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尼採(F.W.Nietzsche,1844~1900)向世人宣布「上帝死了」的時候,人們很少注意到,他說出來的是一句雙關語,即:不死的上帝已死,有死的上帝誕生了。
這個新上帝就是藝術家,卑微的、受難的、遭人唾棄的但又受人崇拜的文學家。
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小說《去往猴麵包樹的旅程》所展示的正是這樣一場具有深刻自我意識的探索。
扣人心弦的私密獨白,「我」在紊亂的時間和散落的場景中追憶
《去往猴麵包樹的旅程》書中的「我」是一個女奴,生活在一座神秘的城市,陪同愛戀的主人及其他一隊人,從非洲東海岸港口城市向內陸進發,但這一群人在陌生的地形裡迷了路,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我」是唯一的倖存者,在一棵猴麵包樹的裂隙中得到了庇護。
所有的心路歷程,是在面對那個可怕的、活生生的、惡魔般的死亡威脅,由恐懼、仇恨、震驚、戰慄,繼而、認同,以至於歸服、崇拜時,才得以完成的:對奴隸制進行了一次虛構的拷問:販賣、壓迫、女性、身份、非洲和大自然本身,包含提升、愉悅的性和禮物,同時又充分意識到其無限的痛苦和悲哀。
的確,以任何自由的眼光看來,奴隸制是魔鬼,是撒旦,是天才的罪惡之化身;是一切道德的破壞者,他不僅對一切東西進行了徹底的「價值重估」,他似乎還摧毀了一切價值標準,而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這場扣人心弦的私密獨白,她創造了一種宿命的「美」,這種美蠱惑著那些連它的意義都還未能理解的人,走向救贖。
很難想像,這樣一個虛無破碎的意識如何重建一種新的自我價值?
書中「對制度、死亡和人類心靈的傷懷反思」,對整個非洲文學起了巨大的影響,使人的精神世界中湧進了一股非同凡響的、令人起思考的潮流,
那,就懷著怨憎吧。但我已禁止自己心懷怨憎。那,便懷著嘲諷吧。嘲諷就輕鬆多了。它透明坦率,漠不關心;我可以像一隻縮進巢裡的小鳥兒,退回我的樹洞裡,去笑話我自己。還有保持安靜。——摘自《去往猴麵包樹的旅程》
猴麵包的文學形象,不是偉大的虛構
為什麼猴麵包樹?
◎第一次接觸這個名字,是因為張小嫻的一本小說《麵包樹上的女人》,當時大家都以為麵包樹只是作者虛構的,後來查了資料才知道,這世界上真的有猴麵包樹,也叫它猢猻木或者波巴布樹,屬落葉喬木科,擁有很大的樹冠、形狀各異的樹杈和像足球一樣大的果實,由於它的果實非常甘甜,並且汁水非常多,很受到猴子、猩猩、大象等很多動物的喜愛,這種樹木因是喜溫的熱帶樹種,常常生長在非洲、大洋洲北部等地區,就算在十分惡劣的熱帶草原中也擁有很長的壽命,多達到5000年左右。
◎第二次,看到這個名字便是那經典於世的《小王子》,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些可怕的種子……就是猴麵包樹的種子,它們入侵了那個星球的土地。假如發現得太晚,你就再也不能將猴麵包樹拔掉,它會覆蓋整個星球,它會長出許多樹根,如果星球太小,而猴麵包樹又太多的話,星球最後將會被撐得爆裂。
「我們那邊的規矩是,」後來小王子對我說,「每天早晨洗漱好以後,你必須仔細地清潔和打扮你的星球。你必須強迫自己經常去拔掉猴麵包樹,它小時候跟玫瑰的幼苗長得很像,你要是能把它認出來,馬上就得拔掉。這是非常乏味的勞動,但也非常簡單。」
◎第三次,便是這本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去往猴麵包樹的旅程》,作者是一位南非作家、詩人和演員,是使用南非荷蘭語(阿非利堪斯語)寫作的重要女性作家之一,她出版過多部小說、詩集和劇本,參演過《希望的大地》《四海姐妹》《第四帝國》等電影,分別於1977年和1991年獲得南非荷蘭語文學中最負盛名的赫佐格詩歌獎和小說獎。
此書於1981年在義大利被評為當年最佳外語小說,並於1988年獲得義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為諾貝爾文學獎、兩次布克獎、耶路撒冷文學獎、普立茲獎、布萊克紀念獎等得主J.M.庫切的英文譯本。
偉大的虛構性寫作,來自於最真切的現實
在非洲國家馬拉威,一個野生動物聚集的利翁代國家公園裡有一棵猴麵包樹,樹上面的一塊手繪小標誌牌與周圍的靜謐環境極不相符,牌子上寫著:麻風病人之墓。
麻風病具有傳染性,且會造成毀容,在馬拉威等許多國家中,罹患麻風病的人必須被隔離,甚至死後也不例外,但是馬拉威的宗教信仰綜合了當地民族信仰與基督教,根據這一信仰,麻風病人的屍體不能被掩埋,否則會汙染土地。
所以利翁代猴麵包樹的一面被切開,展露著當地信仰的遺蹟——空心樹幹的底部累積著一堆人類屍骨。它們都屬於麻風病人,病人們曾被捆在一起扔進了猴麵包樹中,至於當時這些人是否已死亡,說法不一。
