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建議這位導演找一家國內18線情感公眾號實習3個月,感受一下激烈的內容市場競爭和微信公眾號為了流量的掙扎——從「看後驚呆」學到「震驚!」,從「滅絕人性」到「噩夢來臨」,從「有這麼幾個秘訣」到「看後說了三個字」……很多時候,人民群眾愛的是各種沙雕標題,而不是一部《海市蜃樓》這種高冷到跟票房過不去的電影,而我,也幾乎是第一時間把這部電影從觀影計劃裡劃掉的。
奧裡奧爾·保羅。
你可能沒聽說過這個導演,但是如果我提到他的上一部電影《看不見的客人》,很多人就會有印象——當然這個範圍仍然有限,因為上一部電影在國內的票房是1.5億,而過去5年票房超過十億的電影你還記得多少?
奧裡奧爾·保羅在他的新電影裡延續了他一向的起名習慣,《看不見的客人》在西班牙上映的時候片名為《Contratiempo》,這段西班牙字符翻譯成中文就是《事故》——如果你在電影院裡看到《事故》這個名字,你可能不會覺得「哦,這個電影應該不好看」,因為以這個名字的「侵略性」之弱,你可能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已經看到它了。
21世紀了,什麼人會為一部製作精良的電影起一個《海市蜃樓》這麼沒有觀眾緣的片名。奧裡奧多·保羅,你這麼隨性,是因為西班牙是高福利國家嗎?
一
沒有接觸過奧裡奧爾保羅的讀者肯定會期待我告訴他們,這部電影為什麼值得看,然而這種期待是一種悖論。
因為奧裡奧爾·保羅是一個懸疑片導演,如果我要向一個懸疑片觀眾解釋一部懸疑片為什麼值得看,那意味著我要挖掘出懸疑片的最大價值,但這個價值不像一些一些劇情片,比如《少年派》。
我可以說「少年派坐著救生艇,划過如金箔一般的海面」——我這樣說不會影響觀眾的觀影體驗的。但懸疑片不一樣,懸疑片最大的賣點就是「迷局」,一旦我告訴讀者這個迷局是什麼,是如何吸引人,讀者就會失去看電影的體驗。
所以作為奧裡奧爾的死忠,我將秉承一些原則,比如在這篇評論裡,我將絕不劇透。
截至發稿《海市蜃樓》的豆瓣評分是7.7分,《看不見的客人》豆瓣評分8.8,這個評分在意料之中,我覺得《海市蜃樓》的分數還可以再低一點……另外,我對《海市蜃樓》的票房也不算看好,完稿時海市蜃樓的預計票房6600萬,我覺得這個數字偏低了,但作為導演的死忠,我估計最終票房也不會太高,可能會在一億左右。
當然我不是說《海市蜃樓》不好看,而是當前電影市場的票房的主要來源其實是「群體性刻奇」,也就是說,當一部電影能帶起大範圍的共識/共鳴,這部電影票房才有保證。在中國,一些已經共識的電影類型——比如「喜劇」,然後是各種爆米花片,再來還有系列電影,比如徐崢老師的「囧」字號,陳思誠的「探案」系列。
而《流浪地球》,當我們說這部電影成功是因為製作團隊兢兢業業的時候,實際上只是在說它的眾多側面之一,這部電影能成功是多個原因共同構造的一個消費的空間,比如劉慈欣的金字招牌,吳京的個人形象和團隊故事,電影本身的品質,國產科幻的起點,是這些原因共同構造了一個「這部電影值得看」的共識。
但懸疑片不太容易構造出這種共識,一方面不光是國內,在全球懸疑片粉絲都是少數,最多只有20%的觀眾有看懸疑片的需求。這本身就很少了,更麻煩的是,與另外80%的觀眾不同,這20%的觀眾雖然也有著強大的忠誠度,但這種忠誠是一種對內容的忠誠而非對群體的忠誠,這意味著他們自身很喜歡懸疑片,但他們很少向周圍的朋友推薦懸疑片。
另一方面,據我的觀察,國內還沒有培養起懸疑片的消費習慣,因為國內觀眾,我說主流,目前可能還把電影當成一種娛樂消費,他們希望在電影院裡放鬆,釋放自己的壓力,而懸疑片的特點是緊張,需要觀眾時時刻刻保持思考——光聽到這個概念就夠讓人頭疼的了。
對懸疑片的審美一時半會兒也很難跟上,國內的懸疑題材內容製作目前還停留在「增強描述」、「增強對比」這樣的表面功夫上,但真正意義上的懸疑是要考慮各種事件的可能性,不停地製造最優策略,這意味著懸疑片需要編劇製造高濃度的信息吸引觀眾,即使編劇們有這個能力,他們也未必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如果做別的片子更賺錢,為什麼要來做懸疑片呢?
