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張辰亮:為神奇自然寫下簡單筆記
上海、杭州、北京……被稱為「科學網紅」的張辰亮,帶著他的新書《海錯圖筆記》轉了一圈,年初回到了北京。各地的讀者見面會上,都能看到他為讀者妙趣橫生地鑑定、解讀古書中的海洋生物。臺下的讀者有老有少,卻因為對大自然的熱愛而聚在一起。張辰亮則一副波瀾不驚的沉著樣,面無表情,話語卻暗藏包袱,不時引得讀者捧腹大笑。
見到張辰亮那天,窗外的寒風仍在樓宇間呼嘯,而他家的客廳內,滿眼蔥鬱的綠植,正和他一起享受午後的暖陽。似能意會綠植心事的張辰亮在我來到前已泡好紅茶,精心備下了茶杯和他的博物故事。
愛養蟲子的好奇少年
張辰亮是北京孩子,從小生活在大屯。那時候家附近有工廠,周圍大多是五六層的宿舍板樓,灰牆灰瓦的,沒什麼看頭。
他最喜歡去姥姥家玩兒。為什麼?因為姥姥家門口唱大戲呀!
原來姥姥家在十裡堡,那裡有火車道、菜地、河溝、蘆葦。隨便一個地方就是天然的舞臺。這齣戲沒有導演,純粹是大自然的安排,連演員也是即興表演。他翻開磚頭,看到一隻被「拍死」的蜘蛛,伸手一碰它卻跑了,行動極快;他在這裡看到了蝴蝶蛹,滿心歡喜地等待蝴蝶飛出,卻最終發現近100多隻蜂的小幼蟲死在裡面。
這個自然的世界簡單又神奇,在張辰亮心裡不斷閃耀著光芒。
張辰亮的母親是學校的數學老師,所以很早就發現了孩子樂於觀察的愛好,並鼓勵他自己尋找答案。學校的圖書館也讓他從更多角度了解這個簡單又神奇的自然界。
「有一次雨後,我看蜻蜓在水坑裡款款飛旋,不時將細長的尾巴彎成弓狀點進水草叢中,水面因此擴開一圈圈波紋。我就很想知道蜻蜓在做什麼。」在圖書館翻開昆蟲的少兒讀物才知道,蜻蜓點水就是在產卵,卵直接產入水中或水草上。卵孵化出來的稚蟲即水蠆,它常伸出勾狀帶爪鉤的下唇,捕捉水中的蝌蚪為生。
這是從大人口中不一定能得到的知識。「所以小時候的圖書館就滿足了我對世界的大部分好奇。」這個世界一旦敞開,張辰亮就看到了表面之下隱藏的眾多有趣,它們成為他緊張學習之外的調劑。
很多成年人都記得小時候常在大樹上爬著的手指大小的綠蟲子,肉肉的,還有著小爪子。男生經常抓起來,用來嚇唬女生。張辰亮也抓過——為了寫觀察筆記。
「我知道那是天蛾的幼蟲,平時在樹上,掉在地上後會鑽進土裡化蛹,最後成為天蛾飛走。每個階段它的顏色都是不一樣的。我到現在為止就見過一次那麼美麗的蛻變。」一天,張辰亮逮住了一隻幼蟲,在魚缸里舖上土,幼蟲自然就鑽了進去。
等再次打開時,眼前的場景讓張辰亮著實震驚了一番:幼蟲的頭部是紅色的,身體是綠色的,透明如翡翠,尾部則呈現為褐色。「那就是天蛾幼蟲正在化蛹的過程。尾部已經完全蛻變,身體正在蛻變,頭部還未發生變化。不同的幼蟲顏色會不一樣,但大概的生長模式都是一樣的。」
從那之後,家中角落裡開始慢慢出現小昆蟲的幼蟲:磁帶盒裡、魚缸裡、陽臺上,瓢蟲的卵、螳螂的卵、趴在葉子上的蚜蟲……在很短的時間內,各種小昆蟲完成了生長的過程,被張辰亮細細觀察之後,寫入日記,並最終放飛。
「但小時候還是停留在感性認識上,都是雜亂地知道些小知識,沒有形成體系。」
隨著觀察和了解的深入,表面上的知識顯然不能滿足這個成績優秀學生的好奇心。
上高中時,張辰亮找來了大學的普通昆蟲學教材,並在網上找到了「中國昆蟲愛好者」和「大自然社區」兩個論壇。從潛水開始,慢慢地和專業的碩士博士交流,也從他們那裡知道了更專業的知識來源。
「我之前看的書多是日本學者寫、臺灣學者翻譯、大陸出版。這就存在知識水土不服的問題,比如研究方法,比如命名規則。」有一天,學者們在論壇裡討論鍬甲——一種雄性長大長牙、夾人特別疼的昆蟲。看過照片之後,張辰亮疑惑不解:這不是鍬形蟲嗎?為什麼叫鍬甲呢?
