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也看到一隻會放炮的小蟲子,你第一反應是踩死它,還是說『咦,這有可能是那個新物種呢?』「
記 者 | 江 山
編 輯 | 秦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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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這隻小蟲子並不起眼。它躲在陰暗潮溼的朽木中,全身披著褐黃色盔甲、約3毫米長的身體,和一隻常見的螞蟻差不多大。
就連科學家也差點忽視了它。當上海師範大學博士後彭中和戀野物語自然探索工作室聯合創始人宋曉彬把這隻小甲蟲從一段樹幹中採集出來時,並沒有意識到它是未知物種。
上海雙斑粗角步甲的飼養環境
直到2017年12月,在仔細翻閱了大量文獻並對小甲蟲進行解剖比對後,研究者終於確認,它是「雙斑粗角步甲」家族的一個新物種,是這個珍稀昆蟲家族被確認的第26個成員,也是2017年第3個在上海市被發現的新物種。
每年,數以萬計的新物種在世界各個角落被發現,但人類已知的生物種類僅為120~130萬種,不到估計總數的五分之一。21世紀初,人類已知的昆蟲有100多萬種,仍有許多種類未被發現。
在進入實驗室前,人類不知道這些能噴高溫霧態物質的小蟲有著獨一無二的身份。直到它們被採集、製成標本,才被曝光在公眾眼前,引發關注。
「在高度城市化的上海要發現一個新物種是比較困難的。」彭中感到興奮,「值得我們慶幸的是上海生物樣其實是較高的,有很多值得我們調查的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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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威脅時,它能噴射接近60℃高溫的霧態化學物質
最初發現這類小蟲子時,彭中和宋曉彬並未覺得有什麼特殊之處。
2016年9月底的一天,作為上海師範大學昆蟲專家團隊成員,彭中參與了上海市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站和濱江森林公園共同舉辦的「生物限時尋」活動。這是一項由科學家帶領普通民眾觀察大自然的科普活動,旨在提升公眾對自然的關注度。
活動進行到下午時,彭中在一段倒在河畔的枯木中發現了一群新奇的褐黃色小甲蟲。它們在樹皮、樹幹的縫隙間四散奔走,暴露在人類的目光中。
出於職業習慣,彭中與同伴小心翼翼地將枯木一點點分解開,用專業的採蟲工具收集小蟲。這些體型微小的甲蟲與其他昆蟲一起,被送到宋曉彬的工作室,接受分類、飼養和研究。
被帶回的甲蟲一共有200多頭(頭:昆蟲學專業領域描述量詞),鞘翅上分布著一對橢圓形黑斑,觸角的末幾節粗壯,具有「雙斑粗角步甲」的普遍特徵。
彭中迅速想起消失很久的「中華雙斑粗角步甲」。這種昆蟲曾出現在20世紀50年代的文獻中,但描述模糊,也未在國內留下標本。「難道它們又重見天日了?」
為了能更好地研究這些新客人,宋曉彬從採集地點處專門收集了溼度較高的腐朽木頭,還原採集地的原始生活環境,給小蟲搭建了一個舒適的家。在經過3個月的觀察後,他們發現小甲蟲身上存在更多的「疑點」。
儘管這類昆蟲的外觀與半個多世紀前記錄的中華雙斑粗角步甲相似,但體型比中華雙斑粗角步甲更小,平均體長3.12毫米,複眼更大。
最不同尋常的是,它有一套「絕密防身武器」——「放炮」。這一特徵與民間熟知的「放屁蟲」椿象類似,但打擊更加精準。感受到威脅時,它能瞬間噴射出接近60℃高溫的霧態化學物質襲擊敵人,甚至能夠改變這些氣體噴射的方向。宋曉彬的手指就被它們灼傷過,在指尖留下一塊2毫米左右的深紅色印記。
上海雙斑粗角步甲
解剖發現,這類小甲蟲有特殊結構,既不屬於中華雙斑粗角步甲,也無法歸類於任何一種人類已知的雙斑粗角步甲種類。這意味著,它們也許是從未被人類認識的新物種。
「這類昆蟲對環境的苛責度很高。在上海發現新物種是意義重大的。」彭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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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只遺漏了一篇文獻,都不能確定它的「新」
要給新發現的物種「上戶口」,需要漫長的過程,其中的曲折往往不為普通人所知。
截至目前,僅在今年一年內,就有3種新昆蟲物種在上海被確認。2017年3月,記述上海新物種「西郊公園毛角蟻甲」的學術論文正式刊登在國際動物學權威期刊Zootaxa(《動物階元》)上。幾個月後,一種體型更為嬌小的新物種「天馬華冥小葬甲」也在上海被發現。
每當發現新物種,總有一些評論讓彭中哭笑不得,比如「全國都有,少見多怪」,或是「科學家不務正業」。
「自然是一本書,這本書要有目錄,要靠分類學家對自然界事物進行歸類和編號,給它們取名字,才能把這個目錄做好。」做了多年分類學研究,彭中堅定地說,「科學嚴謹性並沒有大眾想的那麼簡單。」
250年前,瑞典生物分類學家卡爾·林奈設計分類法,此後每年約有1.5~1.8萬個新物種被發現,其中幾乎一半都是昆蟲。林奈最先提出的界、門、綱、目、科、屬、種物種分類法,至今仍被人們採用。