所以也正是因此,奧裡奧爾·保羅這樣的導演才變得非常珍貴。懸疑片製作特別吃敘事能力,這位導演在拍《女屍謎案》的時候敘事還有一些牽強,但是到《看不見的客人》,敘事技巧和拍攝技巧都臻於化境——我們知道懸疑敘事通常有一個核心謎題,整部電影都在解釋那個核心謎題。
暴力解開謎題當然是非常簡單的,但是想把抽絲剝繭的過程做均勻,讓儘量多的觀眾去理解,去接受,平衡敘事節奏和關鍵情節描述,這點就非常不容易了。《看不見的客人》隨著劇情推進,在一個濃縮的空間裡翻轉數次,同時敘事的節奏四平八穩,導演對敘事節奏的把握和對細節的打磨都無可挑剔,這部片子豆瓣8.8分實至名歸。
兩年後,奧裡奧爾·保羅的技術理應更成熟了,為什麼我說《海市蜃樓》7.7分還高了呢?
二
奧裡奧爾·保羅的技術更成熟了嗎?
我可以肯定更成熟了。
因為懸疑敘事有點像騎自行車,如果一個懸疑作者不知道怎麼吸引自己的觀眾,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加快故事的敘事速度,這就像是當你騎自行車很快的時候,你非常容易控制自行車的平穩,用更高濃度的信息量吸引觀眾,就可以避免劇情的瑕疵被觀眾注意到。
《海市蜃樓》比《看不見的客人》要慢,這會更考驗導演的技巧,因為這意味著觀眾不會把注意力放在大量的情節上,那他們就可能把注意力轉向更多細節,導演就必須在細節上做更縝密的考慮。而且節奏變慢,意味著劇情的刺激度降低,懸疑片最原始的對觀眾的吸引會減少。
前文已經講過,票房和主流觀眾對電影的評價聚焦在「電影共識」上,而懸疑片最基礎的共識就來源於高密度的信息量——緊張的氛圍,濃密的信息,必須高速轉動的大腦,是懸疑片觀眾的基礎樂趣。
一旦敘事速度下降,信息密度就一定降低,給主流懸疑觀眾的體驗一定會降低。打個比方,高信息密度就像牛肉,低信息密度就像豆腐,我這麼說能理解吧,就算對廚師的廚藝的審美是客觀存在的,但是最主流的食客肯定還是想吃牛肉——最主流懸疑片觀眾也是為了體驗高濃度信息帶來的快感。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講,因為敘事節奏放慢,《海市蜃樓》就要求觀眾在感受體驗之外,審美更多的導演角度的思考,然而觀眾沒有義務進行這樣的思考,這對觀眾的要求太高了,跟導演有沒有誠意是沒有關係的,加上宣發不夠積極(我在電影院甚至沒有看到海報),懸疑市場本身也沒有培養起來,這部電影票房不理想已經是預料之中了。
所以我不會建議一個懸疑片的主流觀眾去看這部電影,他們應該先去看《看不見的客人》,你們會震驚於導演的敘事節奏和鏡頭把握,加上配樂,《看不見的客人》會帶給你們絕無僅有的懸疑片體驗,只要你是一個潛在的懸疑片觀眾,你就一定會愛上這部電影。
懸疑電影每超過一個長度,敘事難度就會成幾何倍數上升,到《看不見的客人》這種程度,能把握到奧裡奧爾這個水準的人,已經屈指可數了,全球就那麼幾個,而且奧裡奧爾有一個特別大的優點,就是乾淨,他不會在懸疑故事裡故意做一些噱頭,所有的細節都還原到講故事的本質。
但是,關於《海市蜃樓》,如果你和我一樣,已經是奧裡奧爾導演的死忠,請小心,下面我要開始誇了。
三
所有的懸疑作者都有著人性的兩面,一面是人性之惡,懸疑片通常關係到複雜的人物決策,因此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動機」作為支撐,而強有力的「人物動機」背後就是性格鮮明的人性,所以懸疑作者在敘事的時候必然會不斷問自己「我的這個人物有動力做這樣的事嗎?」
