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發表的偽瓢蟲新種
「小蟲博士」常凌小
在西藏拍攝的偽瓢蟲
在犛牛屍體上翻找昆蟲
在婆羅洲拍攝的偽瓢蟲
給孩子們講昆蟲故事妙趣橫生
野外的採集工作
最近,國內的昆蟲研究學術圈爆出了一個新聞,北京自然博物館從事野外昆蟲採集分類科研工作的博士後常凌小怒懟某國外著名學術期刊,因為該期刊洋編輯堅持要刪除常凌小論文中「中國臺灣」裡的「中國」二字。在此之前的多次審稿過程中,編輯刪了多少次,常凌小就重新加了多少次,而且嚴正聲明:「Taiwan belong to China!(臺灣屬於中國)」最後,惱羞成怒的洋編輯竟然因為此事退稿。
常凌小深夜發文表示,這是人生第一次遭遇拒稿,「準備了一年多的稿子,經過了5輪的審稿,最後敗給一個腦殘……無所謂了,寧可文章不發,也不能做個不要臉的人。有句話說得好,雖然分類學沒有國界,但分類學者有自己的國家!」
常凌小這種「寧可不發論文,也不允許你侮辱我的祖國」的態度贏得了圈內圈外一片讚譽。多年埋首實驗室,發現了近20個昆蟲新物種,一貫與世無爭的昆蟲學家原來是這樣一個有原則有血性的漢子!這不禁讓人對這位被稱為「小蟲博士」的年輕人產生了深深的好奇。
最冷門的研究領域 全世界只有兩個人從事
沒見到常凌小之前,就聽說過很多關於他的「傳奇」。這位研究「偽瓢蟲」的博士後小夥子,曾經在叢林中被蟲咬傷血流不止,方圓百裡沒有救護站,鮮血染紅了整條褲腿兒;還曾經在野外考察中從山坡上摔下來,遍體鱗傷,九死一生;多次和竹葉青、蝮蛇這樣的毒蛇近在咫尺,最後成功逃脫;在西藏為了進村採集蟲子,遭遇20多條大狗的圍攻……總之,我深感,他能活下來簡直是一個奇蹟!
初遇常凌小是在一次昆蟲的科普活動中,他帶來自己親手做的昆蟲標本,大大小小几十種甲蟲,一群孩子圍著他提出各種問題,他耐心地一一講解,完全是一個和藹的鄰家大哥哥。
後來我才知道,常凌小不但是一個科學家,還是一個科普工作者,創建了「蟲蟲包圍自然工作室」,經常在社區、學校、博物館、電視臺為少年兒童舉辦科普講座,被孩子們親切地稱作「小蟲老師」。
日前,筆者終於有機會來到常凌小在自然博物館的辦公室長聊。能夠近距離地走進神秘的「小蟲博士」,看看昆蟲學家是如何工作和生活的,應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誰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一進辦公室,我就被他養的「寵物」嚇到了。
只見辦公室的角落裡有兩個箱子,我好奇地打開其中一個,看見裡面有不少白菜葉子,赫然趴在白菜葉子上的,竟然是一隻巨大的蟑螂!常凌小翻開菜葉,下面還有大大小小10多隻蟑螂,頓時我雞皮疙瘩起一身。常凌小卻隨手拿起一隻最大的放在手心裡,輕輕撫摸,那動作完全和擼貓一樣。他告訴我,他養在這裡的是兩對蟑螂夫婦,它們的學名叫做「馬達加斯加發聲蟑螂」,如今已經生下很多蟑螂小寶寶,「兩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另一個箱子裡的寵物就更加驚悚了,竟是一條紅色的蛇,顏色豔麗,吐著信子,我脫口問道:「這蛇有毒嗎?」常凌小回答:「當然沒有毒,它叫玉米蛇,性格很溫順。」說著,他把蛇拿出來,讓它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溫柔地撫摸著它光滑的帶鱗片的身軀,那蛇揚起脖子仿佛很受用的樣子,這情景還真是有一點詭異。