網友回復他,鍬甲是大陸的叫法。大陸的學者通常以命名規則來體現昆蟲的科屬目等特性。例如鍬甲等名字中帶「甲」的昆蟲,都是鞘翅目的,身體外部有硬殼,前翅是角質,厚且硬,後翅是膜質。「想要了解中國的昆蟲學,就要使用中國的昆蟲學語言,才能和大家進行溝通。」
為科學打廣告的博物小亮
大年三十晚上,網友貼出了一張自家檸檬樹的照片,葉子上有著薄厚不均的泥土,同時在微博上喊話《博物》雜誌:我家的檸檬樹怎麼了?
《博物》雜誌的官方微博在回覆中寫道:「你不給它洗澡,太髒了,髒得出包漿了,包漿變成皮殼,最後皮殼都裂開了,樹說我可算喘口氣兒了。」
《博物》是《中國國家地理》的子刊,被稱為《中國國家地理》的青春版,主要的閱讀人群就是學生。這個官方微博的管理者就是張辰亮,「博物君」則是網友們對雜誌官方微博的暱稱。
張辰亮曾經也是《博物》雜誌的忠實讀者,在2004年上高二時還被評選為博物少年進行報導。如今作為這個雜誌官微的管理員,他每天與網友保持著將近2000條的互動,用他的話說,這是為科學打廣告。
看起來輕鬆,但當時決定做科普時,也有些無奈。2006年,剛上大一的張辰亮就創辦了南京農業大學昆蟲協會,與志同道合的同學共同切磋。在中國農業大學攻讀碩士研究生時,他選擇了研究半翅目昆蟲,並專注於臭屁蟲的研究。但隨著研究的深入,張辰亮發現科研變成了每天做研究、看英文文獻、用大眾看不懂的一套語言去寫學術論文。「就我而言,我不希望把一個本來的愛好變得枯燥,所以就選擇了科普。」
2011年,研究生在讀的張辰亮來到《博物》編輯部實習,接手的第一項任務便是運營當時僅僅2萬粉絲的官方微博。「我當時還在實習,就把這麼重要的任務給我了,所以我很用心。」張辰亮說。
為了增加微博的親和力,張辰亮一改官微謹小慎微、一臉嚴肅的面孔,增加內容的趣味性,努力「賣萌」。可慢慢的,無話不萌,讓人讀了不斷起雞皮疙瘩。「我覺得官方微博能夠吸引粉絲,應該在於真實。賣萌只是一個人的一個側面,就像我喜歡昆蟲,也只是我的一個側面。一個人不可能每天每一句話都在賣萌,虛假的『親切』再親,最終還是會被人嫌棄。」
一籌莫展之際,編輯部交代給了這個實習生新的任務:嘗試回答網友發來的提問。跳出窠臼,張辰亮有了明確的方向,開始充當起網友的生活百科全書,解答各類問題。同時,張辰亮開始注重將官微人格化、立體化,「我想讓它有感情,不讓人覺得是在裝。哪怕是幽默,也只能是一個側面。」於是,張辰亮又多了個高冷的科普男神的稱號。
「博物君,這是什麼蛇?有毒嗎?」照片裡是盤作一團的褐色條狀物,評論裡一堆驚恐的吱哇亂叫。
——博物君答:「繩子。」
一隻灰色大鳥在防盜窗上築巢,「博物君,這是什麼鳥?我該怎麼做?」
——博物君答:「珠頸斑鳩,愛在人類窗臺上孵蛋。你什麼都不用做,趁它外出時把那半倒不倒的花盆扶正了就行,我看著難受。」
在不斷的互動中,張辰亮加入了北京男孩特有的大膽:可能是冒犯,可能是諷刺,也有可能是揭短,但他們都是出於一個普通人的真實表現。這樣一個立體而有性格的官微慢慢得到了廣大網友的認同和接受。
網友們對張辰亮的喜愛溢於言表,經常拿他開玩笑,他則一概接受。每天《博物》雜誌的微博都會跳出幾千個新提問。千奇百怪的動植物照片、「來不及拍照」的手畫生物,還有「夢裡見過的怪獸」,地攤裡的真假古董,匾額上的甲骨文……幾千個@「滴滴」叫著,等博物君一一投喂。