在這樣的追問之下,懸疑作者會隨著每一次思考越來越加深對人性的理解,而這種理解又在反過來質問作者「這個人物何以被逼迫到這個程度」,所以當一個作者對人性之惡理解到一個程度,作為駕馭這種惡的力量,作者的內心也一定會同時泛起另外一種情感,那就是「憐憫」。
所以我們會觀察到很多的懸疑作家,他們在寫陰暗的懸疑故事和溫暖的治癒故事上的天賦,是同步發展的,最典型的像日本作家「乙一」,他的作品割裂為「殘酷和慘烈為基調的『黑乙一』」和「以纖柔和悲悽為基調的『白乙一』」。
一旦你理解這種作者的自省,你就會察覺到兩者的根源是同源的,都是作者切身體會到的孤獨,而這種孤獨一旦得到回應,就會化作溫暖。
一個作者在敘事的時候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遵循藝術和商業的原則,將技術性推到極致,甚至突破時代現有的框架,這需要作者有堅定的心態,去執行自己的藝術認知。但還有一種選擇,打個比方,當你把人物殘酷地置於戲劇衝突之中,告訴他選擇一個就會失去另一個,在這一刻,你會對人物產生憐憫之心嗎?
我要提醒你,如果產生的話,就要犧牲你的藝術性哦。
是的,奧裡奧爾開始追尋藝術之外的東西了。
而一旦一個作者開始關注藝術之外的東西,他的作品風格就會開始發生特別明顯的轉變,首先就是節奏會變慢,因為快速的節奏是為了讓觀眾快速地進入「心流」,而「心流」的本質是虛妄的,你打遊戲的時候很認真,但是等你玩膩了,有沒有覺得玩遊戲的自己在追求虛假的東西?
敘事作者,還有遊戲設計師,所有文化產品的基礎功能就是把讀者帶進心流體驗——做敘事並不是賣給讀者故事和字,而是把讀者的注意力拿過來,在這個基礎上,在一個不現實的場景裡提供超現實的體驗,而心流體驗的功能就是誘惑受眾投入更多的注意力。
但這種誘惑是正確的嗎?
當一個創作者覺察到這一點,他就會開始思考「心流」的本質,如果「心流」的本質是一種注意力陷阱,那麼我們必須構造它嗎?
所以假如我們在《看不見的客人》裡,已經感受到奧裡奧爾在抓取讀者注意力這項能力上所達到的高度,我們就一定會察覺到,他開始背叛自己的敘事哲學——懸疑敘事一直以來遵循著冷酷的敘事哲學,懸疑敘事講邏輯,講複雜,講最細微的可能和最合理的解釋。
但在《海市蜃樓》裡變了,作者開始講「什麼是愛」了,他開始希望自己的懸疑電影,可以帶給觀眾情感上的體驗,而不單單是「過癮」,那一刻他可能就直接背叛了自己的票倉,但如果你問導演,他一定會回答「有比電影更重要的事情,但只能通過電影表達」。
所以你一定要看這部電影,才能從奧裡奧爾的轉變中,從那些電影的細枝末節中,感受到生活溫柔的一面。
四
最後說幾個導演的彩蛋。
這位導演在《看不見的客人》在中國獲得成功之後,非常喜歡中國,目前已經在國內開通了多個社交平臺的帳號,親自運營,而且自帶翻譯,他還和中國本土的懸疑片導演忻鈺坤導演成為了好朋友,而後者拍攝了《心迷宮》和《暴烈無聲》,兩個懸疑片導演有著非常多的共同語言。
奧裡奧爾·保羅1975年生,今年44歲,作為一名導演,他還非常年輕,這意味著,我們還有非常多的機會看到他的作品——如果下次他能起個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