concord, Massachusetts)一書的作者埃莉斯·萊米爾(Elise Lemire)。這本書2009年出版,記述的是梭羅時代居住在瓦爾登湖一帶的黑人的歷史,填補了一項學術上的空白。
埃莉斯·萊米爾康科德的居民,和愛默生、梭羅時代一樣,還是天生自帶反骨,特立獨行。彼得·奧登老頭兒最開心,這次會議他四處忙碌,還有兩次導遊活動,我只參加了一次,去大草甸(Great Meadow)看蓮花和鳥兒。這個地方我經常去,知道這裡的停車場有個小收費箱,每一輛車應該繳納四美元的停車費。 彼得是帶隊的,他應當提醒大家繳費才對。他偏不,還扮著鬼臉開了一句玩笑:這兒是榮譽制度(honor system),繳費靠自覺嘛。馬上就有人會心一笑:交了錢,讓川普搞閱兵啊?因為這是國家公園,繳納費用是類似於納稅的,梭羅的門徒,自然是以抗稅為榮的。
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小氣,主要是原則問題。彼得談到公園旁邊一塊地,有人想在裡面蓋豪華住宅,他說,反對濫建的人也沒有上gofundme.com網站去募捐,就用老式方法打電話,馬上湊足了所需的四百五十萬美元,把地買下來閒置著。另外有個老太太要賣一大片地,他們上門遊說,老太太被說服,四千萬美元的土地半價賣給他們而不是賣給開發商,兩千萬,把地買下來閒置著,保護環境,保護在這裡休養生息的花鳥蟲魚、樹木果蔬。
避交四美元的停車費,保護自然,保護環境,批判濫用權力的政府和政治家,背後依然是愛默生和梭羅的時代,康科德公民那種藐視政府、獨立自主的新英格蘭超驗主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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