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DT人類研究所」(ID:dt-hub),作者:鍾宛彤,設計:戚桐琿、鄒磊,編輯:老王、小唐,36氪經授權發布。
2008 年前後,QQ 空間裡風靡過一個非常神奇的群體:殺馬特。他們留著五顏六色的長髮,喜歡畫很濃的妝,穿「個性」的衣服。那時候殺馬特還被特指是「 90 後非主流」。但殺馬特流行沒多久,就被主流審美視為異端,和腦殘劃等號,龐大的殺馬特家族也很快就消失在大眾視野裡。
十多年後,一位導演用一部紀錄片,以幾乎為殺馬特「平反」的姿態,把這個被遺忘的群體又重新帶回到大眾面前。這部叫作《殺馬特我愛你》的紀錄片,講述了 70 餘段殺馬特個人史。片中最大的殺馬特現在 30 多歲,已經不立頭髮,但他懷念家族的溫暖,一心希望殺馬特復興。
為了理解殺馬特是誰、如何產生又式微,以及這群人為什麼重要,我們和導演李一凡聊了聊紀錄片內外的故事,並以口述的方式記錄了這次對話。
在中國底層也存在嬉皮士、朋克那樣的反抗精神,這個猜想使李一凡感到興奮,並找到「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第一次見羅福興,我心裡就有點打鼓。
審美自治、審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我開始想的都是這些事兒,我希望能夠挖掘出特別精彩的那種抵抗,那種文化的、獨立性的——就是所有搞亞文化的人都盼望看到的意志。
我沒看到這些意志。羅福興很宅,大部分時候躺在床上玩手機,一天十五六個小時都在床上。2016 年左右,殺馬特被打到鄙視鏈最下端幾年以後,殺馬特變得非常稀少,甚至他自己認為已經沒有了。
羅福興那時候還是挺失落的,他自己都剪了短髮。
和他聊天我發現,殺馬特最早都是玩《勁舞團》的。比賽時有很多家族,大家都玩非主流,殺馬特其實是一個小家族。羅福興就把自己掛到那些大家族下面,比如葬愛殺馬特家族、殘血殺馬特家族,他就到處掛。
到了 2007 年的時候,頭髮玩出圈了。羅福興又挺會利用網絡,他最早去百度百科搞評比,衝到第一,就出名了。外面也不太明白,見著這種玩頭髮的都叫殺馬特。到後來名字反而顛倒過來,成了殺馬特葬愛,殺馬特殘血,殺馬特 xx 。
每個玩殺馬特的人都有七八 QQ 號,他們還把一些日韓明星放進來,顯得隊伍龐大。QQ 空間有黃鑽、貴族什麼的,後來他們開玩笑,就成了殺馬特貴族。羅福興被尊稱為教父,相應就有副教父、副創始人、助理創始人、總裁等等。
大家普遍認可羅福興是殺馬特這個名字的發明者,但其他的完全是糊塗帳。那是一個家族發明的時代,家族遍地開花,大家都是創始人。
我很怕掉進一個陷阱,像網絡上有些人一樣一天到晚講殺馬特到底是誰搞出來的。試圖變得那麼宏大的時候,可能反而很愚蠢,真實性就要打折扣。
所以我就做個人史。我想知道每個殺馬特是怎麼開始、怎麼來的,他們最早是怎麼碰到這個家族的。
另外我還有一個興奮,我其實特別想拍工人。之前我嘗試過兩個相關的題材,一是《勞動合同法》,二是借豬肉探討城鄉關係,但都沒有成。看到羅福興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工人的事。
↑ 2018年12月,貴州畢節,李一凡與拍攝對象
在大多數殺馬特在沿海地區的小廠,從事只要培訓一天半天就能幹的流水線工作,每天工作 12 小時以上,有時站著都會睡著。「一兩個小時後耳朵還在嗡嗡響」,一個工人說。中國底層也存在嬉皮士、朋克那樣的反抗精神,這個猜想使李一凡感到興奮,並找到「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其實每個人講做殺馬特的理由,我都覺得很有意思,但大致就是那幾個:想嚇唬人,寂寞,想做一個壞孩子,找老婆。
但要是不聊經歷,他們都告訴你是因為長得帥。去問他們的人生故事,你才會了解更多原因。
片裡那個 8000 多塊工資被扣到 29 塊的小孩,我們形容他是「左青龍右白虎,心中一個米老鼠」。他因為沒拿到錢,和女朋友回家結婚的計劃不了了之。
這種黑中介非常普遍。安曉惠(網名) 12 歲就出來打工,一個月領四五百塊錢,但從掃地阿姨那聽說她應該能拿一千多,她就跑了。要不是性格活躍,喜歡和別人聊天,她不會有概念。十二三歲有什麼概念?
