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樵髯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鴛鴦沒啥背景。父母在南京看房子,哥哥嫂子都屬底層。要問這家人誰混得最好,還是鴛鴦。所以,嫂子心心念念希望鴛鴦能在事業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做個姨娘。這個心思平時應該沒少在鴛鴦面前流露,不然,鴛鴦不會罵她,「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不怪嫂子如此想,假若鴛鴦一條腿邁進主子階層,全家就都成了「皇親國戚」,地位就會更穩固一些,人前說話更有底氣一些。但鴛鴦偏不動彈,一直沒什麼動作。是鴛鴦沒機會嗎?不。有一次,鴛鴦到寶玉房裡,襲人進去找衣服,她則低頭看針線,不妨寶玉把臉湊到她脖項上,聞她的香油氣,還不住用手摩挲,又猴在她身上涎皮笑說,「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若鴛鴦有心,即便顧忌襲人出來看見不好,也可以如金釧那樣說句「金簪子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暗示自己心意。鴛鴦沒有。鴛鴦嚷著叫襲人出來管管,這讓寶玉尷尬異常。寶玉恐怕一輩子都會記著這個尷尬瞬間而不敢再招惹鴛鴦。當然,賈赦也給過鴛鴦機會,或者說給過她嫂子的念想一個機會。眼看鴛鴦快到了法定放出的年紀,還沒獲得某個男主子的青睞,嫂子很急。或許嫂子一開始也未想到鴛鴦的婚姻會著落在年老的賈赦身上,想著依賈母對鴛鴦依賴程度,可能會把鴛鴦給寶玉。不過雖是賈赦,也算意外之喜。但嫂子沒想到,鴛鴦還是決絕地拒絕了。假若嫂子知道鴛鴦對金貴的寶玉都沒意思,或許她就不會費勁地勸說鴛鴦了。有讀者覺得鴛鴦屬意賈璉。被拒絕的賈赦氣急敗壞地說,鴛鴦一定是嫌他老,看上了寶玉或賈璉。而鴛鴦賭咒發誓時,卻只提寶玉不提賈璉。據此推斷,一定是鴛鴦喜歡賈璉。因為喜歡一個人,就不會輕易喊出這個人的名字,因為珍重,因為怕被人識破端倪。其他的理由諸如鳳姐也曾開過鴛鴦的玩笑,怕是看出點什麼,故意試探鴛鴦,而鴛鴦並未十分否認;或鴛鴦和賈璉都是俗世中人,都有俗世的小溫暖,一起說話時有點曖昧的氛圍,賈璉這人又比寶玉成熟。這些說法都有道理。但是,鴛鴦覺得和寶玉說話不如和賈璉說話舒服一些、正常一些——前者是出了名的不是說「瘋話」就是說「呆話」的溫室花朵,後者卻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一些時候了,因此,在交流的意願上更傾向後者些,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鳳姐試探,是鳳姐的醋意發作,和鴛鴦是不是真的喜歡賈璉沒多大關係。賭咒發誓單提寶玉,是因為寶玉是賈府的金鳳凰,如果連這個金鳳凰都不想嫁,那別人就更不用說了,鴛鴦表達的難道不是這個意思?也有讀者認為鴛鴦是想著聘出去,做個自由人。賈府管理高層,比如周瑞家的,就把自己的大女兒嫁給了北漂冷子興,抹去奴才名號的恥辱,做了個正頭夫妻,這是鴛鴦想要的生活嗎?作者並未有絲毫透露,只是賈赦惱羞成怒之時喊了那麼一嗓子。這種選擇對鴛鴦來說其實不太現實,周瑞有實力罩著自家女婿,鴛鴦拿什麼交換?再說也不是所有的自由人都生活得很好,劉姥姥家就窮困得過不去冬天。像鴛鴦這樣事業心很強的一個女孩,在大單位裡混得風生水起,幾乎如魚得水,會願意嫁到沒事業可做的小單位?所有的路都堵死了,總不會想著嫁給賈政吧?開個玩笑。或許賈政看好鴛鴦,願意討來給寶玉,但鴛鴦絕沒有心思嫁給賈政。鴛鴦雖出身底層,但她有一種奇異的自尊心,讓她保持著一種難得的高潔。