在南非桑蘭德也芒果農場的一棵猴麵包樹中隱藏著一個酒吧,其提供生啤酒和飛鏢盤,可以容納15人,人們可以在其中自由走動,還在樹裡挖出了一個酒窖,所有藏酒的溫度可保持在22.2攝氏度。
也許你跟我一樣會覺得,在樹幹中建一個酒吧會對樹的發育產生影響。實際上,猴麵包樹的樹幹會自然形成空洞,因此,建造酒吧時並未過度砍伐或挖鑿。如今,這棵樹仍枝繁葉茂,每年都會開花結果。
南非的很多地方,國道兩旁,具有幾百年樹齡高30米左右的大猴麵包樹看起來像是被連根拔起後倒栽在地上,樹枝只發育在樹幹的頂端,成簇的厚實葉子在日落時吸收陽光,是一種宣示也是一種隱喻。
西澳大利亞德比,19世紀90年代期間,警察將一棵具有1500年歷史的猴麵包樹用作臨時監獄,其直徑為4.6米的中空球根內關押著將被送往德比審判的土著犯人。
猴麵包樹,一直被當做「神靈」的靈感來源,在《去往猴麵包樹的旅程》確是作者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的內心秘境,在她死後,一切都將歸於無物。
從邏輯上說,一切從無產生,一切又復歸到無,這也是合理的,人在此生賦予了這個世界以意義,這種意義只是對她來說才存在。隨著她的消失,這種意義也消失了,人們對她的傷害算什麼?死又算什麼?
從前,物質支配著人的精神,而今是文學在鍛造著人的信仰
文學家以他們的語言,在向世人宣講新的福音;文學家以自己的真誠,在演示著真正的「道成肉身」。文學家背負著自己孤獨的十字架,到處尋找自己所嚮往的領地。當代文學家造成了一場「向內探索」,這場探索的意義,絲毫也不亞於路德和加爾文在西方近代文化中所具有的偉大意義!
這也是我們需要對自己的小星球、自我的心路歷程有所思考。
在麵包樹中,她第一次完整擁有了自己的時間、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思想。她孤獨地向猴麵包樹低語,追溯自己所有的過往,也反思自己的存在和意義,在這裡重構自己的時間,與大自然共存,最後進行自我的殞滅。
整個書中,作者都沒有徘徊在複雜的情感和心理分析上,在她狂熱的回憶中,每段記憶都具有相同的重量,既擁有孩童般的純真又擁有苦難和失落的真實,用散文體寫作,打破語法和標點符號的限制,如一首如夢似幻的散文詩在我們眼前展演、糾纏、流淌。
如Lily Saint在《洛杉磯書評》中寫到的:作家的任務是察覺到小說中危險的路徑:就是找到一種書寫文學的方式去抵制永遠無法掌控的浪漫世界中仿造、有害的幻想,斯託肯斯特羅姆在消除現有烏託邦小說上進行勇敢的虛擬挑戰,斯託肯斯特羅姆和庫切肯定是兩位這樣的作家。
無論是散文的抒情特質還是其無畏的、想像力豐富的主題,都是一項非凡的貢獻。
當「我」摘取智慧之果的那一刻,不也正是動心於生命的神秘誘人「烏託邦」嗎?
這就是文學的宿命嗎?
為什麼是文學?以及我們這些關心文學的讀者,都認定生命只能有這樣一種結局?
原因很簡單:因為是弱者——又或者準確一點說,我們認定女奴是弱者,細心的讀者當會留意到,書中的主人和女僕,其實有些頗為清楚的性別定型,柔弱、被動、一種濃濃的神性。
這些定型是誰賦予的?當然是作者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同時也是我們這些讀者,我們這樣看女奴,因此女奴就有了這樣的命運。
比如我們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之中,很容易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某種男性應該怎樣和女性理當如何的角色定型,並用這種定型來理解自身和評斷別人,然後共同加強和鞏固這種看性別的方式,再套用到每個特定的男人和女人身上。
因此,當我們接受了這一現實,並認定女奴一生就該做個弱者,那麼在她離開以後躲進了麵包樹,才能真實的勇敢的面對自己的內心,她很可能思考,奴隸制度本質、女性、身份、非洲和大自然本身……又或每天對著落日無望地等,並說服自己這是死亡,是她身為女僕唯一可做之事,結果將完全不同。
但畢竟,我們已了解了她,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
這種「了解」,並不是說我們已知道了她的秘密是什麼,她的感受是怎樣的,而是了解到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心中筆下一個永恆的秘境,我們每個人也各自有一個心中的秘密,像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一樣,這個秘密正在誘惑著我們,等待著我們去發現它,去解開它,但它註定要由我們每個人自己把它帶進墳墓。
我們了解威爾瑪·斯託肯斯特羅姆,是因為我們並未因此而氣餒;相反,我們情不自禁地要去嘗這個奇異的「猴麵包樹」,它「就像伊甸園中能分辨善惡的智慧果一樣,能把人帶進未知的境界」。
她已經給我們作出了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