每天他還會挑選幾條提問轉發,粉絲們戲稱為「被翻牌」。這些「被翻牌」的微博,或因物種奇特,或因回答機智,平均五條就有一條點讚破萬。張辰亮的「翻牌」標準是:「首先這個東西得很好玩,或者我能答得很好玩。其次要有代表性,也是他們想問的,所以轉出來大家一看。」
一路歡笑高歌,《博物》雜誌的粉絲量從最初接手時的2萬,如今已超610萬。那個沉默羞澀的年輕人,也娶了妻生了女兒,但內心世界並沒有什麼變化。這個由昆蟲而起的樂趣,只是從一人獨享變成了眾人共享。
破案《海錯圖》
「水母以蝦為目,有人要撈它的時候,蝦就提醒它沉下去。但我一直沒見過,直到有一次網友發來照片,我一看還真是!然後就把這張照片放進我的《海錯圖筆記》裡了。」張辰亮手中拿著的《海錯圖》幾乎被小紙條貼滿,很輕易就可以在《海錯圖筆記》中找到對應的章節。
從昆蟲到海洋生物,看似相隔甚遠,實則在一個圈裡。張辰亮說,除了專門從事研究外,只有新入門的人會單獨地在一個領域。「這個圈子其實都是相通的,你要想養昆蟲,就得知道它吃什麼草,有沒有可替代的草料,它生長在什麼環境,它的天敵是什麼等等。」一個個圈子觸類旁通,就融合在了一起。
從小時候起,每去海邊旅遊時,張辰亮都直奔沙灘最邊緣的礁石區。「礁石區的生物密度遠大於陸地,海洋的生物密度比礁石區還大。所以翻開礁石,眼前的場景都會讓我很興奮:石頭上附著藤壺、海藻,石縫裡藏著小螃蟹,積滿海水的石窩裡滿是伸開觸手的海葵、傻頭傻腦的小魚、背著螺殼的寄居蟹……」即便是結婚後去泰國旅遊,妻子逛街購物時,張辰亮也會趁機溜到海邊浮潛,觀察水下生物。
張辰亮入職《博物》雜誌後,經常負責專題的稿件撰寫。那些積攢下來的筆記就派上了用場。「我去各地出差都會去菜市場看看,有時候為了專門看一種水產,早上五六點就要去,因為有些水產是飼料,去晚了就被拿去餵食了。」
一點點積累下來,就成了《海錯圖筆記》。《海錯圖》的作者叫聶璜,出生於明末的杭州,是一位畫家兼生物愛好者。康熙年間,聶璜遊歷了河北、天津、浙江、福建的很多沿海地區,考察海洋生物,每看到或聽說一種生物,就把它畫下來,之後再翻閱書籍進行考證,並採訪當地漁民來驗證真偽。書成後一直流於民間。雍正四年,這一年的皇宮檔案記載,太監蘇培盛把《海錯圖》帶入了宮中。後在故宮文物南遷中,全套四冊書分了家。現在前三冊《海錯圖》留在了北京故宮,第四冊則藏於臺北故宮博物院。
「《海錯圖》一開始就沒打算給皇家欣賞,所以與同時期的其他畫作風格完全不一樣。」張辰亮說,正是這種與眾不同,讓他初見《海錯圖》就被迷住了。
十幾年前,還在上中學的張辰亮去故宮玩,在書畫展區的一排動物畫譜前觀察了許久,「就快扎進去翻了。沿著展臺看過去,第一本是《鳥譜》,裡面是精美絕倫的花鳥畫;第二本是《鵓鴿譜》,各種古代觀賞鴿;第三本《獸譜》則畫了各種走獸,裡面有一張是一頭黑豬。當時我覺得有點好笑,一頭豬也值得畫進皇家畫譜?」
再往前走,張辰亮被眼前這奇怪的畫風吸引了。「看到最後一本《海錯圖》時,那頭豬已經完全不算什麼了。畫譜裡全是稀奇古怪的海洋生物。動物的神態十分卡通,可又一本正經的學究樣子,不能說是工筆畫,更不能說是漫畫。這些動物好像在現實中也都有原型,比如有一幅說是『井魚』,畫了一隻頭頂噴水的大海獸,一看就知道原型是鯨魚。」
上學時只能閱讀書籍,工作後要為雜誌撰寫和策劃海鮮類稿件,張辰亮有了去各地沿海探訪、在珊瑚礁海域浮潛、拍攝海洋生物的機會,年少時產生的對《海錯圖》的興趣卻一直未減。2014年,《海錯圖》被故宮出版了,張辰亮立馬跑到神武門旁的售賣點買了一本。