直到和常凌小開始聊天,才稍稍平復了我一顆受到驚嚇的心。一聊才知道,原來這位80後昆蟲學家是一個典型的北京孩子,從小在胡同裡長大的。「我們小時候沒有現在這麼多玩具,住平房院子裡有各種蟲子,從五六歲起我就喜歡玩蟲子,最早是那種大土鱉,後來抓天牛、金龜子、螳螂、蜻蜓,還曾經把蜻蜓放在紗窗上養著,讓它吃屋子裡的蚊子……」這大概是很多胡同孩子共同的樂趣吧,但是小學三年級,跟著清華生物系的一位老師去靈山考察的經歷,讓常凌小和昆蟲真正結緣。
在海拔2300多米的靈山小龍門林場,常凌小跟著老師用捕蟲網捕蟲,然後裝進「毒瓶」裡,接著用專業的方法製成標本,這最早的入門啟蒙讓常凌小一下子對昆蟲世界萌發了巨大的興趣,中學時代他自己看書鑽研,樂此不疲。
最終,研究蟲子從樂趣變成了專業,成為常凌小一生想要做的事情,他攻讀碩士和博士選擇的是動物學中一個很冷門的研究領域——「偽瓢蟲」分類,冷到什麼程度呢?「全世界只有兩個人在研究,我和一個波蘭老太太。」
螞蟥叮上肚子 他以為自己的血快流幹了
為什麼要選擇這麼冷門的專業呢?我忍不住問。「它們很稀有,而且你不覺得它們很漂亮嗎?」常凌小拿出一堆「偽瓢蟲」的圖片,它們大小顏色不一,甲殼上閃爍著金屬的光澤。不過,「漂亮」這個詞用在甲蟲身上,生物學家的審美還真是和常人不同啊!
為了交流,常凌小還特意拜訪了那位和他在一個研究領域的波蘭昆蟲學家,她在波蘭科學院動物研究所工作,兩人互通有無,交流了各自的研究成果。「全世界目前被發現的偽瓢蟲大約有2000多種,中國有150多種。」而其中的18個新物種,是常凌小發現的。最近的一次是2016年他發現的3個偽瓢蟲新物種,刊登在國際專業學術期刊的論文已經得到了業界的承認。
發現新物種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需要大量的野外考察,必須要捕捉到這種昆蟲,有圖有真相,才能得到承認,所以傳說中常凌小的那些冒險經歷都是確有其事。聽他詳細講述這些故事,縱然知道有驚無險,仍然覺得心驚膽戰。
首先,常凌小告訴我一個驚人的事實,在「昆蟲圈」裡,每年都有犧牲在野外的研究者或者愛好者。「有的是遭遇毒蛇毒蟲被咬死,有的是不慎觸到電線身亡,甚至還有被心懷不軌的嚮導謀財害命……所以,有的人獨自進行野外考察的時候,身上會事先裝好一封遺書,以便旁人找到他時知道他是誰。」
不過常凌小有應對方法,他可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冒險。「每次進山進林子我一定要湊齊最少三個人,這樣如果一個人受傷,另外兩個人就能把他抬出來。」即使做了各種準備,一旦進入四川、雲南的原始森林中,依然是危機四伏。
最大的危險來自野外的毒蛇,這是常凌小最常遇見的。「一定要穿厚褲子,高腰鞋,手裡拿一根棍子,一邊走一邊『打草驚蛇』,這個成語絕對是實踐出真知。」他第一次遇到毒蛇是在休息的時候,猛然發現離自己不到半米的地方有一雙紅色的眼睛在窺視,居然是一條通體碧綠的竹葉青蛇。「當時嚇一跳,立馬定住一動也不敢動,我知道大多數蛇的習性是你不碰它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你,我就一點點往後退,不敢驚動它,直到退到安全距離之外才逃跑。」
