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莫道春光好,只怕秋來有冷時。
荀氏叔侄是魏武「創業初期」的重要助力,曹魏謀主大抵來自潁川,以二荀為核心。荀攸充作隨軍謀主,而荀彧則負擔起「舉薦人才」的重任。
曹魏的政務型人才,粗略可分為三類。
一類是以東曹毛階為代表的「文吏」,即《求賢令》中的「高才異質者」;一類是以西曹崔琰為代表的「名士」,即《求賢令》中的「至德之人」。
其餘則圍繞潁川二荀。如同鄉的陳群、鍾繇、郭嘉、杜襲、趙儼、戲志才;以及海內名士王朗、華歆、司馬兄弟等人。
當然,從出身籍貫來看,二荀所舉者,大抵皆來自潁川。
由此,「潁川系」在曹魏內部,也就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在曹操鴆殺其首領(荀彧)之後,潁川系的政治動向,頗值得探討。
本文主要就「荀氏對曹魏的政治態度」、展開淺談分析。以荀彧、荀悅、荀攸三人為代表。
註:「三荀」可看作潁川系的核心人物。
結合諸材料,大抵可以看出,潁川系大部分人物、對漢魏嬗代均持「不置可否」;其關心者、無外乎新朝能否繼續維護自身利益。
因此,鍾繇、陳群等人,在曹丕釋放「願與世家媾合」的態度之後,便成為「九品官人法」的積極推進者。而早年死去的戲志才、郭嘉,則是曹操霸業的堅定擁護者。
潁川荀氏是其中異類。
荀氏雖貴為潁川系之首,對曹操的霸業,卻持矛盾態度。一方面他們希望「尊王攘夷」,另一方面又抱著「臣事漢朝」的心理。大約是因世代「伏膺儒教」,所以荀氏對「篡代」頗為牴觸。
荀彧、荀悅、荀攸三人,對曹魏篡漢一事,均持反對態度。
反對最為激烈的荀悅最先死去,荀彧則隨其後;荀攸在二位叔父死後,掉轉風向,表示了對曹魏的臣服,甚至在建安十八年(213)曹操僭越「魏公」之時,帶頭上表。
去年(212)叔父「無故暴死」,翌年(213)侄子上表勸進。可知相比「心向曹魏」,更類似一種無奈的政治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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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悅的「軌德立化」
荀悅所著的《漢紀》,充分體現了「尊王思想」;其撰寫的《申鑑》,對圖謀嬗代的曹操,不啻為一記響亮的耳光。
荀悅是荀彧從兄,但年齡大彧十餘歲(十歲以上須「父事之」)。荀攸雖是荀彧從子,但年齡亦長彧六歲。論輩分,荀彧、荀悅平輩;論年齡,荀悅最長,攸次之,彧最少。
年齡與輩分最長的荀悅,是最先死去的。
(悅)年六十二,建安十四年卒。--《後漢書 荀淑傳-附傳》
悅卒年六十二,相比被隱誅的荀彧,荀悅之死往往不被讀者關注。實際其死亡時間頗為敏感,系建安十四年(209),即赤壁之戰翌年。
赤壁之戰(208)是三國漢季的分水嶺,在此之前的主旋律是「混一中原」,在此之後則是「三足鼎立」。曹操在該年「廢三公、置丞相」,之後開始加速蠶食漢廷權力,為嬗代做準備。
從記載看,荀悅是鐵桿「保皇黨」,其政治態度遠比荀彧、荀攸來得堅定猛烈。
漢獻帝「好文學」,召孔融、荀彧、荀悅等人「侍講禁中」。
獻帝頗好文學,悅與少府孔融侍講禁中,旦夕談論。--《後漢書 荀淑傳-附傳》
獻帝好文學,荀悅與孔融侍講禁中
其實漢獻帝是否好文學難於定論,其「屢次反抗曹操的禁錮」倒是十分明確。
「侍講禁中」也未必是喜好文學的舉動。曹髦、孫亮等人的「侍講」,最終皆成其心腹密謀之人,為「奪權大事」做準備。
