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philia
渾然天成的「粗製濫造」
上田慎一郎的長片處女作《攝影機不要停》的攝製成本只有300萬日元(折合18萬人民幣),就是這樣一部成本甚至不如某些學生畢業作品的影片(事實上本片也確實是由導演本人主辦的影視學校主持的學校項目),靠著口碑一路逆襲,在日本實現了超1000倍的票房回報率,已經超30億日元。
《攝影機不要停》
在第31屆「東京電影節」上,創造票房奇蹟的劇組全員獲得邀請,走上了紅毯。
這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開場便是長達37分鐘的長鏡頭。甚至這個長鏡頭本身還相當「勸退」——
名為日暮的導演率領劇組在深山中的一個淨水廠中拍攝名為《One Cut of the Dead》的喪屍片,無奈女主角千夏演技太差,一條鏡頭拍了42遍仍然NG,氣得導演破口大罵「你的人生從頭到尾都很虛假」後憤而離場。
《攝影機不要停》
化妝師奈緒安撫兩位主角,聊起了此地的都市傳說:布下血咒即會招來真正的喪屍。正當三人聊得正投入時,真正的喪屍出現了。
喪屍危機的爆發讓眾人慌了神,唯獨導演除外。原來血咒正是導演下令布下的,他企圖召喚真正的喪屍來拍攝真正的恐慌,換言之,把故事片拍成紀錄片。於是,劇組眾人展開了鏡頭中的生死逃亡……
《攝影機不要停》
這個長達37分鐘的長鏡頭觀感頗為拙劣,不僅晃動劇烈,表演生硬,還出現了攝影機倒地,甚至畫框中出現一隻手擦拭鏡頭玻璃上的血跡。
據說,在37分鐘結束後、演職員表開始滾動時,電影院的某些狀況外的觀眾直接離場了(他們以為本片到此結束)。相信不少人在觀看途中一定也頻頻做出「這是什麼鬼」的反應。然而,充斥著看似穿幫鏡頭的這一長鏡頭僅僅是本片的第一部分。
演職員表滾動結束後,「一個月前」的轉場標題浮現,第二層敘事於此展開。原來,《攝影機不要停》講述的正是一個資質平平的導演接下了一個電視臺項目,按要求以一鏡到底的方式拍攝一個電視臺直播的「喪屍片攝製事故」。
《攝影機不要停》
無奈的是,不僅金主沒什麼追求,「能看就好」,招募來的演員和工作人員也是各個奇形怪狀。電影的水準實在不容樂觀。
《One Cut of the Dead》項目的緣起、選角、排練等場景構成了《攝影機不要停》的第二部分,呈現的是一個導演及其劇組的工作日常。
接著影片進入第三層敘事:(災難般的)攝製過程,也正是在這一部分中,觀眾得以了解,原來第一部分無比拙劣的表演和怪異的銜接,都是因為這個過程中出現的種種狀況。
《攝影機不要停》
或者應該說,與其說第三部分是在「解釋」第一部分,不如說第三部分是在「解構」第一部分,進而與第一部分、第二部分,一起建構出完整的《攝影機不要停》這部影片本身——一部關於攝製低成本爛片的電影,涵蓋且按照「成品(虛構)-籌備(寫實)-拍攝/花絮(寫實)」的編排剪輯結構最終呈現——前面有多粗製濫造,後面就有多渾然天成。
真正的喪屍與迷影激情
《攝影機不要停》其實早在去年十月就已經完成攝製。今年四月,在義大利烏迪內的遠東電影節上,本片獲得觀眾選擇獎第二名,於是出口轉內銷。只是,新人導演加素人演員的陣容實在缺乏賣點,最初只有兩家小影院願意播放。然而憑藉著口碑,本片開啟了票房的逆襲發酵。
毫無疑問,《攝影機不要停》本身講述的正是「一部爛片的誕生」,但它也絕不是NHK電視臺經常放送的電影攝製幕後的紀錄片(例如關於宮崎駿的《不了神話》),或是如今市面上常見的DVD附贈的花絮片段。
應該說,能把「爛片的誕生」拍成神作,那就相當考驗功底了。
《攝影機不要停》
關於電影的電影並不在少數(所謂的Metacinema,元電影),費裡尼的《八部半》、戈達爾的《日以作夜》、賴茲的《法國中尉的女人》等等皆為珠玉。如果把這個分類擴大到「戲中戲」,那麼數量就更多了,這種嵌套、互文結構在文學史和戲劇史中的運用俯拾即是。