她老公 14 歲時,說好的 1500 塊到手是 900。他們後來多打兩年工就明白了,還能向朋友熟人打聽,但開始都是這樣。
做頭髮能讓自己變得時尚醒目, 「我披了一身戰袍,沒人敢欺負我了」,是這種感覺。我碰見一個小孩,一到廣東手機就被搶了,他說他去弄了一個頭髮,覺得就可以搶個手機回來。他就真的搶了個手機回來。
片裡那個喝了酒不怕死站在樓頂的小孩,為了幫同鄉討錢,找上黑中介,威脅對方要殺人要放火。但他好像打架被抓了,快手上好多人都寫:盼早日出來。他開摩託經常把車頭提起來,我們第一天見他就摔跛了一條腿。他不惜命,覺得沒什麼意義。
但他那樣的很少,大部分殺馬特都膽小。
一個佛山工人受了工傷,工廠不僅沒賠,半個月的工錢都沒給,就把他趕走,去醫院看病的證明全部被老闆弄走了。
你會發現這些人沒有什麼獨特、精彩的東西,不是我們城裡人想像的,殺馬特有什麼很浪漫的愛情、很驚險的故事。沒有。都是在打工,說來說去都是在廠裡邊。
↑ 紀錄片截圖
我記得好幾個特別慘痛的事。片子裡跟弟弟要了兩個星期飯然後暈倒的是一個。那小孩 10 歲就自殺過。家裡窮,父母出去打工,親戚對他也不好,他自己小,不想活了,就跳水庫。跳下去以後,身上的羽絨服又把他浮起來。
他說,別人自殺就死了,我為什麼自殺不死?
這些小孩基本都是留守兒童。而且好多人的母親早年就跑了,至少我採訪到的就有五六個。片裡做百潔布指甲被磨掉的小孩,母親也是跑掉的。有張照片上就是他奶奶,中間的小孩是他兒子,邊上那個小女孩是他老婆,特別小。他們兩個人回來,特別不想出去打工,不想兒子重複他們的那種留守兒童生活。但半年不到,他們又出去打工了。不打工怎麼辦?
殺馬特對他是一個特別大的安慰。他覺得自從買了個假髮戴著他就沒那麼悲傷了,他就可以想別的事情,不想那些悲傷的事情。
採訪中我們發現了太多相似的經歷。我有時候也覺得很神奇,把頭髮立起來,這種誇張的審美,它會把生活經歷、出身、家庭條件各方面很接近的人聯繫在一起。
↑ 2019年1月,雲南蒙自,李一凡與拍攝對象
我碰見特別慘痛的小孩,也就是結束的時候擁抱一下,請吃一頓飯,然後「這個事情怎麼會這樣?」這麼說兩句。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們。老實說,安慰又能怎麼樣?而且遇到一個大群體的時候,製造幻覺也挺可怕的。
90 後 95 后里初一初二輟學的有大把。羅福興也是初中沒上完。小時候他跟外公長大,外公是個小學老師。羅福興雖然成績不好,但估計語文比較好,而且他學習能力很強。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真是很聰明,初一初二的時候他已經發明殺馬特這個名字了。他會用好多奇奇怪怪的軟體,會爬蟲,怎麼在哪發現個什麼東西,他都挺厲害的。他還總結規律,比如說網絡上的一些狀況,怎麼去跟風,怎麼去找粉絲。
他有點粉絲,也覺得自己挺牛,但在學校被當眾打了耳光。學校很混亂,老師都不敢管。他跟我講,幾乎所有的殺馬特都有類似的經歷。
農村學校的體罰也非常普遍,片子裡要剪一個部分都剪得出來。老師用荊條打,罰做伏地挺身,還弄到國旗下面站著,讓他們抬頭一直看著國旗,都是侮辱性的。很多家長也鼓動說,老師,打!