還有一次在廣東九萬山,常凌小遭遇劇毒的「越南烙鐵頭」蛇,如果被這種蛇咬到,6小時之內就沒命了。當時他們身處深山老林,連手機信號都沒有,一旦發生意外不堪設想。而且這種蛇有保護色,身體是棕色的,趴在落葉中很難被發現。也算是老天有眼,常凌小走著走著,一步還沒落地的時候,猛然發現離腳50釐米的地方隱藏著一條毒蛇,腳一落下就要踩到了,他忍住驚叫,高抬腿輕落步,避開毒蛇趕快逃之夭夭。
在海南的一次野外考察就沒這麼幸運了,常凌小不小心被一隻大螞蟥叮在肚子上,好不容易揪下來之後,血止不住地流,塗上雲南白藥也不管用,附近沒有救護站,他只好用腰帶把傷口勒緊。「半夜醒來的時候發現睡褲的一條腿已經全被鮮血染紅了,我當時真怕自己的血就這麼流幹了。」血流了一天一夜之後才慢慢止住,至今他身上還留下一個不小的傷疤,一到陰天下雨就癢。
在一些偏遠的村落,捕蟲的時候遇見群狗圍攻也是常有的事情。有一次在西藏的一個村子,常凌小和夥伴們遇到了20多條狗圍攻,「幸虧只是當地的土狗,不是藏獒。」但是那種體形彪悍的大狗也夠嚇人的,不過常凌小野外考察多年已經積累了豐富的鬥爭經驗,知道怎麼擺平這些狗。「一定要隨身給狗帶吃的,你知道狗最愛吃什麼嗎?居然是餅乾!」
面對誤解 堂堂博士後百口莫辯
這些年,常凌小曾經從廣西的梯田山坡上失足滑落,摔得頭破血流;曾經被毒峰蜇在腦門上,腦袋差點腫成「豬頭」……幾乎每年都要受傷,卻依舊堅持每年野外考察,因為對於一個昆蟲學家來說,這是必須要做的事。然而,除了危險,還有更令人難受的,那就是大眾的誤解。
在一些偏遠地區,常凌小不但要面對狗的圍攻,通常還要面對村民的敵意,很多村民不知道他們抓蟲子做什麼用,認為他們是在搞破壞,甚至要搶他們的捕蟲網。「只好各種解釋,說我們是老師,捉蟲子是教學用的,然後隨身帶著各種小禮物和零食,用來『賄賂』村裡的孩子。」
還有人以為他們捉蟲子是為了賣錢,或者是嘴饞想吃。更有甚者,常凌小還遇見過有家長當著他教育自家孩子:「你如果不好好學習,長大後就像他們一樣。」堂堂博士後簡直百口莫辯。不過對於這些誤解,常凌小從不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每次外出考察,是否有新的收穫。
這些收穫包括捕捉的昆蟲裡是否有新的物種,或者是否有物種分布地的新紀錄。例如他曾經在雲南發現了10多種原本以為只有在越南存在的昆蟲,豐富了中國物種的多樣性。新發現還包括了解一些昆蟲不為人知的生活習性。「如果發現特別珍貴的物種,我會立刻製作成標本以便保存,如果抓到數量多一些,我會想辦法把活蟲帶回來觀察它的習性,這也是很必要的科學研究。」
有一種深山裡的稀有昆蟲,是靠吃竹子上的黴菌生活。為了觀察這種昆蟲的習性,常凌小搭了六七個小時的便車進山,抓到蟲子後,把它們棲息的竹子也砍下來劈成小段,背回縣城,先快遞到北京。然後,他自己帶著昆蟲飼養盒,一路悉心照顧,終於把蟲子活著帶回北京,養了好幾個月,摸清了它們的習性。
每次野外考察歸來,繁瑣的案頭工作就開始了,常凌小需要給昆蟲綱解剖,照相,做各種科學記錄,有時候在顯微鏡下一坐就是六七個小時,一動不動,幾乎忘記了時間。
這是一項非常寂寞的工作,在外人看來簡直極其枯燥乏味,然而顯微鏡裡的世界卻讓常凌小樂此不疲。常凌小告訴我,昆蟲界有句俗語叫做「分類分類,越分越累」,分類學是個很繁瑣精細的學科,不能有半點馬虎。「兩隻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的昆蟲,也許是差別很大的種類,怎麼分辨呢?有一個竅門,就是看它們的小JJ。」常凌小笑著說。