絕大多數元電影處理的不外乎真假虛實的問題,同時藉助界限的模糊,來探討生活的荒誕與藝術的崇高。但《攝影機不要停》在第一部分就相當滑稽且毫不遮掩地暗示觀眾:你們現在看到的都是假的,甚至連「喪屍」這一主題也是為了高度強化這一虛假感,哪怕日暮導演為了捕捉「真實」,布下血咒試圖召喚「真正的」喪屍。虛實界限的模糊在這裡絕非影片所關於和追求的。
《攝影機不要停》
應該說,《攝影機不要停》曲徑通幽。逆序的呈現(藉助「現場直播」這一項目指令),有效整合了形式,不得不說是精彩的創意。選擇一開始就把「至假」毫無保留地拿出來,才能一步一步走向「至真」。
當然,這樣做的風險並不小,不明就裡的觀眾確實有可能會直接在第一部分結束時就離場走人。好在第三部分嚴絲合縫、高潮迭起又笑料百出,這都要仰賴編劇與導演的精心布置與悉心打磨。
那麼在《攝影機不要停》裡,什麼是真的?劇組對電影的愛嗎?並不準確。因為無論是男女主角還是工作人員,多數人並不投入,甚至還以種種藉口或自我放縱來敷衍和損害攝製工作。尸位素餐的他們是影片所隱晦諷刺的喪屍。
《攝影機不要停》
然而,正是在這群尸位素餐的人的襯託下,日暮導演、奈緒、晴美三人對電影的愛就更加珍貴和顯著了。戲中走火入魔的日暮、無比入戲的奈緒,以及場外機智無比的晴美,都全身心投入到《One Cut of the Dead》。
換言之,日暮一家三口既是《One Cut of the Dead》的最大功臣,也是《攝影機不要停》真正的主角。他們仨對電影的狂熱才是導演藉助「喪屍」所要表達的。
更重要的是,喪屍電影作為類型片,自身所遭遇的「生化危機」(或過於膚淺或過於沉重)在這裡被精巧地迴避了,恐懼與殺戮的奇觀被消化成《One Cut of the Dead》拍攝過程本身的奇觀。
《攝影機不要停》
「喪屍」這一元素被挪用於隱喻電影製作(filmmaking),與喪屍的戰鬥,便是守護迷影激情的實踐。
「爛片」的誕生本身也可能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役,而拒絕喊「卡」、「攝影機不要停」(以及若干致敬橋段),正是戲裡戲外兩位導演對電影的真情告白。
一地雞毛與「砰」流防身術
在《攝影機不要停》中,「喪屍奇觀」不僅是手段,也是目的——服務於迷影激情的抒發。不過,正如歧視與倫理是喪屍類型片所一貫服務的主題,《攝影機不要停》同樣也沒有放棄這一方面的訴求。
或者應該說,描述片場雞飛狗跳,再僅藉助日暮一家三口對拍攝的激情投入,難免將淪為電影人的自戀的絮語,它也較難滿足更廣大普通觀眾的情感需求。
於是,上田導演輕快地引入了父女情誼,並巧妙地將它打造成為破除拍攝困難的終極武器,實現了第三部分的看點,自然也就把廉價的戲中戲鬧劇進一步深化了。
《攝影機不要停》
不過,僅就筆者個人而言,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在於過分入戲的日暮導演之妻,戲中戲裡的化妝師奈緒。
奈緒曾經也是一名演員,只是容易用力過猛、入戲太深,導致經常不自主地加戲。然而,在《One Cut of the Dead》中,她略顯誇張的行為其實非常符合邏輯,儘管「奎託斯」附身殺紅了眼確實很好笑,但這種投入的精神畢竟越來越不容易見到了——尤其是在鮮肉流量摳圖綠幕盛行的國內影視圈。
如果說《攝影機不要停》對曾經有過導演夢的觀眾而言,喚醒的是曾經手持攝影機,叫上三五好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拍個昏天暗地的澎湃青春,那麼對於更廣大過著爛片一般生活的普通觀眾而言,透過奈緒這一角色,它的啟示還在於:面對劇場/生活中的一地雞毛,我們是否有足夠的果敢與勇氣挺身而出?
《攝影機不要停》阿姨斧頭玩得賊6
當我們被生活的喪屍擒抱住,是否有足夠的鎮定與技巧,大喊一聲「砰」地解圍脫身,掄起斧頭大殺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