很多小孩坐不住,反正也考不上大學,就跑出去打工。
那種頭髮就是從工廠區帶回農村的。
有的小孩,頂著頂髮型回村回鎮上到處亂走,是很驕傲的,大家覺得他很牛逼。我的一個研究生在河南信陽,他們當年在網吧裡看著這種廣東回來的,留著長頭髮,他們就覺得簡直是英雄,我操牛逼大了,街霸,能過去跟他說兩句話,都覺得自己很不錯。當然也有人回去被他爸拿著棍子追。
羅福興上學時就模仿他們,花兩毛錢用一次性染料把頭髮弄成彩色。
到後來殺馬特把頭髮弄得更誇張,還要立起來。邁出這一步也挺不容易的。我覺得他們真是有心理需求,那些我們認為細膩、溫和、引而不發的審美,對他們是沒有感覺的。
↑ 2018年十一,東莞石排公園
大家可能有個誤解,殺馬特的髮型不是一天到晚都立起來的,因為那髮型其實是不方便的,要靠髮膠把它吹起來,管三天也就不錯了。太陽一曬流點汗就塌了,而且晚上還要睡覺。
過年過節去公園玩、去溜冰場,或者炸街,只有去人多的場合他們才把頭髮吹起來,大部分時候還是披下來的長髮。在髮廊做一個頭髮只要二十來塊錢,18 年漲到 30 多。
↑ 金豐溜冰場內
三豐溜冰場和石排公園是殺馬特在工廠外最主要的聚居地。溜冰場,我去的時候是 10 塊錢玩一天,以前只要三塊錢。
十一長假我請他們吃飯,要了一打酒 ,72 塊錢,很便宜。工廠區的東西很便宜也很爛,那些牌子都沒見過。你在深圳市區吃雙皮奶可能 28,你在那吃個 6 塊,但你都吃不出雙皮奶的味。
我覺得全國工廠區都一樣,你說是廣州的工廠區,你說是東莞的工廠區,你也可以說是順德的工廠區,你也可以說是福建的工廠區、浙江的工廠區。都是外來人口,很擁擠。本地也不吃粵菜,都吃辣椒,川菜、湘菜。這個地方最流行的是重慶的萬州烤魚,100 來塊好大一盤,五六個人吃都沒問題。
也就手機算一個大消費。他們會貸款買手機,都是國產一兩千塊錢的手機。
工人很忙的,偶爾睡前捅兩下手機,大家亂聊聊,遊戲、動畫片、找女朋友什麼的,或者休班的時候在邊上歇一會,發兩個短視頻,聽《鳳舞九天》《夜空中最亮的星》還有龐麥郎,這種很口水的歌。他們很喜歡日本動畫片,比如《龍珠》,羅福興就特別愛看,出一集,他就要看一集。
越是年齡小,越是文化不高,他們對一些細膩的越看不到。在視覺上年齡太小的時候,你對於一些顏色、一些細的東西,區分的能力都要弱一些。你看兒童畫總是很鮮豔,就是這個意思。你一定要到了一定的年齡才能看得到,才發現得到那些灰色,那些很細膩的變化。
↑ 2018年9月,東莞石排公園
殺馬特有自己的講究,那些講究是不能丟的。他們用一些裝飾性很強的文字,比如寫的歌詞:「迎著尖刀樣的目光越過廣場,鮮血淋漓好舒暢」「好想我的頭髮像孔雀一樣帶我飛翔,飛過工廠的高牆」。
他們喜歡黑色白色,要別根白色皮帶,喜歡瘦,冬天就穿兩三件衣服。羅福興跟我們去雲南,有一天在小旅館待著,凍得不行,他都不願穿衣服,最後一天洗了 8 次熱水澡。
貴州冬天挺冷的,我們見到的幾個殺馬特也穿特別少,就是「殺馬特怎麼能穿多」的感覺。
↑ 2018年底,貴州黔東南,羅福興(右)作為副導演來到夥伴的家鄉
