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6日,北京源之美診所,心理學出身的培訓師焦老師正為學員示範注射頭皮麻醉藥。
植髮培訓機構藏身醫美機構,老師無資質宣稱包教包會;麻醉、消毒不過關或致人非命。
植髮手術屬於整形外科手術的一個分支,必須是正規醫療機構和執業醫師才可以操作,但現在很多做美容的、護膚保健的機構都進來了,甚至還有開美髮店的也在做植髮,植髮行業魚龍混雜。但毛囊屬於不可再生的,如果對頭部神經和血管不了解,很容易造成毛囊永久損傷。 ——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醫院毛髮移植中心主任 蔣文杰
隨著「第一批90後已經脫髮」的話題成為微博熱搜,脫髮正困擾著越來越多的年輕人。
衛健委主管的中國健康與教育協會曾發布的脫髮人群調查顯示,在2.5億的中國脫髮人群中,20歲到40歲之間的人佔據著較大比例,年輕的脫髮患者正成為各路治療機構的「圍獵目標」,相比非手術性的藥物治療、儀器理療,手術性的植髮治療更容易被患者接受。相關調研報告顯示,2017年,全國植髮行業的營業額已達到92億元人民幣。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龐大的植髮市場背後,是各種治療及培訓機構的違規非法掘金之路。在記者暗訪中,一家培訓機構並非醫生的「老師」,帶著四五個同樣沒有醫師資格的「學員」,直接在人頭頂上操刀「實踐教學」。
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醫院毛髮移植中心主任蔣文杰介紹,FUE植髮技術引入中國後,大大降低了植髮手術的操作難度,這也讓很多非正規商業機構一擁而上。蔣文杰表示,正規學習植髮,需要從麻醉學、解剖學等基本學科開始,沒有5到7年時間不可能操刀手術,「如果麻藥和消毒不過關,有可能導致患者嘔吐、暈厥甚至死亡。」
植髮培訓「三天速成」
植髮培訓班並不難找。在百度或微博上輸入相關關鍵詞,各種分享「我是如何三天學會植髮」的廣告,充斥在貼吧、網站、博客上,很快就能找到從事植髮培訓的機構。
6月13日,記者聯繫上一家位於朝陽的植髮培訓機構。在得知記者沒有任何醫學背景後,負責招生的袁老師並不意外,「很多人都和你一樣,我們的實操是在正規醫院開展,三天包教包會」。
袁老師發來課程內容,包括毛髮移植技術的演變、植髮現場觀摩和實操練習等9項內容,費用6800元。
隨後,他又發來兩個地址,一個位於朝陽區新華科技大廈,是理論教學的地方;另一個是朝陽某商業醫療美容機構,負責現場觀摩和實操練習。袁老師表示,培訓完成後不會頒發任何植髮證書,「在有的電商平臺上,花幾十塊錢就能買到。」
另一家位於西城區的培訓機構的賈老師,則爽快地表示可以提供具有說服力的「植髮師證」,價格為7800元,授課地點位於西城區的「北京源之美醫療美容診所」,「每個月只開展一期培訓,過了時間還要再等一個月」。
該培訓機構藏身於一幢大廈的三樓,從外面看不到任何廣告。6月26日,記者實地探訪後才發現,這裡不僅僅是一家診所,還掛著「中國專業人才庫全國醫學美容培訓考評管理中心」的招牌。
「我們給你頒發的證是中國專業人才庫的專業認定,其他培訓機構都發不了這個證。」機構賈老師告訴記者。
該機構的理論課是在一間治療室內進行,雖然號稱「三天速成」,但實際上,包括記者在內的這批學員,從理論課到實操課,全程僅學習了兩天,就被告知「結業」。
記者臥底「植髮三天速成班」,培訓師正進行理論授課。
練習兩小時就拿患者「實操植髮」
在北京源之美醫療美容診所,負責培訓教學的焦老師告訴記者,一個針頭、一把鑷子,幾乎就是「FUE無痕植髮技術」所需的全部工具。
6月26日上午,記者的第一堂課,便是在矽膠上模擬植髮:先在一塊矽膠皮上勾勒出鬍子、眉毛等圖案,然後用針頭刺破並挑開皮子,再將假頭髮絲掌控好力度放進去。
其他三名學員分別是一位來自新疆的乳腺科醫生、河北滄州的美髮店店主和遼寧北京兩地跑的自由職業者。
「其實植髮很容易學,多練習練習就會了。」焦老師告訴大家。
僅在矽膠上練習兩個多小時後,焦老師便安排學員們去實操植髮。
給學員們充當練手對象的,是一名頭髮稀疏的30多歲患者,他也是其中一位學員的哥哥。
「實操一般都是學員之間互相練習,分別在對方頭上取10個單位的毛囊,換個部位再種上,但這次我們有了免費模特,你挺走運的。」焦老師小聲告訴記者。
來到一間沒有經過消毒的手術室,焦老師取出利多卡因、腎上腺素、地塞米松等注射液,從麻藥的配製開始講起。「你們給別人植的時候,一定要控制好配比,比如腎上腺素只能用5滴,多了患者的心臟會不舒服。」
講解了基本操作後,焦老師先給「患者」打了第一針麻藥,然後讓學員輪流在「患者」的頭頂打麻藥。
可能是因為第一次打針比較緊張,輪到美髮店主打麻藥的時候,針頭剛一刺進去,血液就順著針管流出來。
看到記者遲遲不願動手,焦老師皺了皺眉說,「第一次就不敢下手,以後怎麼幹這行」?
