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初,武漢同濟醫院的感染科三個病區陸續改造成傳染病區,這是武漢最早被改造成傳染病區的普通病區。感染科的護士們得為同濟醫院三個院區的改造都打個樣——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得有人先試試水深。此後,武漢陸續有55所醫院被徵用改造。在人類最初遭遇新冠病毒的日子裡,同濟醫院感染科的護士張霓盡忠職守照顧病人,她甚至錯過自己至親最後的電話。她默默將自己與家人隔離,提醒周圍人戴口罩、勤洗手。在武漢,有許多的護士從1月初就投身抗疫,經歷了最為艱難的月份,她們互相支撐,為患者做了一個醫護人員能做的一切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記者 楊楠 發自北京
全文約3463字,細讀約需8分鐘
大伯
關於抗疫,同濟醫院感染科總護士長章曉雲有兩件事不敢細想,想起來就心口痛。一件是她聽說有個護士孩子發高燒,卻不敢回家看;另一件就是張霓給她打的電話。
1月18日,張霓進入改造後的感染三科隔離病房的第五天。為了避免院內感染,個人物品——比如手機——不允許帶入汙染區。工作了六個多小時下班後,張霓看到大伯的未接來電,她預感不好。
她趕到大伯家,敲門無人應答。與門房一起撬開裡門,張霓看到倒地的大伯。120救護人員告訴她,大伯已經去世五個小時。大伯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摔跤引發了腦溢血。
張霓從小由奶奶和大伯撫養長大。去年奶奶過世,張霓發誓一定會照顧好大伯。大伯很少在張霓工作的時候給她打電話,那天打了兩個。張霓第一個電話打給了章曉雲,她說護士長,我這裡出事了,我這三天不能上班了。章曉雲揪心得很,說要和另一個同事一起過去。張霓不讓,「我們這個工作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都誰不閒。」
大伯在頭三出殯,第四天早上張霓帶著孩子去大伯墓前敬拜,下午她打電話給章曉雲,說自己可以去上晚班。「很愧疚。我已經計劃好了,過年之前他就搬到我那裡跟我一起住,但他沒有等到那一天。我會想如果那天我提前給他打電話,這件事是不是會變化。」張霓說。
還是上班好些,上班能看到同事,忙起來,顧不得想傷心事。張霓不想休假,休假意味著有人要替她頂班,有人要加班。「我應該自己去克服這個困難。而且我覺得很多東西是不是冥冥之中註定了,大伯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我應該更好地去工作,去幫助更多的人,這樣往後回憶起來,我是不會後悔的。人要活得踏實,不能幹自己後悔的事情。」
1月20日鍾南山宣布人傳人之前,張霓每天都過得很壓抑。「那時候回家,家人沒辦法理解,外面什麼都沒說。我和我老公還有公公婆婆說戴口罩啊,不要出去啊,他們不聽。那時候每天能看到自己同事就是一種安慰,大家知道發生了什麼,互相鼓勵。」
章曉雲家在1月20日提前吃了年夜飯。章曉雲沒上桌,戴著個口罩坐在沙發上。家人覺得奇怪,也沒多問。「月初的時候大部分職工還是回家,我就告訴她們最好把小孩送走,儘量家裡就保留自己一個人。
圖/任勇
感染三科
張霓卸過感染三科的門。因為有個病人要上ECMO(體外膜肺氧合),機器太大了進不去。施工師傅進病區就要浪費一套防護服,不如自己來。上夜班的時候,張霓怎麼都覺得好冷。衣服穿少了冷,衣服穿多了被防護服悶溼,不走動還是涼。
1月中旬,張霓有種莽撞的勇敢。比如著急給一個比較胖的病人抽血,戴了兩層手套摸不到,就在汙染區裡脫了手套去摸血管抽血。
但張霓不心疼自己,她經常在說到別人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比如有一位病人,吃飯時要把呼吸機的口罩換成鼻罩。每次取下口罩,她都把嘴巴捂著,說怕感染護士。「連說話都喘氣的人,那個時候還在想著你,人真的特別好。」
感染三區收治的第一批病人中,有急診科的醫生陸俊。早期感染新冠病毒的醫護人員中,陸俊是病情最重的一個。章曉雲每天都要進病房看他,每天變著花樣說些鼓勵人的話。後來陸俊核酸檢測呈陽性,確診為新冠肺炎,必須轉院金銀潭。章曉雲就每天變著花樣和別的患者說,陸俊已經好轉了,在恢復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陸俊怎麼樣了。」
感染三科裡收治的都是重症患者,這些患者和醫護,遭遇新冠病毒太早,長時間看不到治癒的病例。「什麼都不知道是最難的,不像已知的疾病,知道你現在處於什麼病程,用藥多長時間會達到什麼效果。」章曉雲說。