帝見威權日去,不勝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謂曰:「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漢晉春秋》
至於「侍講者」孔融、荀彧則是出名的「異見分子」,先後被曹操殺害。與此二人混在一起的荀悅,政治態度也就可想而知。
獻帝讀《漢書》,嫌其繁猥,令悅刪為三十卷,寫成《漢紀》。
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三十篇。--《後漢書 荀淑傳-附傳》
《漢書》原有一百二十卷,刪成三十卷,其殘缺程度便可想而知。因此,《漢紀》工程明顯不是「修史」,而是另有政治隱喻。
從《漢紀》序言、不難窺見荀悅「本心」。
開篇即稱:漢室延續四百餘年,高祖肇基,世祖中興,(今日)發揚前輩的文治武功,永遠延續萬萬年。
漢四百有六載,撥亂反正,統武興文,永惟祖宗之洪業,思光啟乎萬嗣。--荀悅《漢紀》序
其核心很明顯,是要獻帝承襲祖業,延續漢室。字裡行間充斥著對漢朝「再造輝煌」的期盼。
光武中興
《後漢書 荀淑列傳》附傳中,更是直言荀悅看到曹操侵奪漢室,痛心疾首,寫《申鑑》五篇,勸阻曹操(嬗代)。
時,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悅志在獻替,而謀無所用,乃作《申鑑》五篇。--《後漢書 荀淑傳-附傳》
《申鑑》的核心,即為政之道需要去除四患,其中「越軌制、壞法度」是防範的重中之重。
偽亂俗,私壞法,放越軌,奢敗制。四者不除,則政末由行矣。--《申鑑》引自《後漢書 卷六十二》
這無疑指向了曹操的痛處,即濫殺漢臣,又自領丞相。導致後世史家笑罵「魏晉相國,非人臣之位也」。
因此,曹操在赤壁大敗(208)後,返回北方休養生息。此時天下鼎足之勢不可逆轉,其工作重心,無疑已從「橫掃六合」變為「保全家門」,掃清稱帝之路的障礙,便理所當然。
荀悅死在赤壁之戰翌年(209)未必全系巧合。雖然目前尚無其遭到隱誅的證據,但從其政治立場看,即使彼時未死,被曹操殺害也僅是時間問題而已。
荀令君的「進退維谷」
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
表面上看、荀彧是個「乍前乍卻」的矛盾體。
曹操創業初期,彧夜以繼日、傾力支持其霸業。而在魏武提出嬗代大謀之後,彧又奔走疾呼,拒絕合作,乃至同伏壽家族攪在一起,最終遭到誅殺。
其實荀彧的政治態度始終如一,即扶持周公、召公,振興漢室。只不過隨著功業日盛,曹操不再滿足於「周公之位」,而決心發動易姓革命,取而代之。
為此,荀彧與曹操的分歧便無可避免。
二人「分道揚鑣」是在赤壁之戰前一年(207)。
至少有三處佐證。
其一是建安十二年(207)曹操為荀彧增加食邑,使在諸將之上。
十二年,復增彧邑千戶,合二千戶。--《魏書十 荀彧傳》
是年魏武平定河北,大賞群臣,藉此收攏人心。在郭嘉葬禮上、曹操公開提出「篡漢計謀」並得到董昭、程昱等一票心腹的擁護。而荀彧態度未見記載。
從曹操為荀彧加「食邑二千戶」可知,其無疑拒絕同曹操在「篡漢問題上合作」,曹操此舉是在拉攏荀彧,為己所用。
二千戶在彼時僅次於夏侯惇(二千五百戶),與揚武將軍張繡等同。且張繡已死,故荀彧成為赤壁之戰前、曹營內部食邑最多外姓大臣。
其二是曹操為荀彧加官三公,再度遭到拒絕。
《荀彧別傳》記載,曹操徵召荀彧為三公,前後十餘次,彧皆不從命。
太祖欲表彧為三公,彧使荀攸深讓,至於十數,太祖乃止。--《彧別傳》
考慮到《田疇傳》記載的田子泰拒絕加官數次,便遭彈劾險些流放。可知曹操對荀彧孜孜不倦的「十餘次」加封,完全不能看作「酬報功勞」,而是「賄賂收買」。所收買者,即是荀彧的政治立場。