「小JJ」指的是雄蟲的生殖系統,解剖一隻那麼小的昆蟲,還要把它們體內的生殖系統單獨分離出來,這難度可想而知。常凌小給我看了不同昆蟲生殖系統的圖片,果然形狀完全不同,看來不但人不可貌相,蟲也不可貌相。
給昆蟲拍照也是一個極為精細的活兒,按常凌小的話說,必須得有點工匠精神才行,標本針有不同的型號,0號的幾乎像頭髮絲一樣細,用來把昆蟲的胳膊腿擺好,擺出固定的pose之後,需要給昆蟲拍50到100張照片,才能做成精細的合成照片。
「當然,也可以不用拍那麼多,但我希望能做到最好,我不做好點覺得對不起這些犧牲的昆蟲,畢竟它們是為了科學事業獻身的。」常凌小嚴肅地說。
這個工作沒有盡頭 因為永遠有未知的秘密
在辦公室裡埋頭工作了一天,下班以後常凌小經常還有一些「加班項目」,卻拿不到加班費,因為基本都是他從事的公益科普項目。如今年萬聖節的晚上,他給孩子們做科普還特意打扮成巫師格格巫的樣子,戴著尖頂帽,穿著巫師袍,為了引發孩子們的興趣,「小蟲老師」也是夠拼的。
為什麼要給孩子們做科普?常凌小覺得,現在的孩子雖然比起他們的童年時代物質生活好很多,不少孩子卻有「自然缺失症」,而蟲子是孩子了解大自然的一種最好的途徑。因為蟲子無處不在,它們比植物有趣,還可以觀察,可以互動,他希望通過觀察蟲子讓城市裡的孩子們愛上大自然。
常凌小給孩子們講昆蟲的故事講得妙趣橫生。他講蘭花螳螂的習性,說它「美得很囂張,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因為大部分的昆蟲擬態是為了求生,為了融進環境不被發現,蘭花螳螂卻反其道而行之,它們「不是大剌剌地坐在綠葉上洗臉,就是愜意地在枯枝上伸懶腰,像是知道自己顏值高似的,囂張地展示自己的美貌,為的就是引起獵物的注意。所以有昆蟲想採香甜的花蜜,等待它的或許是一隻飢腸轆轆的蘭花螳螂。」
講到蜜蜂的時候,他告訴孩子們,「如果不是因為蜂巢或自身的安危受到威脅,蜜蜂輕易不蜇人,畢竟是玩命的事兒,蜜蜂的毒針連著內臟,如果蜇了人,那麼內臟會和毒針一起留在被蜇的傷口上,那麼蜜蜂自己也就活不了了。」所以,如果在野外遇到蜂巢,那麼遠遠走開就好,如果被蜂蜇傷,要時刻觀察被蜇後的反應,疼痛是不可避免的,但萬一有嘔吐暈眩的情況,就要及時就醫,因為蜂毒是酸性的,所以被蜇的傷口要用鹼性肥皂水做簡單的衝洗處理。
今年夏天常凌小又去野外考察,在高麗貢山遭遇螞蟥,遭遇銀環蛇,避雨時還不忘為山裡的孩子做科普。對於他來說,這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常凌小告訴我,他走上的這條路其實很寂寞很艱難,做科研是一件很辛苦也很清貧的事業,他的同學們大多數已經改行,只有很少的人還在堅守,多年來支持他走下去的是一腔熱愛。已過而立之年,生活有時不免令人煩心,「煩的時候我就去實驗室做標本,做著做著心就靜了。」這是一個昆蟲學家獨特的解壓之法。
不過幸運的是,他並不孤獨,他找到了同路人。常凌小的妻子和他是讀碩士時的同學,也是一名生物學研究者,兩個人志同道合,野外考察他們經常同去,一起克服艱難險阻,有了成果一起快樂興奮,他們還有一個名叫蟲蟲的可愛女兒。還有什麼比這更幸福的呢?
每天忙碌,安排科普講座,安排明年的考察,「小蟲博士」常凌小生活得很充實。「我這個工作沒有盡頭,因為永遠有未知的秘密,永遠有新發現,不知道的肯定比知道的多!」文並供圖/京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