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14日,《時尚先生Esquire》微信公眾平臺上推送了一篇題為《魯榮漁2686號:太平洋大逃殺親歷者自述》的非虛構作品。
該篇文章當天的網絡閱讀量超過1000萬,幾天內點讚、評論量超過3000萬。這篇文章讓2010年的「魯榮漁2682號慘案」再次進入公眾視野,使得公眾對遠洋船員的現狀有了新的認知。知名特稿記者杜強就是這篇文章的作者。他的其他代表作還包括《天才落魄的暮年》、《九號院的年輕人》以及《廢物俱樂部》系列等。
照片來自視頻截圖
2019年5月11日,首屆「媒介中國研究百人會」暨第五屆「新聞傳播學C刊雙年會」在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召開。杜強作為《時尚先生》的副總編參與了這次大會,並在主題為「新聞創新何以可能」的圓桌會議中作了精彩發言。我們很榮幸在大會期間與杜強進行了一次對話,他和我們分享了作為一名特稿記者的經歷、焦慮與感悟。
「非虛構寫作更關注背後的人和故事」
Q:如何把握非虛構和特稿間的細微差別?
A:我對非虛構和特稿的理解,是傾向於把非虛構定義成「文學」,而特稿更像是「報導」。 特稿寫作起源於媒體報導,屬於報告文學一類,但比報告文學更強調規範。近幾年「非虛構」這個詞比較熱門,我自己也會觀察和思考,到底現在做的非虛構作品和當年的特稿有什麼區別?
我發現非虛構寫作的媒體屬性更弱,以前的媒體服務於媒體的編輯方針。如果一個熱點或者選題存在特稿空間,記者就會去做。但在非虛構寫作中,作者更像是主體,會有更多的個人表達,作者本人的興趣和知識結構在非虛構寫作中決定權更大一些。
另外一方面,純粹從文本上來講,很多非虛構作者想要通過非虛構來表達在文本上的野心,這其實和文學更加接近。而原先的特稿還是要報導一件事情,只不過是用特稿的手法。而現在的非虛構是我要表達、我要寫作,而現實的素材成為一種工具。
照片由新記者拍攝
Q:特稿/非虛構寫作中有「套路」可循嗎?
A: 本不該有,但現在似乎越來越套路。尤其是這個概念火了以後,你會發現很多所謂的特稿或者非虛構,其實更可能像以前的深度報導,就稱不上特稿或者非虛構。也許是我把這個概念窄化了,但兩者之間的差別其實還是挺多。
深度報導是關注一件具體的事情,追求深度並把它講明白,實現其中的公共價值。比如說《誰的魯能?》,這就是一篇典型的深度報導。而對於特稿或者說非虛構,它最明顯的區別就在於文本。你的表達是否具有寫作上的創造性、是否有個人的風格、是否在意義的闡發上有獨到的見解,這些是關鍵。
特稿的寫作可能會更關注背後的故事,更關注背後的人的困境。特稿作品最終讓你讀下來的整個感覺,是有一種類似於文學的效果。你或許會對人的命運產生很複雜、微妙的認知,而不是對某一個公共話題的認知。
特稿素材的要求是它的獨特性和文學性能夠直指人心。所需要的細節是一種很獨特的體驗,不是一種套路化的表達。陳詞濫調都說是語言上,但其實在理解人上面也存在陳詞濫調。我的建議是,即使是一個主題很常見的故事,你也不要寫得那麼套路,每個人的經驗都是獨特的。你對這個人的表達,是這個人身上不一樣的,能夠拓展別人認知的地方,這是一個目標,你要往這個方向努力。
Q:在非虛構寫作中實現像《冷血》中細緻的心理描寫,真的能通過採訪獲得嗎?國內的非虛構寫作中 是否存在「合理想像」?
A: 我個人覺得《冷血》這部作品裡的規範並不合格,當然它是一部名作。其實在美國的非虛構寫作中,自我發揮的成分會比較多。我在看這部作品的時候,也會覺得裡面的內容過於細緻和深入,如果真的能夠通過採訪獲得,還是很不可思議的。美國的非虛構寫作是一種作家式的,規範比較松。作家寫有真實素材的東西,發揮的部分會比較多。蓋伊·特立斯(Gay Talese)自己也承認過這一點,他說他有一些東西是存在合理想像,是有他自己發揮的地方。
蓋伊·特立斯 圖片來自於網絡
國內的非虛構寫作目前不存在「合理想像」,因為沒有人敢這麼做。可能這是一個傳統,是行業當中的共識。國內脫胎於媒體的這一類非虛構寫作,在事實規範上是很嚴格的。如果你想要在這個行業長久發展下去,這樣做肯定不行。
Q:通常對題材的選擇、挖掘是如何進行的?
