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6日,艾琳·佩珀伯格(Irene Pepperberg)博士如往常一樣去看亞歷克斯(Alex),發現它已悄然去世。
20日出版的《經濟學家》雜誌報導:艾琳·佩珀伯格博士最後一次看到亞歷克斯時,同往常一樣向它道了晚安。「你真好,」亞歷克斯說,「我愛你。」「我也愛你!」「你明天能來嗎?」「當然,我明天會來的。」
亞歷克斯,世界上最聰明、最能說的鸚鵡。自1977年開始,它一直被訓練發展各項認知能力。
3年前,一位記者在訪問它後這樣寫道:「如果亞歷克斯沒在吃堅果的時候噎死,或是從籠子裡失足落下,它應該還會活上50年。」
對一隻非洲灰鸚鵡來說,這樣的展望並不過分。通常,這種鳥能夠活到80~90歲。儘管貌不驚人,卻是鳥類界的長壽一族。飼養灰鸚鵡的人將它們帶回家,通常相信這種靈巧的鳥兒可以陪伴自己一生。
亞歷克斯的死讓佩珀伯格遭受了很大的打擊,它只有31歲,英年早逝,死因不明。這讓世界各地無數亞歷克斯的「粉絲」痛悼不已。
1977年,在芝加哥的一家寵物店,佩珀伯格遇見了亞歷克斯,它當時只有13個月大,喜歡不停地說話,雖然翻來覆去說的只有那幾句。
佩珀伯格當時28歲,正在哈佛攻讀理論化學博士學位,與所學專業相比,她似乎對動物的「語言」更感興趣。動物是如何交流的?鯨的歌唱、猩猩的手勢、鳥類的鳴叫……都讓她著迷。這讓她有些困惑。
與一位朋友的談話啟發了她。這位朋友曾經是化學系的研究生,現在卻在研究不同地區花雞的「方言」。這讓佩珀伯格意識到,從化學專業改行研究鳥類並非不可能,更重要的是,還從來沒有人關注過鳥類的語言能力,這是個研究領域的空白,而自己家裡正有一個愛說話的小鸚鵡,它看起來相當聰明。
當時,不少動物行為學研究者在一門心思挖掘黑猩猩的語言能力,他們用各種辦法訓練黑猩猩與人進行交流。因為黑猩猩的聲帶幾乎無法自如發聲,科學家就嘗試教它們用手勢表達自己的想法。儘管鳥類有豐富的發聲技巧,鸚鵡甚至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說話,卻沒有研究者理會它們。跟黑猩猩比起來,鳥類與人類的親緣關係要追溯到3億年前,而黑猩猩和人類的共同祖先只需上溯到400萬年前。鳥類的腦子很小,幾乎沒有灰質,也沒有類似人類大腦皮層的東西,沒有人認為它們可以學會語言。至於鸚鵡,人們認為它們只是在模仿人類說話,並不理解自己說了什麼。這是當時絕大多數科學家的看法。
但是佩珀伯格不覺得自己在蠻幹,她有自己的理論依據。劍橋大學的研究者尼古拉斯·韓福瑞(Nicholas Humphrey)曾經提出了一個觀點,認為智力的發展更多是來源於對社會環境的回應。生物所生存的社會環境越複雜,其繁衍需要的智慧就越多——靈長類動物,其複雜的種群生活令它們發展出一定的認知和交流能力,而這種能力為適應更複雜的種群生活提供了支持。韓福瑞認為,只有社會性動物才可能有智慧。
野外的非洲灰鸚鵡群居在濃密的熱帶雨林中,它們過著真正的社會性生活。為了覓食,非洲灰鸚鵡每天要飛行60公裡,它們的壽命很長,一生中會遭遇各種氣候變化,豐富的經歷使它們發展出超越一般動物的認知能力。非洲灰鸚鵡會模仿人類說話,這是訓練它們學習語言、發展認知能力的先天優勢。當時已有一些動物學家開始教鸚鵡學習符號等抽象概念。基於這些前提,佩珀伯格打算證明非洲灰鸚鵡有很好的認知和語言能力。就此開始了她在鳥類行為學上的探索。
佩珀伯格每周花40小時在她的理論化學博士學位上,另外再用40小時學習生物學、心理學、兒童語言學、人類學……這些她認為有助於研究動物如何與人類交流的學科上。她要讓她的寵物鸚鵡亞歷克斯學習那些不屬於鸚鵡世界的知識。
然而,要糾正人們當時對鳥類的偏見並不容易。佩珀伯格第一次去美國國家健康研究院(NIH)申請研究鸚鵡行為的資助時,評委會的意見是:「你吃錯藥了吧?」那些權威根本不相信灰鸚鵡能幹什麼事。
佩珀伯格只好招來一些本科生和中學生做志願者,著手對亞歷克斯進行訓練。不久,她證明了灰鸚鵡可以根據標誌來識別物體,這個小小的成果讓她拿到了一筆很少的經費。這次評委的意見是:「好,那麼灰鸚鵡能理解分類的概念嗎?」
於是,佩珀伯格和她的學生又設法表明,亞歷克斯能根據物體的形狀、顏色、材料等屬性為一些物體歸類,它能夠理解歸類和等級的概念。這次,評委們說:「非常好,但是鸚鵡沒有『相同』和『不同』的概念吧?」
之前的研究,人們能夠訓練黑猩猩在看到兩個物體時,指出它們是否相同或不同,這已經很不容易。經過佩珀伯格的訓練,亞歷克斯在看到兩個不同的木塊時,能判斷它們的顏色是否相同,也就是說,它能夠提取兩個物體某一方面的屬性,判斷出它們相同還是不同。並將這種判斷「說」出來。