張霓照顧著一個有些老年痴呆的爺爺。爺爺經常和她聊天,半夜還要吃水果吃巧克力,每天看電視卻似乎不會被新聞影響,他總要問護士們,武漢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呀?「這個爺爺的預後超出了我們的想像,可能就是他很多時候沒有太悲傷,反而能扛過去。」
如果有的患者知道自己的情況呢?特別是自己也是醫生,比如他看到自己被更換了呼吸機的時候,調整了呼吸機參數的時候。他會問護士:「我是不是不行了,如果是,你就幫我聯繫一下我的家裡人,我把自己的事情安排一下。」
這位患者確實沒有扛過去。「我覺得太難過了,就無能為力。我還有個同學跟我說,說有一次一個病人走了,拉著他的手就一直不放嘛。但是你會覺得你根本沒有辦法,不是說醫生想叫你活,你就一定能夠活下來。」
患者與新冠病毒殊死搏鬥的過程中,心理狀態是極為關鍵的一環,章曉雲必須給所有人鼓勵。「每天進病房我要講什麼我都不知道,只有說有的患者已經好了。或者說最難的就是一個星期,我們傳染病有一周都是急性期,這一周最難熬。有病人就和我說已經十天了,怎麼不見好,我說你胖一點,脂質代謝啊炎症反應啊都會有一些反應,你比別人長一些。又過了幾天,我又說抗生素要三五天才起作用,現在用了新的藥,藥物起作用就需要時間。你看你沒發展就是好的,就每天都這樣說。人有信念是非常重要的,要麼人就垮了。他們戴著呼吸面罩,吃不好睡不好,這會影響免疫機制的,一定要自己很主動去吃、去休息。」
1月29日,78歲的盧教授從感染三區出院。「我們當時一定要發新聞,一定要宣傳,就是因為這個消息能給我們信心。我後來就拿盧教授的例子不停地和其他所有患者講。」與此同時,金銀潭醫院傳來陸俊病情穩定的好消息。
張霓在病房內照看患者 圖/任勇
定海神針
張霓說護士長章曉雲就是所有人的定海神針,「你特別需要的時候,護士長都在,你要解決問題的時候,護士長都能解決。」在她的描述中,章曉雲不僅睿智又果斷,能協調好各方;還拼命到24小時不睡覺,工人改造病房她就陪著改造。改造好後一天都沒回家,每天住在病房裡。
當我拿這些細節去向章曉雲求證時,她笑笑不覺得這是個事兒,「一攤水在你面前,你完全不知道這攤水有多深,只有一個人踩下去,才有人知道這個水多深,所以這第一個人很重要。我是傳染病學出身,年紀大一點(44歲),可能就是說我膽子大一些吧。」
章曉雲最心疼還是自己的「小丫頭」們。「偶爾有一次,我在休息室一看,看到幾個小丫頭在裡面哭,我也沒說什麼,就蠻心疼的。」她不擔心自己,就擔心小丫頭們。1月初,感染科的護士們還沒弄明白她們到底遭遇了什麼。章曉雲心裡也沒底,這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對小丫頭的家人交代?「我孩子也大了,我也這麼大年紀了,有什麼事情我自己可以承擔。但其他的護士上有老下有小,我這一天天的,二十幾個人,留誰不留誰,誰留哪一層,我這一天天心裡掂來掂去。」
她知道自己每時每刻都必須在病區裡,「你說不怕那是假的,但她看著你在就好一些,就像有個主心骨。」
剛來醫院的時候,張霓並不認為自己適合,她覺得這裡的工作太難了。但章曉雲看到了張霓身上「愛心泛濫」的情感特質,對她說,傳染科是你越待越喜歡的地方。張霓確實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她喜歡和患者聊天,她覺得自己在幫助人。
相較之下,傳染科的醫患關係會更為親切一些。在傳染科就診的患者多為慢性病人,時間增進了解,彼此信任。「我見過的所有病人中,傳染病人是最可憐的。我剛剛上班的時候,遇到一個C肝病人,是個大學生。C肝是血液傳播,傳染性低。我給他打了幾針,他就感謝得不得了。後來知道,他每次回家,他家裡人就要把他坐過的地方消毒,實際上他非常受傷。後來我下鄉搞愛滋病這些,多數患者心理上都是有落差的。你只要對他平等,像對待正常人那樣對待他,他就感激得不得了。所以我們的病人,對我們的護士都很好,可能是他們在我們這裡可以得到平等的對待吧。」章曉雲說。
病區關閉後,感染科的護士們做了幾天患者回訪的工作。有的患者恢復得不錯,有的還有些氣喘,還有的人不敢出門——他能感覺到周遭對自己指指點點。「他們本來就是病人了,但因為得的是傳染病,生活就可能翻轉。」章曉雲說。
即使康復患者的生活並非個個順遂,他們也會在電話隨訪或醫院複查的過程中,反覆表達對醫生的感謝。張霓說起這些的時候,我發現她有點想哭。有病人說雖然無法透過防護服看到護士們的臉,但透過護目鏡,她覺得護士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晶晶。
「這次之後,我更加覺得我的工作很神聖,很了不起,我覺得很有榮譽。」張霓認真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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