A:其實題材可以籠統地為兩類:一類是有明確的故事、明確的人物。這類型比較簡單,比如說《太平洋大逃殺》,我已經看到了一個成型的故事,我只要找到這個人,讓他幫我把事件還原,從採訪上以及文本寫作上實現它,拿到素材就可以。
另外一類是你明知道一定會有好的故事,一定會有好的東西在那裡,但是你能不能拿到,這是不確定的。比如廢物俱樂部,你沒有看到具體的人和具體的故事,你就需要去挖掘、接觸很多的人,去找合適你表達的故事和經歷。這種類型會更難一點,沒有什麼把握,並且選題失敗率很高。經常會有作者去了,發現沒有人物和故事,素材不足以支撐一個好的特稿的品質,那個時候就放棄了。大家可以看到的都是做成的,但其實背後有好多題目是不行的。
廢物俱樂部 文章插圖
「不要讓採訪對象覺得你是另一種人」
Q:對偏「黑色」題材比較偏好的原因是什麼?「臥底取材」的時候有害怕過嗎?
A:很多時候,一個人適合寫什麼類型的特稿題材,跟他的個性和過去的經驗是有關係的。之前也有一些記者和我說過,如果讓他一個人去村莊採訪一位殺人犯,可能他都不敢。但是對我來講,就是一件很稀鬆平常的事情。可能我有過去在農村生活的經驗,對於底層,或者比較「黑色」的事物是更熟悉的。
對我來講,我能夠更好的去和他共情,去理解他。跟他們打交道對我來講沒有什麼障礙,也不存在什麼安全上的顧慮。害怕,其實完全沒有。還有人問我說寫完《太平洋大逃殺》之後心裡會不會有陰影,其實完全不會。這就好比你看完一部恐怖電影,看完之後該怎麼生活還是怎麼生活。
我看恐怖電影會害怕,但是我去接觸這些反而完全沒有害怕。其實把這些人物的經歷想得多、或者接觸得多了之後,你會發現這就是日常生活很自然的延展。一個跟他生活很隔絕的人,突然來看這件事情的時候會覺得好恐怖。但是如果你慢慢接觸他,知道他一步一步怎麼走過來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很自然、平滑地到了那個境地。當你接觸到的時候,那種所謂的恐懼其實會少很多。
Q:如何在採訪中建立與邊緣經驗人群的信任感?有可以分享的採訪技巧嗎?
A:這依賴於一個作者的個性。我在接觸這些邊緣經驗人群的時候,總體上是比較自然的。我對他們的經驗、經歷和現狀是很熟悉的,不存在一種隔閡感。
當你要獲取別人信任時,首先對他要有信任、好奇和尊重。 在採訪趙木成的時候,我和他一起釣魚,跟他的朋友一起去喝酒擼串,進入到他的社交情境當中。不要讓對方覺得你是另一種人,而要在同一個情境層面上跟對方去交往、對話。當別人覺得你跟他是同樣的人、能夠理解他的時候,還是比較願意敞開心扉去跟你講。
總體來講,不要那麼急功近利。你的姿態並不是要獲取素材,而是想進入對方的生活。首先你是真誠的,所以才會這樣做。有時候記者的工作是很寶貴的,沒有哪個工作是給你錢,然後讓你去體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Q:印象中比較深刻的採訪經歷?
A:其實還是《太平洋大逃殺》和《廢物俱樂部》這兩段。可能跟我個人的經驗有關,我看到他們的時候都特別親切。在我生活過的村子裡,有些人就是一個又一個的他們。我們村子裡也有人去打工,只是可能沒有上船而已。他們跟我年齡相仿,有的比我大兩歲,有的比我小一些。我在稿子裡面寫的就是一種未能成真的人生。對我來講,你可能在一個節點,比如說考大學的時候,你運氣比較好,你能夠走上另外一條路。但其實可能一步之差,你就是他們的那種命運。對這些人我印象很深刻,因為能夠共情,就好像在看自己的一種可能性。
Q: 採訪結束以後和採訪對象還有聯繫嗎?
