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看到報導,從2017年起,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會給一些太空工程項目配套一個非常浪漫的服務——面向全世界的公眾開放報名,把你的名字送上太空。登記成功後,申報者還會獲得一張非常有儀式感的「登機牌」,上面寫有自己的名字與唯一編號,還可以列印留作紀念。2018年,洞察號帶著240萬人的名字,抵達了火星。——這一波神奇的策劃,想想都讓人覺得激動!宇宙廣袤寂寥的氛圍,的確適合安放各種浪漫夢想、奇思異想。正因為人類的多情,遨遊太空才有了這麼遼闊的美感:我們的名字被蝕刻在微晶片上,隨著探測車一起前往橘紅色的火星,也許,我們名字的抵達,就代表著我們對於宇宙浩渺遠方的抵達。
一個區區名字,對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
我們生命其實是有限的,我們這輩子不是要換取名利、換取財富,這些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生的意義,是我們做出了什麼事情,讓多少人獲益,而這件事情使我們的名字附著其上,我們曾灌注其中的生氣在時光的流轉中綿綿不散。例如,張繼寫了「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張繼的名字因為這一首詩而附著在一起,他已經留名一千年,肯定可以留名一萬年。
最初的最初,天地還是新開闢的,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後來,萬物一一被命名。一旦它們被命名,它們就有了歸屬,有了顧盼,有了呼應。人類給萬物命名,呼喚它們。人類相信,萬物都有自己的「真名」,如果知道一個事物的「真名」,那麼就可以召喚它、驅使它。法師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就是用風雨真正的名字來指揮它們。我遙想大地上的先民,夜深之際,從大河之側或山崗之上,觀看古老的星星,他們從陰影裡的洞穴走出,觀看這些布散的小小亮點,那時,他們還沒有學會叫出它們的名字,也不會排成星座。但是,他們中間最具智慧的長老,經過一夜又一夜的觀測,從滿天星鬥的混亂無序中看出了秩序,為頭頂上東西南北的星辰,一一命名。從南方蒼龍,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到北方玄武,從此,我們這些後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四神獸的守護之下。二十八星宿的璀璨星圖高懸,閃耀的星辰一一有了它們的名字,不再需要用手指指點點「這一顆」、「那一顆」。
大地上的所有事物,一種植物,一種巖石,或一種酒,都漸漸有了名字,有了始於土地且久存於土地的事物之名。我們每個人哇哇墜地來到這個世界,也都被賦予了一個名字。年少時,我們對自己的名字特別敏感。因為,青春期是從懵懂走向成熟、從依賴走向獨立的成長必經之路,向外我們探索世界的未知域,向內我們總是過分關注自身,所以,那個時候名字與肉身渾為一體,有什麼事,真是草木皆兵。後來,我們長大了,工作了,日子久了,人管人,名歸名,練得互不幹涉,刷一聲翻過,看別的去。我們知道自己必將以這個名字為標籤,行走於世。不知從哪一天起,一個別的名字,一個美麗的名字,悄悄浸入了我們的生命,並且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安營紮寨。輕輕地呼喊這個名字,一聲一聲,聲聲如雨珠墜荷般圓潤而憂傷,這是一個幸福的時刻。這是蛐蛐彈奏的詩行,這是內心深處最柔軟的聲響。
我們在這樣的時刻,會覺得萬物多情,自來相親,也想如詩人海子那樣,「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那種感覺,就像漫遊於野地,摘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觸摸它的柔軟及芬芳,想知道它的身世來歷,有沒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是否與愛情有關。如果不識它的芳名,乾脆用我們自己的方式來呼喚它。好像一經呼喚,它在某種意義上就歸屬於我們了。戀愛中的人們,總是樂此不疲地給對方製造暱稱,每天千百次地呼喚。一聲呼喚,萬般柔情,湧上心頭。
記得看過一個小故事,名曰《愛情歷程》:老茶客對小茶客說,何為愛情歷程,遂舉例加以說明。譬如你太太同你剛認識時你叫她李素芬;關係進了一步就改叫素芬;接過吻後叫芬;上了床叫芬芬;蜜月時就芬芬心肝肉肉兒混叫;生過孩子又還原為芬;人老色衰叫素芬;鬧離婚時指名點姓叫李素芬;法院判決後又回到最初的李素芬同志。這是愛情的全過程。小茶客點頭稱是。
也許萬物皆有真名,惟獨愛情不可能有。愛情唯一不變之處,就是它總是在變。你怎麼有可能抓得住它的本質呢?不過,即使愛情歷程,是從「李素芬」又回到「李素芬」,總好過從未有過名字。以前那些張氏陳氏王氏的年代,那些在大地上活過一輩子又默默湮滅的女人們,她們有過名字嗎?我們的曾祖母、太姥姥,她們有過自己的名字嗎?她們的名字,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作用。「餵」、「媽」、「奶奶」、「外婆」,是她們更長久的稱呼。她們的歷史,淹沒在家庭的瑣碎裡。在族譜上,找不到她們。真的,半個世紀前,還有好多女性沒有名字呢,現在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樂觀一點吧!要承認對於時間軸和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來說,進步已經很大很大了。
你說,你的腦海裡第一個跳出來的名字是什麼?誰是你心裡靜靜輕輕呼喚的名字?
如果這個名字的主人問我:「多年以後,如果我在一片遙遠的狂野眺望,在彼此名字也聽不真切的大風裡呼喚你,你會不會如約前來?」我說,會。只要你仍記得我的名字。哪怕是我的小名兒呀!在我兒時一向飛奔著去答應的名字--那時,還是個小女孩,無憂無慮,沉浸於嬉戲,偶爾從一大堆野草野花間抬起頭來,痴痴仰望那無盡遼闊的、好像才開闢的天地。