佩珀伯格甚至讓亞歷克斯學會了數的概念,她將一些不同顏色的球和木塊放在盤子裡,讓亞歷克斯說出盤子裡有幾個紅色的球之類的答案。這樣的問題對於一個4歲的孩子來說都有些難度,但是亞歷克斯最終做到了。佩珀伯格找了許多不同的志願者參與這個實驗,亞歷克斯可以和任何人交談、表演,而不是僅僅局限與佩珀伯格一個人交流。這就儘量避免了「聰明漢斯」效應——那是一匹似乎學會了數數的著名的馬,它用跺腳的次數給出計算的答案,但後來證明它是在暗暗觀察訓練者的提示。
30年過去了,佩珀伯格和亞歷克斯的成就讓世人了解到,非洲灰鸚鵡在語言和推理邏輯方面的才能不亞於黑猩猩和海豚等哺乳動物,它能產生複雜、成熟的認知,並和別的生物進行溝通。
亞歷克斯最終的智力相當於一個5~6歲的兒童,儘管它的情商只有「兩歲」。亞歷克斯還擁有150個單詞的詞彙量,知道50種物體的名字,能描述7種顏色5種形狀。它能理解一些抽象概念,諸如「較大」和「較小」,數會數到6,還懂得零的概念。
亞歷克斯在做題時,有80%的正確率,佩珀伯格認為「它應該都能做對」,但是很明顯,做到後來,它就不耐煩了,會故意弄錯,因為「從統計學上說,它不可能隨機地做出這些事情」。如果它將佩珀伯格惹怒了的話,它會懂得道歉。它甚至懂得要求一些東西——比如提供的物品不是它想要的,它會拒絕接受並再次提出要求。它總是在嘰嘰喳喳地說一些話,語音怪異,但是很清晰,「要吃葡萄」,「要吃麵包」,「想回去」……有時候它弄不懂自己說了什麼,但有些時候,顯然它明白自己在要求什麼。
佩珀伯格為亞歷克斯建了「個鳥網站」,網站上出售印有它照片的咖啡杯和背包,吸引了許多喜愛它的「粉絲」。9月6日以後,這個網站成了追悼亞歷克斯的地方。
對於亞歷克斯曾經表現出來的卓越才能,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耶魯大學的史蒂芬·安德森(Stephen Anderson)教授認為,儘管亞歷克斯會用一些詞語指認所對應的物體,也能表達一些簡單的意思,但它顯然缺乏「造句能力」,他相信人類天生具有理解語言結構的能力,能將一些詞語組成複雜的句子,這才是真正的語言。
對此,佩珀伯格倒覺得,證明了亞歷克斯能用人類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還能完成對動物來說夠複雜的任務,這已經夠讓世人吃驚了。她從未將亞歷克斯所說的東西叫做「語言」。
人類擁有強大的語言能力,與大腦皮層中一塊叫布羅卡(Broca)區的區域密不可分。在黑猩猩的大腦皮層中,也可以找到相類似的一塊腦區。黑猩猩可以學會簡單的手勢,用以表達意圖和情感,它們還能將兩個手勢組合起來,以形成「短語」,表達諸如「想要吃香蕉」這樣的意思。這時,若在功能磁共振成像儀下,那塊等同於布羅卡區域的地方會閃閃發亮。人們認為,這就是語言的起源之地。
在人類的孩童身上,人們也清晰地看到,他們逐漸發展起構建語言的能力,他們學會歸納、分類,學會將一些詞按一定的邏輯次序組合起來。科學家們認為,黑猩猩的能力仿佛幼年時代的人類,通過研究這些能力,科學家可以了解語言是如何演化的。
但是灰鸚鵡不一樣。它的腦袋太小,在腦成像儀下根本看不清什麼,解剖學的知識告訴我們,它的腦結構與人類的大不相同,人們認為那太簡單了。它能發展出專門處理語言的結構嗎?
佩珀伯格從鏡像神經元理論中得到靈感。這是1991年由義大利科學家賈科莫·裡佐拉蒂(Giacomo Rizzolatti)發展起來的新理論。他認為,當你看到一個動作並打算模仿它的時候,這些特殊的神經細胞就會有反應。科學家認為,當黑猩猩模仿、學習人類的手勢時,起作用的,正是鏡像神經元。這個理論能用來闡明語言起源的細胞基礎。
布羅卡區分布有大量的鏡像神經元,佩珀伯格的看法是,鸚鵡的腦子裡不一定有專門化的語言區,但是它應該有類似鏡像神經元一樣的神經細胞,這些細胞幫助鸚鵡模仿各種聲音,而這種模仿,就是語言的基礎。
不管亞歷克斯說的叫不叫「語言」,人們已經很認可它的能力。不少人對佩珀伯格的研究表示關注,靈長類動物學家和人類學家關心種間比較的問題,鳥類學家關心鳥類到底能有怎樣的智力,醫學研究者則認為佩珀伯格的訓練方法能有助於他們對自閉症孩子的治療和訓練,甚至寵物業也從佩珀伯格的研究中得到收穫。佩珀伯格說,人們不該將寵物關在籠子裡,而應該讓它們像在自然界中那樣自由自在地生存,面對豐富多樣的挑戰。
在2006年《新科學家》雜誌的一輯展望未來50年的專題裡,佩珀伯格曾表示,那時「我們將利用鳥類來理解人類語言的演化歷程,將對物種之間的交流重新賦予興趣」。
可惜,亞歷克斯沒有等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