A: 《太平洋大逃殺》裡的趙木成現在在東北賣燒烤,做一點小生意,經常會在朋友圈宣傳新推出的燒烤品種。他現在是過著很正常的生活,可能也沒有賺到特別多的錢,有時候他會點讚我的朋友圈,但總體上沒有太多的交流。紅姐的生活也是在朋友圈看到,像小曾以及一些不那麼核心的人物可能就失去聯繫了,因為他們生活也比較動蕩。對於我,一個作者來講,我完全是一個旁觀者,經歷了一遍他們的遭遇,其實沒有太多的理由再去參與。
照片由新記者拍攝
「特稿記者的職業空間更大」
Q:何時確定自己要成為一名記者?學新聞和真正做新聞最不同的感受在於哪裡?
A:我最初並沒有想得很清楚。新聞系畢業之後,就會很自然的往媒體方面想。大四的時候,我在南方都市報實習,之後參加了南方報業的校園招聘,以校招的途徑去了南方報業,成為一名記者。實習期間已經在做這個事情,所以整個的想法就比較順,也沒有太去琢磨。
大學期間學習的理論和原則像是「定海神針」,這些原則肯定是不會錯的。但是在真正實踐時,你會面臨更多的選擇、誘惑、動搖,有時候很難完全不變。只能在這種很難的選擇中,去選擇符合原則和規定的東西。
Q:為什麼會從時政記者轉型為特稿記者?
A:一開始是在南方都市報的北京記者站,做了兩年的時政記者,經常跑民政部、公安這些地方,說實話挺無聊的。做時政報導,空間其實很小。在北京各個地方去跑新聞,別人會覺得你是地方小報,不太樂意接受,那時候就會覺得很難受。
當時看到同行做的特稿作品,對特稿記者做的內容很感興趣。內容很好看,而且他的天花板不是那麼低。在中國,做一名時政記者,尤其是在一個市場角度去做時政記者,沒有什麼可能性。其實就是那樣重複,一直在重複。特稿記者做的內容,還是能讓人看到一點可能性。不管是職業也好,還是文章品質也好,我會覺得特稿記者空間更大,就更有興趣做。
杜強給新記者的寄語
Q:作為一個特稿記者,最大的焦慮是什麼?
A: 最大的焦慮還是選題。要找到一個在你看來有可能性去實現好文本的選題,真的很難。
我們的實習生記者平時會匯報一些社會新聞的選題,你在看選題的時候覺得挺有意思,值得去報導,背後也有真問題。但是要達到特稿文本的具體要求來說,它可能就還不夠。要麼就是故事不夠;要麼就是素材上難以獲取;要麼就是這兩面都夠,但在意義層面上又比較欠缺。所謂特稿不能只有很具體的事例,在意義層面對讀者的認知要有一個拓展。
在看到廢物俱樂部的故事時,我了解到中國現在年輕人群體的生活狀態,階層問題,產業問題,包括一個人在一種環境當中的意志頹喪等等,你都能看到很多超越具體事情之外更長久的意義。僅僅是你對於一個人困在底層,他心裡所遭受的那種折磨和困境,有一個認知也是好的。但是很多這種具體的社會題材,其實是做不到這一點。
還有一個難度在於,如今媒體的發展處於弱勢,都市報、地方報紙上的新聞報導能提供的特稿題材也非常有限。上遊來的水變得非常的少,能夠讓我們去尋找特稿可能性的選題,也變得更困難。整個媒體行業各個文體之間是一種鏈條,特稿作為一種比較長、複雜的文體,還是需要依賴別人做一些基礎工作,但現在這種基礎工作在萎縮,你就會更難辦一點。
Q:記者這份職業會一直做下去嗎?之後有轉型的想法嗎?
A:這個不一定,我可能會想要嘗試寫小說。這個目標說起來有點大,感覺自己不應該說出來,但是我對這方面有興趣。你寫非虛構的東西,很多時候受很大的限制。比如說你看了這個故事的前1/3,覺得它是一個很好故事和文本,結果到了中間垮掉了。你就會想,如果要是寫個虛構作品,我能夠按照我的設想,去讓這些人物經歷另外一種命運,那這個文本一定很好看。但現實往往不是這樣子。
有時候會有這種遺憾,想要打破寫新聞報導的限制。作為特稿來講,一定是不能有任何的虛構,這是我們的紅線。但很多時候你又希望有一個好的作品,好的文本,那可能得去寫虛構,才能達到在文字上的追求。
「如需轉載,請註明來自南京大學新記者<NJUXJZ>」
文字 | 祁紅
攝影 | 劉力鑫
美編 | 祁紅
責編 | 曹玥 彭雅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