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壁虎
溼熱的海南,是昆蟲和爬行綱動物的天堂。五年前,剛入住瓊海的居所不久,壁虎就隔著玻璃打望我,當我開始盯視它,它便倏滴閃,而我,對它們,連一絲驅或殺滴念頭都沒有過。萬物皆有靈兮。
時候稍長,它們感覺屋主是個於人畜無害的傢伙,於是便登堂入室了。起初,小東西們還沒那麼招搖,隨著歲月推移,整一壁虎家族,就在廚房裡做了窩。當我每天做早點,一打開廚房門,真的很添堵,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尿騷味,牆上櫥門上,分布著一攤攤又黑又黏的排洩物。最大的那隻仿佛知道惹事了,綠豆大滴小眼兒衝我眨麻眨麻,便滋溜一下鑽進櫃與牆的縫隙間。我隱忍不發,一邊用抹布、紙巾去擦洗,一邊輕聲說著:你們啊,不要淘氣,再這麼折騰,我可就趕你們走啦。別說,好像聽懂了呢,還真消停了幾天。但好景總是不長,這項勞作,周而復始的延續了五年,令我耗時費力,不勝其煩。
問計一位對此治理有方的鄰居,她告訴我用洋蔥,剝開幾片,隔日投放於櫃櫥和窗縫,必有收效,於是乎我照辦。經投放數次,完美實現了壁虎家族的整體搬遷,且再無復來客。唉,莫謂言之不預,這可不是強拆。我猜,動物有動物的語言,這家子搬離的一路,肯定告訴親朋好友:二樓2D這戶主人,可不歡迎咱們入住,他家到處是催淚蛋,MD得趕緊撤。一窩壁虎的逃離,終於換來屋主生活的安寧。
第二節:土鱉
五六歲時,我常和鄰家大我兩歲的男孩玩兒。那時鼓勵多生仔,反正官家不出資,女人們一生便是一大堆。隔壁胡同裡的一位婦女,生下了13名子女,據說還想生個老十四。人家康熙有個十四爺,但那14位爺,可不是從一個肚子裡爬出來的。不是俺不懂天下母親誕子的苦痛,那下人的情景,總令人與B52打開機腹投放炸彈發生聯想。孩子一多便成大人負擔,本來就是農業窮鍋,資源攤薄的後果是生而賤養,賤而多生。
哦,話題扯忒遠,咱再扯回來。50年代,子女多的家庭,是不會為孩子們購買玩具的。那時,玩的是拍洋畫,彈球兒,逮邰,撞拐什麼的,大都是不花錢或花錢少的遊戲。鄰家小哥卻偏愛玩各種蟲子,蜻蜓,蝴蝶,屎殼郎,臭大姐...,就沒有他不抓來玩的。
而年幼的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噁心。直到有一天,這哥們兒和我同齡的弟弟,從院牆下一堆煤球裡逮了只大土鱉,在手上翻來扒去玩膩了,扔地上便一腳踩下去,踩出來一攤灰白粘稠的液體,我立刻有了生理反應,胃中物差點兒嘔出來。從那以後,我告別把玩蟲子的童年,對包括但不限於土鱉,蟑螂,潮蟲這些蜚蠊科動物,有了種特殊的恐懼。這鄰家小哥四兄弟,端地天生一窩兒賊,踩死土鱉的老三,自從發現我怕這勞什子,就專門挑我伏在家門口椅子上寫作業的空當,抓個個頭兒大的來,走到我近前,啪,一腳下去,鱉漿四溢,逢此之時,渾身雞皮疙瘩的我,拔腿就回屋,直到我姐收拾完,才接著做作業。這幾分鐘的功夫,鉛筆盒裡總會丟一樣東西。就因為土鱉,幾乎三天兩頭和這廝打架。那時,我哥摔跤摔得技癢,天天拿我當靶子,我便學了一小手,打起架來,每次吃虧的總是那廝。
第三節:蛐蛐
華北光學儀器廠,是蘇聯援建的一個重要項目。我家離這裡很近。60年左右,工廠還沒建完,蘇聯專家就撤離了。留下一座座樓頂或圓或尖的俄式建築,樓棟各層高大的窗戶尚未安裝玻璃,它們像張著大口準備吞噬人的怪物般矗立著,樓座四周長滿了一人多深的蒿草。廣闊的廠區四周灰磚高牆,牆上扎著鐵絲網,由軍隊逡巡把守。
哥哥自小膽兒大,一點兒不恐高,他曾經越牆,順著圓錐型煙囪外,嵌入磚縫的一溜鐵梯,攀爬到煙囪頂部,去抓一隻受傷的鴿子。地面上看熱鬧的人一陣唏噓。人在那個高度,與視覺參照物對映,變得如此渺小。