疇上疏陳誠,以死自誓。太祖不聽,欲引拜之,至於數四,終不受。有司劾疇狷介違道,苟立小節,宜免官加刑。--《魏書十一 田疇傳》
太祖欲表彧為三公,固讓乃止
最終郗慮代替荀彧成為御史大夫,補了三公的缺。
註:建安十三年廢三公,實際僅廢掉太尉(大司馬)。保留了丞相(司徒)與御史大夫(司空)。
郗慮是個「望風承旨、乖順可人」的打手。當年陷害孔融,檄文即出其筆下。伏皇后遭到鴆殺時,先鋒是華歆,後備便是郗慮。
御史大夫郗慮知旨,以法免(孔)融官。--《九州春秋》
又以尚書令華歆為郗慮副,勒兵入宮收後。閉戶藏壁中,歆就牽後出。時帝在外殿,引慮於坐。--《後漢書 皇后紀》
可見曹操時代的「漢廷三公」,其實就是「打黑槍的狗腿子」。荀彧大約知道彼時的三公已經變味兒,所以堅持拒絕合作。
其三是荀彧在建安十三年(208)之後,便徹底失去記載,直到忤旨被殺。
是年曹操南徵劉表,荀彧為曹操出了人生中最後一條計策,之後便徹底失去記載。
考慮到其年齡、智術、地位;遭到廢放疏遠,無疑是因為之後「再度逆鱗」。其「侍中」與「尚書令」職務被華歆(曹操的另一個狗腿子)代替,自己則被「明升暗降」為光祿大夫。
歆至,拜議郎,參司空軍事,入為尚書,轉侍中,代荀彧為尚書令。--《魏書十三 華歆傳》
即使在曹魏士人的筆下,荀彧的政治立場也是非常特殊的。
魏國建立後,郎中魚豢撰紀傳體斷代史,將人物分為兩類。一類是曹營人物,入《魏略》,另一類是「漢臣」與「異見人士」,如劉備、孫堅、董卓、呂布等,入《典略》。
有趣之處,是荀彧入了《典略》,卻未入《魏略》。
可見,在曹魏敘事的語境下,荀彧並不被魏人看作「魏臣」,而是「漢臣」。
彼時其「不以道終」的慘劇,人盡皆知。陳壽因為西晉初年荀氏把持高位,只好遮掩為「憂死」;而在《魏氏春秋》、《後漢書》等記載中,則明確指向為「鴆殺」。
荀軍師的「不得已」
山上有直樹,世上無直人。
荀攸是荀彧從子,即比叔父大了六歲的「大侄子」。
荀攸的政治立場與二位叔父(悅、彧)相似,皆「痛恨奸臣、心存漢室」。
雖然荀攸每戰隨徵,奇謀百出;但其對待曹操嬗代的牴觸態度,是顯而易見的。
至少有三處佐證。
其一是荀攸在長安時,因憎惡董卓專政,與鄭泰、何顒、伍瓊等人密謀殺卓。
攸與議郎鄭泰、何顒、侍中種輯、越騎校尉伍瓊等謀曰:「董卓無道,甚於桀紂,天下皆怨之,雖資強兵,實一匹夫耳。今直刺殺之以謝百姓。」--《魏書十 荀攸傳》
董卓無道、荀攸謀誅之
董卓之惡,僅僅是奸亂宮人、盜掘帝陵、殺害士族;尚未演化到「廢漢自立」。與卓相比,曹操無疑是有過之無不及,性質更加惡劣。
嫉惡如仇的荀攸,面對董卓僭越、都密謀殺之,面對曹操「在稱帝邊緣不斷試探」的醜行,心中作何感想也便可想見。
其二是荀彧「前後十餘次」拒絕曹操的三公誘惑時,中間人便是荀攸。
太祖欲表彧為三公,彧使荀攸深讓,至於十數。--《彧別傳》
換言之,彼時曹操威脅著要把三公帽子扣在荀彧腦袋上,藉此逼荀彧進行妥協,而荀彧已經厭惡到不願與曹操見面,而使荀攸充當「聯絡人」。
「為叔父代言」的荀攸,政治立場一目了然。
其三是荀攸生前手稿「無故散佚」。
攸臨終,將一生的「軍旅手稿」託付鍾繇,令其撰寫彙編。而「鍾繇寫到一半便病死了」。
公達(即荀攸)前後凡畫奇策十二,唯繇知之。繇撰集未就,會薨,故世不得盡聞也。--《魏書十 荀攸傳》
實際上述說法完全扯淡,是隱諱之語。
鍾繇活了八十歲,在荀攸死後又活了十六年。豈有十六年寫不完一本手稿的道理?連裴松之都嘲笑「此有何難」。可見此事本就是諱言。
臣松之案:攸亡後十六年,鍾繇乃卒,撰攸奇策,亦有何難?而年造八十,猶雲未就,遂使攸從徵機策之謀不傳於世,惜哉!--《三國志》注