殺馬特對外人來訪比較警惕。有些說法我們互相也是不通的,我有時候不小心跟助手隨便聊點什麼,可能涉及到一些術語,轉過頭來就看見羅福興特別不高興地走了。
第二天他就可能不幫我幹活,他覺得我們高高在上,忽視了他。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比如講講國外,他也生氣,講到在德國買東西、喝咖啡什麼的,他可能就會自卑,或者覺得很尷尬。
所以我們就談他們的事情,不要對他們形成壓力。我以前拍農民也是這樣,底層絕大部分人都是這樣。你別把自己弄得太高,要抱著一個平等的態度,不炫富,不炫知識:第一是淡化這個東西,第二要講它沒有意義。我跟他們一天到晚說髒話,和他們說我們也沒錢,或者有錢還不是傻逼一樣,睡一條床。
我確實把自己擺在一個無知者的位置請教他們。我必須得相信他們的主體性,否則我無法理解在我們看來失控的審美。
像工人晚上十點才下班,平常見不著。工廠很重要,但我們進不去,就決定讓工人幫我們拍。我們正絞盡腦汁想徵集方案,什麼工廠視頻大賽、獎金一萬啊,羅福興說,「我來,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根本找不著」,說我們傻逼,但他一寫我就樂了:第一句,不要押金,第二句,日賺千元不是夢。這才是工人的語言。
什麼叫不要押金?因為工人做什麼都要押金,被押怕了,那些網上說能發財的會騙押金,打工也要押一付一。所以不要押金是很重要的一句話。我們短視頻給 20 塊,長的 70,最後收到 915 段,能把那個片子撐起來了。
我一直覺得,有貧困工人的地方才有殺馬特。
石排是一個有無數作坊式小廠的地方。很多電子配套廠和玩具廠,也不要求有多高的文化、多好的體力,甚至不管你是童工、你留長髮。
殺馬特平時沒有空間可去,也沒有那麼多錢購物,就喜歡在石排公園走。有些小孩晚上十點下班了還去走兩圈,就亂走,在草地上呆著,坐一排,大家閒聊。
之前每年十一他們在公園都有聚會,有從浙江來的、從汕頭來的,就想來看看石排的殺馬特。還有副總裁——就是片子裡邊喊殺馬特已經滅絕的那個,平常在江門上班,每到過節放假就坐個大巴過去,他就到草地上去坐著,晚上找其他工人在工地上擠一擠。他覺得自己的審美在這個地方不被歧視,甚至還有人喜歡,說不定還能找個女朋友。
石排公園一平方公裡左右,就是個普通的公園,中間是個湖,樹林裡、草地上全是人,滿是人。
↑ 2018年十一,東莞石排公園,殺馬特一年一度的聚會
2012年前後,殺馬特在網絡上和現實中被打成異端,被迫剪掉頭髮的人描述這個過程,「就好像從明星變成了過氣明星」。到 2020年10月,金豐溜冰場大門貼上了《責令停止違法行為通知書》,石排公園也不再允許殺馬特聚會,殺馬特幾乎無處可去。
以前工廠老闆也沒覺得殺馬特怎麼樣,甚至覺得挺時尚,又不影響生產,反正他要的是效率。
安曉惠講過一個故事。她和堂姐因為玩殺馬特四處碰壁,餓了很久終於找到工廠收留她們,給她們吃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一頓飯」。後來老闆比較容忍,她們漸漸又把頭髮立起來了。有天一個外商要來,班長讓她們去把頭髮洗了,結果路上和老外撞上了。那個老外還覺得挺好看的,要和她們合影。那天頭髮就不用洗了,而且從此玩頭髮就成了合法的了。
