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治
近數年我聽到好幾撮外地的、本地的、本地移居外地的、大陸移居本地的人,說及臺北的好。像什麼臺北的房子不高,人與人的距離不那麼擁擠。像大家輕聲細氣的,沒見什麼兇霸悍惡的模樣;做什麼事都講禮貌,毫不爭先恐後;像買東西、吃東西的物價亦不算很高,而獲得的享受居然還頗高(當然房價例外)。
其實臺北許多優點,常伴隨著它的缺點。像臺北人比較鬆散,沒太有效率,於是它的優點是閒,是不急於將房子弄得更高。但同時也造成它對於宵小的無可奈何,結果只好裝上鐵窗鐵網以示防盜,其實宵小依然橫行,而鐵窗鐵網徒然成為大家搖頭嘆醜的必然目標。
臺北人愛打理家園,愛乾淨。也有禮貌,也會輕聲細氣。於是臺北變漂亮了,變小巧了,而臺北人也嬌了。這種種是優點,但也伴隨著對大自然相當隔閡的缺點。先不說他們怕蟑螂、老鼠,也因為怕蚊子隨時備著防蚊膏、防蚊噴霧等法寶。正因為對自然的不夠靠近與敢於對它做調適,於是臺北近處有那麼多高山,照說山澗瀉流下來的水應該這也一條那也一縷才對,卻偌大一個臺北,竟不讓諸多可能的涓涓細流引導與浮現,只知道填埋與截斷,於是每隔一陣子遭逢大自然怒吼,便對四地竄出來的巨流大水感到驚怖極了。
說臺北好,必須先說它的人口不多,僅兩百多萬。也於是所有的事物皆不至太滿。「鼎泰豐」的排隊,二三十分鐘便能吃上。同時像「鼎泰豐」這樣的名店優鋪所幸臺北沒有太多,再加上臺北的旅館不夠優好,設計亦不出色且價格不低,又大型的活動(如奧運、如博覽會甚至如稍具規模的影展)委實也無法降落在臺北,於是外地湧入臺北的人總算不多,這造成臺北輕閒不擠、交通不堵車、計程車隨時空著等你。
但臺北最教我個人滿意的,是它的某種很難言傳的、有點破落戶似的卻又南北雜陳中西合璧的民國感,那股草草成軍、半鄉不城又土又不土的人文情質。故我在臺北與同樣背景的人眾聊天、談文論藝,自陶淵明李白至美國公路至東洋劍道再至義大利火腿再至Bob Dylan,最能左右逢源。也覺得這個城市仍舊有些可愛的窮相,雖然早已鋪陳了很多鄙陋的富裕假門面又增多了很多的勢利鬼,但終究是一塊不錯的小家小田園。
而在臺北要持續過得好,我的經驗是,要有玩心。於是你不妨要多有玩伴:一同坐茶館的,一同騎自行車的,喝紅酒的,翹腳吃魚丸湯的,聊音樂的,聊氣功的,聊斷食的,窩咖啡館的,聊旅行的,聊歐洲美國日本的,同桌吃飯品嘗各地美食的,聆聽搖滾演唱會的。
你在臺北來往的人愈多,則臺北應該愈有意思。這就像太多的城鄉,空氣新鮮、居住寬大、風景清美,卻和人的相與無法太多,這是很可惜的。臺北人,有一最大的好處,便是極容易交接並極容易親近。何以如此?竊想與六十多年前各省的人剎那間齊聚一堂、融於一爐有關。乃大夥不免肩貼著肩、背靠著背,不管是苦是樂也要相依共存。此種共存,令每一個人皆很嫻熟於與人應對、與人來往,甚至與人協力打造一個更好的環境。
臺北人另一好處,是他的聰明世故,更別提臺北雖是小城卻早就是一個人才濟濟的地方,且看太多的才藝作品是創發自臺北,關於這點,將來可以細談。
臺北的玩,許多是戶內的,哪怕是爬陽明山也會耗一些時間在土雞城裡,而遊烏來也會多待在溫泉池子裡。
然這些戶內的玩,已很精彩,已很吸引無數的外地客人。他們居停五或七天,常只是換不同的戶內與人相接。在臺北的好,亦有部分是接待外地客人;像故宮的特展(宋代的「大觀」或「南宋紹興」),臺北乍然間湧入了世界各地的美術史專家、藝術創作者、工藝匠師、古董鑑賞家或古董dealer,頓時群英集於一地,即在某餐廳、某茶館、某大飯店的大堂甚至永康街的器物小店亦此見彼見。像有些學術研討會也是,像電影節也是。說到電影,臺北近年已是一個頗能鼓動年輕人自由創作的製片中心,而不少原本就有上電影院習慣的市民,每幾個星期便想找一部臺灣片來看,他們說到前些年的《練習曲》,前一陣子的《九降風》《第四張畫》《朱麗葉》,以及這幾天人人在談的《不倒翁的奇幻旅程》,竟然口沫橫飛,興高採烈。其實電影早就是臺北人走進暗黑室內的遠方旅行,五十年前已然。只是現在更加多了優質的國語片。
臺北於我,一來是我生於長於的地方,是故鄉,感情很深又很能行雲流水地消受它的好;而一來它亦很有局限,就這麼一小處地方,偶也讓我膩,像是它怎麼如此教人受不了,秋天不落葉,冬天不下雪;年輕時我多麼的想離開它,走得愈遠愈好。它一點也不予人想像力,作為少年青年我覺得都悶死了。確實是這樣。直到今天,我還能覺得臺北猶好,常在於我會移開自己到很多異地跑動(到國外,或到臺灣東部),也在於我埋首在一些藝文或茶酒之間,不必盯著它不放。更在於我沒有在臺北購屋置產、謀求功業政績,於是太多所謂的臺北煩惱大可以不繫心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