合理的解釋,就是荀攸手稿中,應該有大量「心向漢室」的詞句;甚至對荀彧暴卒以及篡代隱秘,亦可能有所洩露。鍾繇是個人精兒,這種東西哪敢彙編,故不了了之。
荀攸在建安十八年(213)的《魏公勸進表》中,名列首位,署名是「中軍師、陵樹亭侯荀攸」。可見其在叔父被殺(212)後,已經完全「躺平任嘲」,為「保全家門」而向曹操妥協。
於是中軍師陵樹亭侯荀攸、前軍師東武亭侯鍾繇、左軍師涼茂、右軍師毛玠、平虜將軍華鄉侯劉勳……等勸進。--王沈《魏書》
畢竟隨著年齡見長,人的顧慮也往往增多。昔日「討暴堅壘、有不可動之節」的于禁,暮年不也「貞婦失節」了麼?年輕時欲「殺卓自效」的荀攸,面對「時代的洪流」與二位叔父「相繼憂死」,也無可避免選擇了一條現實的道路。
須知,三國魏晉時代的「二桿子硬漢」,結局大抵都不好。
夏侯玄、王經、嵇康等人的慘劇即將上演;而陳泰(陳群子)因「高貴鄉公之難」不與司馬昭妥協,亦慘遭殺害,導致顯赫百年的潁川陳氏,驟然消弭無名。
太丘長陳寔、寔子鴻臚紀、紀子司空群、群子泰四世,於漢、魏二朝並有重名,而其德(即家族名望)漸漸小減。--《博物記》
陳泰剛直,司馬昭隱誅之
荀攸的「帶頭勸進」令曹操十分滿意,魏國建立後,遷尚書令,繼承叔父(即荀彧)故職。
魏國初建,(攸)為尚書令。--《魏書十 荀攸傳》
只不過荀彧的尚書令是供職於「漢朝尚書臺」,荀攸的尚書令是供職於「魏國尚書臺」,可謂「殺人誅心」。
小結
有道是「剛者易折、柔者長存」。荀氏叔侄兒三人的人生履歷,便是其生動佐證。
潁川門閥精研刑名,與魏武「貴法術」不謀而合,是其創業初期的核心助力。二荀舉薦的人才,入為卿相,出做郡守,權傾半朝。
註:刑名亦稱「形名」,講究名實相符。早期刑名傾向法家,後期轉為玄學。此處不再展開。
諷刺之處,是鍾繇、陳群、郭嘉、戲志才等潁川人無一例外是「嬗代大謀」的支持者;首領荀氏反倒成了「不識抬舉」的異類。
大概是「受困於盛名」,受到儒學影響的荀氏,不可避免存在「心存漢室」的主張。為此與野心日盛的曹操產生了嚴重分歧。
作為獻帝侍講的荀悅,最先死去。考慮到其《漢紀》開篇透露的濃鬱「大漢情節」,死於赤壁之戰翌年(209)並不足怪。因為在統一無望的情況下、曹操的「心態轉變」也恰始於此。
作為曹營前期的二把手,荀彧在赤壁之戰去年(207)亦與曹操鬧翻。
彼時其前後十餘次拒絕魏武的「三公之賜」,甚至逼得曹操另闢蹊徑,為其加食邑二千戶,使為「外姓之首」。然而赤壁之戰後,荀彧卻依然消失記載,可見其立場並未軟化,直至被鴆殺。
在目睹二位叔父先後喪命(荀悅死因待考)的慘劇後,荀攸的立場轉變得相當徹底,甚至帶頭勸進,諂媚嘴臉溢於言表。
然而壯年時「謀誅董卓」以及身故後「鍾繇撰寫未就」的蹊蹺,卻依然透露了荀攸「憎惡篡臣、心存漢室」的事實。
有道是醫者不能自醫,荀氏若知自己舉薦的人才,全都望風承旨、做了曹魏嬗代路上的鷹犬爪牙,不知是否有過些許懊悔?
最為諷刺之處,是被魚豢寫進《典略》的荀彧,在曹魏滅亡的最後一年(鹹熙二年 公元265),在司馬炎授意下,被追封為「太尉」。
太祖饋彧食,發之乃空器也,於是飲藥而卒。鹹熙二年,贈彧太尉。--《魏氏春秋》
彼時西晉尚未建立,而漢朝已經滅亡。可知荀彧之「太尉」,非漢非晉,而是魏臣。且太尉位居三公,即曹操當年「廢三公」時特意廢掉的職位(保留了丞相與御史大夫)。
註:可知當年曹操為荀彧準備的、當是太尉之職。
荀彧在死後半個世紀(212-265),依然沒有逃脫自己的宿命。自詡「大漢忠良」的荀彧,在「大魏篡臣」司馬炎的指使下,被迫戴上了自己當初「屢次拒絕」的三公帽子。
更不用提,荀彧的帽子上,刻的還是「大魏」而非「大漢」。
人的命運,有時就是這麼荒悖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