一次遇到用工荒,很多玩殺馬特的人都想到她們廠,他們做活也很認真,但老闆不敢要。老闆說我再要,周圍的人都說我瘋了。老闆迫於輿論壓力,最後只給了她和她堂姐特權。
之後工廠搬走,幾乎沒有廠允許染髮,安曉惠就把頭髮剪了。
↑ 2018年3月,重慶,李一凡在安曉惠的理髮店內採訪
2012 年以後,網絡有「反三俗運動」——低俗、庸俗、惡俗,殺馬特算低俗。整個社會、工廠各方面都覺得這個東西不對了,就要正能量了。不僅長發、染髮進不了廠,有刺青、打耳洞的也都不收。
殺馬特小孩不能理解什麼是低俗,99.9% 只知道這個現象。一個養鬥雞的小孩跟我講,殺馬特被主流宣布為異端的時候,他們就不敢動了。他們回到縣城的時候,知道有朋友從廣東回來還「頂著個扇子」,就趕快打電話給他,「千萬不要弄那個,弄了會被打的」。
當全社會都覺得這是異端的時候,他自己也覺得這是異端。有些苗族小孩還頂著頭髮,他們都覺得太可笑了。
再往後,他們自己也打殺馬特。他們自己以前都是殺馬特,覺得別人都不玩了,你還在玩,你裝什麼牛逼。
主流的審美或者是建構起來的那種東西還是很狠的。在這麼一個理性為主導、以進步為為標準的社會裡面,殺馬特也要進步。
↑ 2020年,金豐溜冰場關門
「25 歲就不能幹這個了,」大部分採訪的殺馬特都說,「小時候不懂事兒,要回到正常生活裡邊。」羅福興那時候接受採訪,我們總結有一個核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現在最大的殺馬特 30 多歲,也不立頭髮,但他懷念家族的那種溫暖,始終想著殺馬特什麼時候覆興。這是特別懷舊、特別死心塌地的。絕大多數人到了年齡或者迫於壓力就把頭髮剪了,有些人就不幹了,回家了。
就是,你認不認你的命運,你認不認?你認不認那種貧乏?他認了嘛。他開始的時候不認,他要製造這個幻覺,他不認這個東西。
他後來就認貧乏,覺得這是應該的,就老老實實打工,跟主流在一起。
我們跟著二三十人回了他們老家,一共跑了八九千公裡。經常見一個人就要跑幾百公裡,有些地方車還開不了。路太爛了,泥濘,高低不平,都是水坑,車開回來到處都被刮花,修了幾千塊。
很多人家裡真是一貧如洗,但是都有 Wi-Fi,看那些爛電視劇,那些視頻,奶奶也在看,小孩也在看。我有時候都覺得特荒唐。
↑ 2018年12月底,貴州黔西南,李一凡和助手烏鴉拜訪殺馬特的家
今年殺馬特基本都在老家,但好多人五六月份就出來找工作,到浙江跑一趟,沒什麼活又回去了,一會又跑到廣東。副總裁一直到 8 月下旬才找到工作,他還會木工。大家都已經不行了,所有能夠貸款的都貸光了。
養鬥雞的小孩,他特別喜歡他的鬥雞,最近他把它們當肉雞,五十塊錢一斤全賣了,6 斤 6 兩,三百多塊。
經濟形勢怎麼樣,中國出口怎麼樣,靠他們的第一手信息可能比經濟學家掌握的都清楚。
他們以前經常加班,今年就沒有,七八月份的時候一天只有半天的活。