他還喜歡捉蛐蛐來鬥,那時每當秋季,天壇,龍潭湖,鐵路兩邊,鳴聲宏亮的個大的蛐蛐,都被成年或未成年的男人們捉得差不多了。幾乎每年都有捉蟲的被火車軋死。而天壇龍潭湖一帶的蛐蛐,個頭偏小,慫貨忒多,甫上陣就落敗。人們傳說廠區的蛐蛐厲害,哥哥心動了。
記得我11歲那年,秋霜初降的季節,某晚,哥哥叫上我跟他走。看他手上拿著自己用鐵絲做的罩子,我知道他想幹什麼。沒想到他帶我走到一條胡同的盡頭,那裡和廠區一牆之隔。四下無人,他在牆根蹲下來,讓我踩上他的肩膀,然後他站起,我自幼恐高,兩條腿抖得不行,幾次都沒有成功。哥哥小聲地責罵,吩咐我抓住牆簷,他後退了幾步,縱身一躍便竄上牆頭,背靠著鐵絲網彎腰把我拽上來。爬過鐵絲網往下看,廠區牆內的地面,比牆外高了不少,裡面長滿大片蒿草,我倆直接跳到地上。炫目的探照燈射過來,幾十米遠有荷槍的士兵在巡邏,我們趴在草裡紋絲不動。
片刻功夫,周邊又陷入消寂。哥哥打手勢不讓我出聲,過了一會兒,有蛐蛐在叫,他似乎能從叫聲裡辨別那蟲的大小。目標不久便鎖定,我倆彎著腰,躡手躡腳的靠近它。蟲叫聲停,人也隨著停,蟲叫聲繼續,人行也繼續。就這樣反覆了多次,腳步終於停在一個爛磚碎瓦和蒿草交混的地方,我跟著哥哥輕手輕腳地清除場地,以使四周開闊明晰。那夜有月出沒在雲影,沒有手電筒,我一根一根劃著事先帶著的火柴照明,看著各種昆蟲從我手腳間吱吱爬過,一陣噁心,渾身發冷,以致手都在顫抖。天意作美,哥哥總算把那蟲網在罩子裡。那是一隻六七釐的威風凜凜的褐色紅麻頭。這種蟲,一隻足矣,他不想再續戰績。我們順著來路爬出廠區。到家時已經11點了,哥哥把蟲放進蛐蛐罐,借著月光反覆打量,臉上泛著喜悅之情。
鄰家老大,那個獐頭鼠目的傢伙,竟然還沒睡,他湊過來看蟲,讚不絕口。臨睡前,我一陣不安,小聲囑咐哥哥把蛐蛐罐放屋裡,他不以為意,把罐子擺在了外屋外面的窗臺上。因多次吃那家兄弟的虧,我惦記著蛐蛐,總是睡不安穩。我和哥哥睡一張床,我的頭正好對著窗外,半夜時分,鄰家老大那個玉米樣的腦袋,倏一下閃過窗臺,我想喊酣睡中的哥哥起來,竟沒敢喊出來。晨起,哥去看蛐蛐,罐空蟲不見。他只嘟囔了一聲:操!
第四節:回思
我年輕時戾氣較重,曾經對闖入連隊豆子地,大吃大嚼的牛隻痛下殺手。那是秋初時的一天傍晚,孤傲陰鷙的北山-連隊北面相距五裡左右的一座巨大的石頭山-即將陷落在夜幕中。
來自公社村莊的成群結隊的牛,乘著暗黑南下覓食。那些日子,我被領導臨時安排,守護待收割的豆田。知道喊叫驅趕是無用的,一人高的三齒釘耙 ,便成為我捍衛豆田的武器。
面對肆虐莊稼的牛群,開始時,我用釘耙的一字型橫面亂掄,但無論怎樣用力,鐵鑄的橫面打在牛屁股上,畜生們幾乎都紋絲不動,只有個別瘦弱些的才停止咀嚼,挪動一下。眼瞅著一片片的豆梗伏地,我急眼了。我將釘耙倒過來,三個尖齒向下,對著個頭最大的那隻牛的頭砸下去。牛兒帶著釘耙跑了幾步,這等於三隻箭簇同時射中目標,那個部位也是所有哺乳動物的要害。牛喉裡發出低沉的哞哞的叫聲,聲音悲切而悽麗....,牠僕的倒下了。牛群躁動不安起來。稍頃,幾隻體碩的,竟用犄角攻擊已經前腿屈地的受害者。我被這番情景驚呆了。三齒子還掛在牛頭上,我走進圍攻同類的牛隻中,趁隙用力把它拔了出來。
然後我站在地頭,心裡浮起一種說不清的東西。這年我16歲,牛頭被擊中後的悠悠低鳴,牛群攻擊同類的激烈場景,像一幅令人驚悚的畫面,它猛地沁入我的腦海,激起陣陣浪花後沉入腦溝中,留下令我不敢回望的深刻的印跡。
作孽,總是有代價的。人所經歷的所有磨難,大約都與惡行有關。或是肉食者加諸,或是愚痴貪鑄就。人啊,無論你身處廟堂之高,還是曲背耕作於隴下,你須時時反省,你須自我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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