隨後是注射膨鬆劑,讓頭皮在藥物的作用下鼓起來方便取毛囊。焦老師拿出一個筆狀的毛囊提取機,讓大家依次在「患者」打過膨鬆劑的部分刺進去取毛囊。
由於每次提取都會有血液濺出,需要不時地擦掉患者頭部的血液。4個多小時後,4名學員在這位患者的頭部一共種植了約200根頭髮。
「植髮必須要有實操才學得快,你們回去找自己的親人朋友接著練習。」焦老師叮囑道。
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醫院毛髮移植中心主任蔣文杰表示,三天不可能學會植髮,如果想成為一名正規的植髮醫生,首先要有整形外科或皮膚科的醫師執業許可,並在正規醫院植髮科室培訓,才有可能開展這種手術,「整個過程起碼要5到7年的時間」。
蔣文杰說,植髮手術涉及很多方面,比如麻藥的配比、手術室的消毒,取發的鑽頭是否合格等等,沒有醫師資質是不允許做的。如果麻藥和消毒不過關,有可能導致患者嘔吐、暈厥甚至死亡。而且毛囊屬於不可再生的,如果對頭部神經和血管不了解,很容易造成毛囊永久損傷。
植髮定價每根5元到40元不等
來自新疆的學員、乳腺科醫生秦軍,到北京半個多月了。他在源之美診所已經學過線雕、割雙眼皮等微整形手術,花了好幾萬,植髮是最後一項。
這位公立醫院出身的醫生,在學習的時候異常認真。「新疆沒有這樣的培訓學校,我也是託朋友才打聽到這裡的。」秦軍說。他打算以後開一個自己的醫療美容店,但並不想因此丟了在醫院的正式工作,所以這次出來都是「瞞著同事和單位的」。
一起參加培訓的美髮店主陳萍的想法相對簡單,「學好了在美髮店二樓開個工作室做」。但她也擔心植髮太貴,顧客不好找。
「我們植髮的價格每根從5塊到40塊不等,你們怎麼樣定價,實際上取決於患者的經濟水平。」焦老師說。
在焦老師看來,儘管植髮技術並不複雜,但植髮行業「水很深」。
焦老師以自己為例,對於大客戶每根收40元,一些經濟條件一般的,10元、12元也可以,如果植髮數量確實很少,就收一個6000元的開機費。
此外,焦老師還傳授了一條行業潛規則,在手術時,每次取出的毛囊會暫放在一個盛著生理鹽水的彎盤裡。「這種生理鹽水,你也可以告訴患者是培養液,可以多收兩到三千元的費用,很多醫院都是這麼幹的。」
自稱已從教4年多,教出過100多位學員的焦老師告訴記者,大多數學員學成後都自己開店或者和私立醫院合作。對於如何靠這兩天的學習成果掘金,焦老師也有一套經驗,「正規的醫美執照你們申請不下來,但是可以開美容護膚的工作室,只要患者不舉報,一般不會有人查。」
源之美涉嫌超範圍診療
除了在源之美診所授課,焦老師還和北京某醫療美容醫院合作。
「他們有手術就叫我,雙方分成,這麼多年長期做手術,頸椎和腰椎都不太好,所以才開始接一些授課的活兒。」自稱從業12年的焦老師告訴記者,什麼樣的植髮手術她都做過。但實際上,她也承認自己是半路出家且沒有相應的執業資格,「我學的是心理學,沒有去醫院工作過,植髮是跟著家人學的。」
在源之美診所,焦老師不僅是授課老師,還是該機構聘請的植髮醫生。她告訴記者,學員也可以借用這裡的設備為患者做手術。
記者登錄北京市衛生健康委員會官網查詢發現,北京源之美診所負責人李銘宇、法人代表王言蘋,只是一家營利性質的中醫門診,診療科目僅限於「中醫科」,不具備醫療美容資質。
西城區衛生局衛生監督所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醫療機構開展醫美手術,必須要有醫療美容科,如果只是一個「中醫科」的診所,涉嫌超範圍診療。其次,只有正規醫院才可以開展這類醫療培訓。
兩天的培訓結束後,北京源之美診所會給學員頒發落款為「中國專業人才庫全國醫學美容培訓考評管理中心」的相應資格證書,記者也在該診所見到了「眼科綜合」、「植髮」等多個項目的培訓認定證書。該診所還曾被上述「中心」授予「卓越獎」。