羅福興說,他們已經活在另一個空間,因為一個普工永遠不可能有上升的機會,但玩殺馬特可以變成「貴族」,即使這種身份是虛幻的。
這幫小孩跟他的父母輩不一樣,父母輩錢都要拿回家修房子,給兒子娶媳婦,可以一分錢不用,那是老一輩。
整個 90 後 95 後,也不想回農村修房子,父母都修了。除了有些小孩特別懂事,比如要給家裡還債,大部分殺馬特小孩有多少花多少,也不心疼。每年 11 月 12 月,好多地方要加班趕貨,很多小孩就在這個時候掙點錢,到了年末,都不上班了。他們過年回家,能抽上一包中華,在家裡轉轉,也不是很丟人就可以了。
找女朋友在農村是個很大的事情,但我們只見過一對成功的殺馬特。殺馬特小孩一般家裡都不富裕,拿不出彩禮,這個女孩也是抗爭好多年,自己偷偷拿身份證逃出來,三年沒跟家裡聯繫,說死了要跟這個人,後來家裡算了。
很多家庭對他們沒有太多的經濟要求,也不知道怎麼要求。
你看那些小孩穿的衣服,「何以解憂,唯有暴富」。打工掙的錢不知道能夠解決什麼問題,除了暴富,沒有辦法改變命運。大部分小孩都沒有目標,所以唱歌喝酒打遊戲,有些還賭博。
我就看見東莞清溪三中那個地方(註:殺馬特聚集地之一),賣福彩體彩的門店有一二百平米這麼大。你哪見過那麼大賣福彩賣體彩的?
他們想在城裡幹個什麼事兒,啥也幹不成,他怎麼可能買個房買個車?他們也看新聞,一個小項目一個億那些。就幻滅得很厲害。
↑ 紀錄片截圖
我們採訪的人裡,超過一半只去過一次深圳或者廣州。很多小孩坐個大巴,從他的鎮上直接開到他的廠。工人也沒機會出門,一個月就放一天假,見見老鄉,緩口氣,到公園轉一圈就沒了。
我剛認識羅福興的時候,他上了浙江臺的一個節目,《夢想成真》,他的夢想就是開個髮廊。我跟拍羅福興的時候,他在深圳市中心蔡家屋找不著路,昏頭昏腦的。我拉羅福興去喝雙皮奶,他手足無措,看著貴,他受不了。城裡邊該往哪坐,不能亂扔紙,不能抽菸啥的,他不習慣,緊張。
他說進市中心,有一種要死的感覺。
片子最後,不是有個人跟羅福興一起在一座環形建築中間走嗎?那人叫陳志勇,貴州人。他跟羅福興一直在爭論一個事:深圳有沒有高樓?為什麼沒有貴陽的高?他從來沒進過城,在這個地方沒見過高樓。
羅福興不是要去市中心夢想成真嘛,他去那折騰了一通也沒弄成,他不敢要。過了兩天,他還是決定回到坪地,在幾乎沒什麼人的地方找了一個門面,迅速開了倒閉。
↑ 2018年3月,羅福興關掉理髮店前,在撕破的牆紙上留下的話
但羅福興一回到工廠那些讓他比較舒適的地方,他就很會灌心靈雞湯。他跟他那些殺馬特兄弟說的都是雞湯,什麼 2018 不再低調,什麼家族復興。他的語言在那個地方奏效。
所以殺馬特這種空想、幻想,起碼是一個短暫的安慰。殺馬特其實都是愛、正能量,沒有負能量。你看他們最喜歡用手比桃心,就是愛。
羅福興最近也有點變化,他跟我們見了很多殺馬特,發現玩殺馬特至少可以不跳樓,不會得抑鬱症。他覺得自己還挺有貢獻的。
↑ 紀錄片片尾曲 歌詞,作詞:安子軒(網名)圖片來自: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