當一類新物種被發現後,需要對它進行專業的描述和命名。宋曉彬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這一次確定「雙斑粗角步甲」新種,從採集標本到最後論文發表,用了差不多1年的時間。
首先要做的,是確認它的「新」。在將新物種歸類到某個基本類群後,研究者需要針對這一類群的所有條目進行檢閱。此後,研究者將對收集的標本進行解剖,觀察它們身上的細微結構,再結合文獻比對以前所有被描述過的物種。
宋曉彬將它比喻成一個遊戲。「就像玩『大家來找茬』一樣,尋找新物種和老物種的不同之處。只有發現足夠多的不同之後,才能確定它是一個新物種。」
「就算遺漏了哪怕一篇文獻,都會導致鑑定結果出現錯誤。」彭中說。
在窮盡資料的過程中,宋曉彬和彭中發現,跟這種「雙斑粗角步甲」新種親緣關係最近的兩個物種標本,分別位於日本和菲律賓。為了比對這兩個「近親」的標本信息,宋曉彬專門向兩地同行發送郵件申請。菲律賓的標本直接跨洋而來,被宋曉彬解剖。日本的同行為他專門拍攝標本照片,提供參考。
從初春到深秋,「雙斑粗角步甲」新種的比對才陸續完成,在向Zookeys投遞論文,經過同行評議認可通過後,彭中和宋曉彬才敢正式確認它是一種新物種。
確認最終的比對結果後,彭中既感到高興,也有「小小的害怕」。「它們並不像蚊子、蒼蠅一樣,對環境的適應能力這麼好。我害怕它剛被發現,一旦環境改變,又很快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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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身邊有多少生物,才能知道我們會失去多少
一旦獲得人類的命名,這種新種雙斑粗角步甲就將以學術論文的形式登上國際權威期刊,並被錄入動物學名錄,從程序上真正成為被全球認可的昆蟲新物種。
「現在就差臨門一腳了。」在確認新種「雙斑粗角步甲」後,宋曉彬和彭中認真為這位「新朋友」擬了幾個名字,放到網上,接受網友投票。這隻小蟲的名字將從「上海雙斑粗角步甲」「黃歇雙斑粗角步甲」「濱江雙斑粗角步甲」中誕生。
一直致力於科普工作的兩位研究者認為這個決定意義重大。「拉丁學名是在全世界通用的,並且將永久地留用下去。」彭中有點激動, 「這應該是中國分類學家第一次把一個新物種的命名權交給公眾。」
在他看來,「了解身邊有多少生物,才談得上保護。」
2011年,加拿大達爾豪斯大學生物學教授鮑裡斯·沃姆和美國夏威夷大學生態學家卡米羅·莫拉等共同在美國《公共科學圖書館-生物學》雜誌上發表文章估算,在這個星球上的各種生物形式高達870萬種。
如果使用傳統方法對新物種進行識別和描述,需要30萬名分類學家花費1200年,投入約3640億美元,才能編纂出一部數據翔實、內容豐富的「自然百科全書」。
在彭中看來,發現新物種不是一個一蹴而就的問題,更是一件「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
「每年都有許多新物種被發現,每個物種都非常獨特,代表不同領域的意義。」彭中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對生物學家來說,許多新物種甚至在被登記之前就已經悄然消失。
「由於人類的活動,我們正在失去許多物種。但我們得知道到底有些什麼物種,才能真正了解失去它們的程度。」生態學家卡米羅·莫拉曾憂心忡忡地向媒體表示。
1999年,中國科學院華南植物研究所研究員張奠湘在整理一批1974年的舊標本時,發現一種新種「中華白玉簪」,在此後的幾十年中,人們都未能在野外重見它的真身。
2017年年初,研究人員在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的一個孤立的森林裡發現了一種新的猩猩種,它們有一頭飄逸的捲髮和愛吃毛毛蟲的嗜好。當被發現時,這種猩猩家族僅剩下不到800頭成員,因為它們的棲息地受到大壩修建和道路施工的威脅。
在亞馬遜原始森林,探險者平均每隔一天就會發現一種全新的動植物物種。然而根據世界野生動物基金和巴西環境組織聯合發布的報告,由於棲息地被破壞,在科學家有機會研究這些物種之前,許多新發現的物種已經受到威脅或瀕臨滅絕。
對研究昆蟲分類的彭中而言,昆蟲的生存境況更令他擔憂。「昆蟲不像鳥或者哺乳動物。如果這片林子沒了,鳥兒可以飛走,但是昆蟲不行。昆蟲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一個花壇、一片樹林,它的壽命就是這麼長,花壇和樹林對它來說就是全世界,或者整個星球。」
在12月19日下午舉行的發布會上,給上海小甲蟲命名的投票結果正式公布,它有了名字「上海雙斑粗角步甲」。彭中希望通過公眾參與命名的方式,讓小小的昆蟲能在它的原產地上海獲得某種「歸屬感」,也喚起大眾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熱情。
「如果有一天你也看到一隻會放炮的小蟲子,你第一反應是踩死它,還是說『咦,這有可能是那個新物種呢?』」
原標題:《這個甲蟲姓「上海」》
原文刊載於中國青年報(2017年12月27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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