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徵:如果阿飛能夠一直耽溺於及時行樂的人生,我們也許可以就此下結論,說他的「口口聲聲尋母」、「遲遲不見行動」背後,不過只是把「生身母親」當作混跡濁世的一個藉口。所謂飛翔,也只是他編出來的一個莫須有的故事,除了自欺欺人之外別無意義。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每當激情過後,他獨自一人仰臥在床上,總會下意識地想起那個無腳鳥的故事:「聽人家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這麼飛啊飛,飛累了就在風裡睡覺……這種鳥一世只可以落地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永不停止的追尋。在一邊自我墮落一邊自我拯救的旅程裡,雖然找不到愛,他卻一直沒有放棄過對自我意義的渴望與追尋。他曾經藉助聲色男女來證實自己的存在,但是漸漸地他發現,這些東西只能讓自己生活得更不真實。在這種主體性被物化的生存狀態下,他開始感覺到一絲「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無所事事,沒有能力去愛別人,得到的愛又不是心頭所想;有的只是浮華與輕薄,虛飄飄地不著地,整個人仿佛只是exist(存在),卻不知道怎樣才是live(生活)。骨子裡始終潔身自愛不能自棄的阿飛,越來越覺得,所有的飲饌聲色、啼笑憂歡,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色相越是紛繁眩目,他的心就越空;一想起心底裡的某些東西,即便身處活潑的歡宴,也立即感到無邊的寂寥,興味索然。不,不,他要的根本不是這些。
遠方的生身母親,不是什麼彼岸,也不只是一個藉口,她更是一個象徵,象徵了阿飛真正想要的東西:他的自我,他的靈魂,他存在的意義。母親的腹胎,是他的自我和靈魂的始源地,所以這個「生身母親」的意象,自然而然地在他的下意識裡成為「自我」和「靈魂」的象徵。也許在其他人看來,所謂的自我、靈魂,相比於權、勢、財、利、情,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但是這個在別人看來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對阿飛來說卻具有無比重大的價值。他的這份自愛,並不是水仙子式的自傷自憐,而是想自我證明,為自己的存在追問一個意義。但是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在他的四周,不乏一些扎紮實實生活著的人。或是有著穩定職業的男人(警察、海員),或是盼著結婚的女人(蘇麗珍);就連爬落水管上下樓、形似竊賊的朋友和當舞女的露露,也都對愛情深信不疑。而他呢?既不可能去做一個平凡的職員,又無心為紮實的人生(愛情、婚姻)經營。他身邊的另外一群人,則是一些社會邊緣人物,例如頻繁出現的妓女。或在香港,或在菲律賓;或矜持,或俗豔。她們是肉慾的象徵,而阿飛最執著的東西,卻是他自己的靈魂。——在阿飛和妓女的廝纏中,我們可以見到靈與肉的含蓄映襯。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世俗的人,一切的權欲、物慾、利慾,通通跟他扯不上關係。即便在沒錢的時候也還是把錢看得很淡(在隻身去菲律賓前途未卜之時把唯一的財產:一部汽車,送給朋友)。同時因為信不過感情,連情慾也是淡淡的可有可無。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在人群參差錯落的對照之下,益發顯出他的不實際。終於,意義失落。「自我」的難題,日日逼近,而他,根本找不到「意義」。他的自我,他的靈魂,他的意義,和那個遙遠的生身母親一樣,只是一個美好而空泛的理想。走不了非凡之路的理想主義者,於是在人生面前感到了自己的平凡和無奈。阿飛背負著沉重的靈魂,等待著從天上降下來的改變,等待那永遠不會到來的脫胎換骨的一天。他心裡早已知道是無路可走,遲遲不肯承認,不肯面對現實,是始終執拗著不願捨棄對「自我」的追尋,哪怕希望渺茫。
時間一長,所謂的自我追尋不但未能逾越身體的遲滯,反而成為禁錮。那些無法自抑的渴望,在無數不眠的夜晚積蓄成愁,無處排遣,就只好向內轉,加壓在自虐上。——不能容許自己完全不作為,就以自虐的作為填補了等待的空虛。這自虐的結果,呈現在阿飛身上,便是病態的陰鬱。心與身體的不和諧,使他陷入晦暗不明的壅塞的憂傷,常常感到莫名的悵惘,永遠沒有純粹的快樂。這不能哭、不能忘的磨人的愁緒,正如《詩經》中的《柏舟》一篇:「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飛翔,其實他的翅膀早已經折斷了。「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實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這隻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臨死前,他終於肯承認。這樣斷然地否定了自己的全部,多少有幾分悲愴,雖然事實正是如此。企圖掌握自己命運和命運不可把握之間的悖論,在生命結束的一刻,再次凸顯。既然對自我的追尋註定了會是永遠的未完成,那麼就只有靠死亡,讓生命消失,讓這伴隨生命而來的「自我」隨之消解。心靈的喧騰不安在這一刻復歸淡定,從此再不需要為「自我」的難題掙扎。愛與自我的追尋之旅:「聽人家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這麼飛啊飛,飛累了就在風裡睡覺……這種鳥一世只可以落地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開始的時候,誰也不知道那隻鳥為什麼會在那裡,它為什麼要飛。一度我們以為他是在尋找他的生身母親,尋找一個彼岸世界;後來我們又以為那不過是他編造的一個,能使自己安心混跡濁世的藉口。現在我們終於知道,他從落地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要不斷追尋那一份失落了的愛與自我。而「生身母親」,不過只是一個象徵的符碼。「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實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這隻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他想一生飛翔在這個愛與自我的追尋之旅,可惜他不但是無腳的鳥、無根的人,他的羽翼也早已折斷了。對於一個畢生旨在飛翔的人來說,這折翼的人生,可不是「一生下來就已經死了」!那愛與自我的失落,也終於成了生命中永遠的遺憾。借著這個飛翔的寓言,《阿飛正傳》究竟想告訴我們什麼?
曲終人散,它始終也沒有給出對「自我意義」問題的答覆。也許它只是想向我們展示一種「永恆的人性困境」,而不願對具體的人事妄加褒貶。這「不下定論」的姿態,拒絕了斬釘截鐵的答覆,與此同時,另一個更為意味深長的啟示逐漸浮出水面——我想,每個人的價值取向,是無從對他人解釋清楚的。也許是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也許眼高手低沒有能力實現;也許只是自欺欺人的堂皇藉口;或者根本只是迷戀虛無——但是每個人獨特的靈魂,都應該得到尊重——尤其是他自己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