別說連雞蛋、頭油這種微末東西都貪的何婆子,就連鳳姐這樣的大家閨秀,拼命討賈母喜歡也無非是為了讓腰包更加厚實。可鴛鴦不,鴛鴦雖已是賈母的首席秘書,卻從不指著賈母要東要西,也從不在賈母面前說三道四、挑撥是非,她對自己是有著高要求的。她有這樣一種認知:假若自己也像其他庸人一樣上下鑽營,染上銅臭味,變成個「祿蠹」,就失去了做人的底氣,人前說話矮三分。她是傲氣的,不允許品性墮落到那種地步。這或許也是作者賦予她「金」姓的原因。整個賈府陷入一場末世狂歡,大家各展本領,絞盡腦汁想著怎麼奪取更多資源,但她不為所動。這種不為所動反而成就了她金質品性。仔細想想,鴛鴦這種品性和寶玉的喜好正好契合,或者說和紅樓這本書所要表達的精神相契合。寶玉或作者也是這樣:無論世間怎樣喧囂,我不肯為了世俗欲望髒了我的靈魂。鴛鴦討厭「姨娘」這個崗位,是嫂子輩的人不能理解的。她看見小老婆的娘家人,因為成了「皇親國戚」而到處耀武揚威、作威作福,她會感覺自己臉上也被抹上了泥巴。她看見太多的齷齪,不肯去攪動「姨娘」平靜水面下的汙濁。但人間又有一種庸俗勢力的大合唱,有著極強的吸納力,誰一旦對它屈服,就會永遠地沉淪了。蕭伯納的《英國佬的另一個島》裡說,一位年輕人說他的父親,「一輩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隻豬,結果他自己也變成了一片土、一隻豬」。鴛鴦拒絕加入這種合唱裡,拒絕讓自己和上輩一樣變成一片土、一隻豬。為此,她時刻提防著。她無意間發現司棋情事,思考後,「凡晚間就不大到園子裡來」,「因思園子中尚有這樣的奇事,何況別處,因此連別處也不大走動了」。《詩經》中有這樣一句「如山如河」,形容女孩的美麗大氣。聽說有位現代詩人看見這個詞,呆住了,因為他停下來,想一想自己所見過的女孩,沒有誰可以當得起這個讚譽。但是,我想,鴛鴦是當得起的。她不是瑣碎小氣的,沒有沾染庸俗勢利的,她的風姿,可謂山川大河,人間大美。「如山如河」的鴛鴦,真正喜歡享受的其實是工作的狀態。當她替賈母行酒令時,當她不管走到哪個小輩屋子裡大家忙著禮讓時,當賈璉小心翼翼向她借當尋求經濟援助時,甚至是當她大嚷著讓襲人管管寶玉,斥責嫂子,或剪掉一縷頭髮明白拒絕秋桐們願意接受的崗位時,她是發著光的。鳳姐生日,她率領眾丫頭來敬酒,鳳姐表示喝得太多了,不想喝了,她說,我們是沒臉的,不喝,我們走,說著真箇要走。鳳姐評論說鴛鴦是個「可惡」的,不是說鴛鴦令人厭惡,而是覺得鴛鴦脾氣是執拗的,有些地方她鳳姐也無法駕馭的。鴛鴦在這樣的交際場合是不輸任何大家閨秀的。鴛鴦拒婚時說,「橫豎一輩子不嫁人就完了」。這或許是她潛意識裡的話,只是在關鍵時刻喊了出來。之前有讀者為鴛鴦悲哀:一個花季女孩被迫發這樣的誓言,是無奈的。但我覺得,這種話還是從男人的視角看鴛鴦,為鴛鴦嫁不了人可惜,卻忽視了鴛鴦之前連寶玉的喜歡也拒絕的心理。對鴛鴦來說,一輩子不嫁人又如何?誰說女孩一定要嫁人才幸福?鴛鴦最大的悲哀,不是不嫁人,而是勸說逼迫她嫁人的周遭環境。她的嫂子拿她當晉職的梯子,年老的賈赦拿她生命枯老的補償,甚至提拔她的賈母都不是真心喜歡她,不逼她嫁人,只不過是拿她當個用的順手的工具罷了。鴛鴦的悲劇,或許也是很多現代女孩的悲劇。喜歡享受拼事業的快感,不想嫁人,不願讓瑣碎的凡庸的東西磨平自己。但周圍就是聚集著很多催婚的,社會對這些能幹的女孩「不懷好意」;「剩女」這個詞,本身就帶有貶義的色彩。但是我想說,假若不想嫁人,或者暫時還沒想過嫁人的話,就堅持自己的想法。人生在世,會遇到好事,也會遇上些壞事,就像鴛鴦,能升到首席秘書的位置上,也會遇到賈赦這樣的老色狼。但我們也應像鴛鴦一樣,好事承受得起,壞事也能承受得住,就這樣坦蕩蕩地做個尋常人也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