「錯是種類繁多錯雜的意思,漢代以前,人們就用『海錯』來指代各種海洋生物。當天我就看完了這本書,不愧是海錯圖!」張辰亮介紹,《海錯圖》很有現代博物學風格,每種生物所配的文字,既有觀察記錄,又有文獻考證,並配趣味「小贊」一首,讀來令人興致盎然。
但張辰亮也對書中的內容有所保留。「因為有些動物聶璜並非親眼所見,而是根據別人描述繪製,外形和生物習性的記載也就真假混雜了。」但這些質疑也促成了他進行考證:「我可以從文字和畫中發現蛛絲馬跡,辨別真偽,然後推理分析,鑑定出畫中生物的真身。這就像破案一樣,非常過癮。」
一如說這話時的條理清晰,張辰亮從2015年夏天開始將關於海洋生物的探索進行合併,專門從今天的生物學的角度,對《海錯圖》中的生物進行分析、考證。在這期間,除了翻閱各種資料,他還去過遼寧、福建、廣東、廣西、天津以及日本、泰國等地實地考證。一年半過去了,不知不覺也寫了30篇文章。「我就先把手頭有的東西集成冊,讓大家看著玩兒。看完後,如果讀者覺得這是一本有意思的書,那我就很高興了。」
不問有用嗎,只為我喜歡
幾天前,張辰亮剛剛收穫了他高顏值的「小棉襖」,升級為父親,由此開啟了人生新的階段,不免思緒良多。
「11年前大學新生報到,我們一個班30多人一多半是調劑過來的,一些同學對昆蟲學一無所知,而且男少女多,大多對昆蟲不感興趣。」張辰亮則按照老師的要求捕蟲子、做標本、寫觀察筆記,因而他的書本成了期末考試時的搶手貨,同學們考試通過也多需要找他幫忙辨認昆蟲。
畢業後,大學同學天南海北,各自成家立業,僅有很少一部分從事植物保護或昆蟲專業的科研和科普。「我現在想,當時的植物保護以及昆蟲學其實還未被大家認同。比如學金融、學法律,都知道畢業後幹什麼,但我這個專業回答不了。」
昆蟲種類佔自然界中生物種類的五分之四以上,遠遠超過植物和微生物。可以說,沒有了昆蟲,就沒有了大自然的生物多樣性。因而在歐美國家,喜歡昆蟲是一個很高雅的愛好,荷蘭、美國甚至還舉辦過昆蟲節。
「對我來說,昆蟲也好,海洋生物也罷,我知道這些,不是因為它有用,就是因為喜歡。」因為喜歡,張辰亮才不斷了解這些有趣的知識,並傳播給大家,解決大家的困惑。「之所以被問到『有什麼用』,是因為喜歡昆蟲或者博物的人還沒有那麼多,還是一個小世界的愛好。但這個世界又格外簡單,只需要觀察和了解就好,純粹是知識層面的探討,遠離了世俗紛擾。因為壓根它就是個興趣,不是以有用為目的呈現的。」
小時候,張辰亮在樹上逮了一隻很漂亮的蟬,他問身邊的父母、老師,又查書,卻怎麼也找不到答案,後來在論壇裡,才知道它叫斑衣蠟蟬。「我現在就扮演了那個回答問題者的角色,成為大家的博物君。」
張辰亮的生活因此很簡單,面對網上的提問盡力回答,不懂的去查找資料,但如果有人不懷好意地攻擊,他也不會陷入罵戰之中。「其實有610萬粉絲這件事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很好地交流,但另一方面有時候也很難駕馭。」
數日前,張辰亮接到了一封來信,對方是南方一座小城的高三學生,他倆有著同樣的愛好,想要報考北大生命科學的相關專業。但學生問:「這是不是不務正業?」
「我現在做的科學傳播,就可以實現自己的價值。我的存在對別人是有意義的,我不覺得這個愛好是不務正業。」張辰亮說,這既是給學生的回信,也是給即將而立的自己的一個交代。(李祥)
(責編:宋心蕊、趙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