診所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診所實際負責人李鳴宇同時也是「中國專業人才庫全國醫學美容培訓考評管理中心」的主任。
該機構自稱是「國內最前沿,最專業」的醫學美容專業人才考評管理中心,目前開設了醫學美容微整師、醫學美容紋飾師、醫學美容設計師、醫學美容光療師四個項目的考評工作。
記者查詢民政部公布的第九批「離岸社團」「山寨社團」名單發現,「中國專業人才庫管理中心」正是被曝光的山寨社團之一。
記者致電該「管理中心」稱想做培訓基地的合作。對方表示,如果具備醫療資質,繳納5萬元預付款就可獲得頒發培訓證書的授權。
醫院設線上問診平臺攬客
除了植髮培訓,一些擁有醫療資質的一級民營醫院也調轉方向,殺入脫髮治療市場。
幾年前還是一家治療精神類疾病的醫院——北京紅旗中醫醫院,搖身一變,成了「北京唯一一家毛髮治療專科醫院」。
在百度輸入「脫髮治療」,前四條標註著廣告的連結中,北京紅旗中醫醫院和豐臺廣濟中西醫結合醫院包攬了三條。
實際上,投放這批廣告的是同一家公司——北京神州博愛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北京神州博愛公司)。
負責員工培訓的李平告訴記者,該公司是家族企業,公司通過收購、參股、控股的方式,控制著全國10多家醫療機構。目前,公司通過旗下醫療機構,主要開展「毛髮治療」、「甲狀腺疾病」等業務,「這兩種不涉及患者生命安全,相對來說風險小很多。」
6月中旬,記者臥底該公司發現,其利用百度競價投放廣告,通過架設線上問診平臺,話術誘導脫髮患者到其線下醫院就診。每拉到一位患者就診,銷售人員可以拿到其治療金額的4%;如果一個月拉到40個患者,公司還將特別獎勵5000元。「做得好的話,一個月過萬不成問題。」李平說。
記者說自己沒學過醫,也不了解脫髮治療,李平則表示「不懂沒關係,後期有培訓」。
入職第一天,培訓老師交給記者一份近10頁的脫髮治療知識和醫院簡介,「最好能背下來」。按照培訓流程,在這份材料「充分掌握」後,公司會給培訓者一些成單率高的錄音和聊天截圖,進一步明確對患者應該先說什麼後說什麼。
其內部的一份聊天資料顯示,線上溝通的流程是說完治療方式,再說治療效果,說完效果要舉治癒案例效果,再說優惠,患者有顧慮再包裝專家。
在培訓過程中,這些要點被反覆提及。一位頗有經驗的老員工黃秀告訴記者,秘訣在於「你要根據患者的情況,做出初步診斷,但又不能太肯定,好讓他到醫院做檢查」。
儘管廣告連結很多,但貼吧和論壇中,也有不少患者投訴北京紅旗中醫醫院和豐臺廣濟醫院「花了錢沒效果」。
公開資料顯示,北京神州博愛公司成立於2014年,由林元樹發起成立,註冊資本100萬元。公司經營範圍包括投資管理、網絡技術開發等項目,但不包括網絡診療項目。
該公司屬地的右安門工商所工作人員也證實,北京神州博愛公司沒有「網絡醫療諮詢」的經營資格。
針對北京神州博愛公司的線上問診諮詢行為,北京中醫藥大學法律系副教授鄧勇表示,一些公司通過僱傭非醫療人員隔空問診,誘導患者到其線下醫院就診,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和欺騙性,侵犯了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應儘快制定專門規制「網絡醫託」現象的法規,建議各部門強化全面監管,加大技術監管的力度,協同作業,共同整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