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從東山牽了一對種羊。是兩隻黑山羊,全身光滑、油亮,像是披著黑綢緞子一般。
老舅站在羊圈邊上,看著這兩隻自己精心挑選來的優質品種羊,像是老師看著自己的得意門生,眼裡放光。
起初,那兩隻羊和我們本地羊涇渭分明地分開了一道三八線,警惕地依著牆角而立,和那些老住戶們保持著相對安全的距離。本地羊並不識得什麼三八線,它們仗著羊多勢眾,向這兩個不速之客頂角示威。年輕氣盛的黑公羊可不是好惹的,奮起抗擊,發了幾次羊威後,本地羊們乖乖地給它們讓出了半壁江山。
老舅在這對種羊的身上寄予厚望,給它們餵獨食,豆餅、馬鈴薯拌的飼料每天輪換著喂,巴望著有朝一日它們變出一大群優質的小黑山羊來。
漸漸地,那兩隻羊變得毫無顧忌起來。它們就像兩個大學生情侶一樣形影不離,旁若無人地親近彼此。它們把整個羊圈當成了相親相愛的領地,有哪只羊膽敢驚擾了它們的好事,黑公羊會毫不客氣地用尖角問候它的肚皮。
圈養了些日子,老舅估摸著該給它們出去舒展舒展筋骨了。老舅讓它們隨著羊群進了山坳,頭幾天,它們和別的羊兒一樣,早上出欄,日落時循著老路歸欄。
老舅以為大可放心地放牧它們了,可是,它們竟雙雙私奔了——這當然只是我們的猜測。那天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老舅把羊群趕進草兒豐美的鷹山坳裡,讓它們自由活動後,自己倒頭回來忙活別的。傍晚,老舅進到山坳裡,把羊群往回趕的當兒,發現那對情侶羊失蹤了。老舅把山坳尋看了個遍,哪裡有它們的半個影兒?
老舅把羊群趕回了圈,起初也沒太在意。先前也有過這樣的先例,某個羊不歸隊,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老舅把羊群的大部隊趕到山坳裡,掉隊者自然而然就歸隊。這就是山坳裡放羊的好處,又不是茫茫草原,羊們能跑哪兒去呢?這回走失的是一對兒,頂多也就鑽到哪裡幽會去,能跑得出山坳的掌心?再說了,老舅對它們可不薄,它們也沒來由叛逃出走的。
這回,老舅想錯了。
第二天,那對情侶羊沒回來。
第三天,那對情侶羊還是不見影兒。
兩個月過去了,山上見秋風了,草大片大片地枯黃,山塘水也乾涸了,山坳變得空蕩蕩的。老舅開始把羊兒圈養起來,不再把它們往山坳裡趕。
那對兒情侶羊就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早上,老舅在清理羊圈。那兩隻羊愔愔然地朝羊圈這邊走來,它們一見到水槽裡的水,再也顧不上旁的,吧唧吧唧地啜飲起來。
初見到這兩隻羊,老舅又驚又喜。它們比剛出走時高大了好些,只是毛色乾枯,像秋天的茅草。老舅不動聲色地坐著,兩隻羊膽子漸大了起來,心安理得地飲著水。老舅把水槽往裡移動,它們也跟著一步一步地往裡面移。
到了羊圈裡,老舅突然站起來,把它們身後的羊圈門關上了。
老舅對我說,馬上打電話叫你小舅他們來,說羊圈這邊有情況。
小舅他們匆匆趕來了。
老舅叫小舅他們用繩子把那兩隻羊牽起來,吩咐道,叫鎮裡的何屠戶這就來,這對羊巴羔子!留不得了。
我問老舅,怎麼留不得呢?老舅說,它們和無意走失的羊不一樣,這種羊要是留下來,指不定哪一天,它們會把整個羊群帶散帶丟。
何屠戶很快就來到,用手翻了翻黑公羊的毛皮,說毛幹,色也差,只給了個很低的價。
老舅還是讓何屠戶把那兩隻羊牽走了。
小舅他們說,當初為了換回這兩隻羊,給東山那邊牽了五隻肥羊哩。虧大了。
和羊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老舅卻說,值得,養羊的人眼裡不能只有一兩隻羊,要有一群羊。
(文: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